“你放心,”陆淮骞刻意顿了一秒,才说,“我陆某人站得直行得正,我要看也是光明正大地看——”
下一秒,陆老板就被程铄用眼神警告了。
“不看,不看总行了吧。”陆淮骞懒洋洋地举起双手。
“记住你说的话。”门被程铄砰地一声关上。
门缝里挤出一阵风,拍在陆淮骞的脸上,耳边碎发跟着抖了两抖,陆淮骞无声地笑了,心说果然还是和小朋友打交道有意思,纯粹也简单。
卧室里,程铄将身上半湿的衣服脱下,换上陆淮骞递来的卫衣和运动裤。
果不其然,尺码偏大,两只白色衣袖遮住指尖,衣身盖过臀部,裤管长了一截,在拖鞋上堆出几叠褶皱。
他刚从卧室里走出来,立即感受到了来自陆淮骞的、审视的目光。
“不错。”陆淮骞的视线上下来回打量,同时满意地点头道,“over oversize.”
程铄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英语不好。”陆淮骞耐心解释道,“oversize是一种穿衣风格,我理解为衣服的码数超过正好合适的码数,但是你这身,显然远远超过正好合适的码数,所以我认为是over oversize.”
程铄:“……”
他皱眉道:“并没有人问你over oversize是什么意思。”
那边陆淮骞话锋一转,“我记得电话里你说你是大二,为什么大二就搬出来住?”
程铄随即答道:“因为一些不方便透露的私人原因。”
他特地把“不方便透露”这五个字咬得很重,生怕陆淮骞听不出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陆淮骞竟然没有选择追问下去,“那我祝你在芙蕖佳苑8栋302室的生活愉快。”
说完,他站起身。
程铄眼底一亮,“你要走了?”
“把你期待的表情收一收,”陆淮骞在对方的注视下伸了一个懒腰,往一旁走去,“我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而已。”
程铄面无表情,“哦。”
然后他背过身,悄悄拎起自己放在茶几上的书包,轻轻溜回到卧室里去,再慢慢把门关上,免得动作大了,但凡引起陆淮骞一丁点的注意力,这人指不定又要来自己耳边叭叭吵个不停。
好在过程很顺利。
程铄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才登上微信,又是无数群消息轰炸,这其中就有英三周四周五下午班,群主兼英语老师又在群里艾特全体成员,打开一看,原来是分享了一篇英文鸡汤。
……谢谢,他中文鸡汤都看不下去。
不过这么一来倒是提醒了程铄,英语老师上节课布置了作业,这周五是截止日期,为了做这个作业,还得专门下载一个APP。
安装完毕,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开听力题,一段舒缓的音乐过后,一长串加密语言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倾泻而下,宛如海拔千里的山脉骤然雪崩,程铄只觉得大脑嗡地一声——
然后他什么都听不懂了。
更何况窗外,雨水正猛烈地敲击着窗棂,卧室外隐约有杂音传来,好像是在放新闻,屡次扰乱程铄的思路。
程铄自认为他的专注力还可以,比如曾经在宿舍里,姜彦和贺令秋两位一边打游戏一边大喊大叫,程铄把耳机往脑袋上一扣,写史纲征文写的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只除了遇到英语题,英语,专注力的一生之敌。
高中迫于文化课的压力,他还能逼着自己学英语,用努力来弥补先天的不足,上大学之后,程铄英语水平退化得厉害,语法忘了个干净,写作文翻来覆去就只会那么几个小学英语词汇和简单句。
窗外:“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听力:“Emotions are an essential and inseparable part of our consciousness——”*
客厅:“中华文脉绵延繁盛,中华文明历久弥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伟大目标提供深厚滋养和有力支撑——”*
脑袋好疼。
好困。
程铄把一左一右两只耳机都摘掉。
真听不下去了。
他一把将门拉开。
彼时陆淮骞正优哉游哉躺在沙发上看新闻,手里盘着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核桃,听到卧室的动静,转过头问:“怎么了?”
程铄:“出来上厕所。”
陆淮骞伸出左手好心指个路,“厕所在那边。”
程铄站在洗手池前,屡次用冷水洗脸,企图驱散困意,耳边萦绕着电视机的声音,而他还有好几道需要完成的英语听力题。
那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大文豪鲁迅先生的那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回卧室的时候,程铄路过陆淮骞身边。
陆淮骞便扬起右手,“吃核桃吗,补脑。”
程铄看都没看他一眼,“不了谢谢。”
终于,在走神的边缘屡次疯狂试探后,程铄终于勉强完成了手里这份冗长、枯燥、煎熬的英语听力作业,虽然正确率惨不忍睹——这会关系到他的平时分——但是没办法,程铄尽力了。
再看一眼窗外,天已经完全黑沉下来,手机时间显示现在是十八点半,程铄回到客厅,天花板上的吊灯齐刷刷地亮着。
放眼望去,陆淮骞竟然还在。
他又不知道从哪拿出来他的笔记本电脑,盘过的核桃放在鼠标旁边,陆淮骞敲电脑敲得正起劲。
程铄不习惯和不熟悉的人共处一室,他的边界感很强,尤其对方明显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阅历和心机都远胜于他时,他会不自觉地更加警惕。
但是陆淮骞毕竟是房东,他应当给予对方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
所以陆淮骞到底什么时候走……他不会今晚不走吧?
这样想着,程铄挑了一个离陆淮骞最远的沙发位置坐下,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你今晚不用回你的鸡尾酒吧调酒吗?”
陆淮骞抬起头,啧了一声,“看你的眼神好像很失望,你就这么希望我走吗?”
程铄挑了个委婉的说法,“我只是觉得,一个精明的商人,应该始终把赚钱放在第一位。”
“是啊,你说的没错,”陆淮骞把笔记本转了一个方向,让屏幕正对着程铄,“所以我正在修改之前的租房合同,精明的商人现在想尽快拿到房租。”
程铄陡然警觉起来。
“而且你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我都没找你收押金,”陆淮骞继续道,他假装神色有些为难,“其实我不太想赊销的,但你今晚就要住下来。”
程铄瞬间不吱声了。
“从人情世故出发,友谊第一,盈利第二,让你免费住一晚也没什么,但是你又说,一个精明的商人应该始终把赚钱放在第一位,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程铄霎时没了底气,他抿了抿唇,厚着脸皮道:“……我刚刚话没说全,一个精明的商人首先懂得收拢人心,其次才是赚钱,感谢陆老板愿意免费收留我一晚。”
说到最后,语气中暗含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份恩情我会铭记在心,我以后会一定好好报答陆老板的。”
对面陆淮骞得意地笑了,“我很期待。”
房租是程铄的软肋,只要他和陆淮骞之间租客和房东的关系还存在,他永远被陆淮骞拿捏,看清楚这层逻辑,程铄也不再多言。
记得陆淮骞电话里说的是下午有空,酒吧也不能无缘无故关门,影响生意,程铄心说只要他等得起,总能等到陆淮骞走的那一刻。
程铄本来都做好等上半个小时的准备了。
谁想两分钟后,陆淮骞忽然将笔记本盖一合,站起身来,没等程铄发问,自己主动说:“我走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程铄差点泄露了脸上的笑意,“啊,你要走了呀。”
陆淮骞将对方的小表情收尽眼底,却是安静地走到阳台,拿起了自己的雨伞,站在玄关处换鞋,换完鞋一抬头,正好接收到程铄无比和善的目光。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门钥匙在卧室靠窗的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
程铄端坐在沙发上乖巧地点头,“好的。”
陆淮骞稍加思索,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要补充的事项,“总之你有任何房子相关的问题,电话联系我。”
程铄继续乖巧点头,“好的。”
陆淮骞再思忖几秒,又问:“关于这个房子,你还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有问题现在问,我晚上不一定有空及时回消息。”
程铄微笑摇头,“没有,祝你一路平安。”
话音刚落,房间所有的灯一同熄灭,一阵惊雷响过。
“轰隆隆——”
陆淮骞:我心情有点复杂。
“这是跳闸还是停电了?”陆淮骞想着程铄第一次来,也不知道电闸在哪,就这么把人丢下不太道德,还是手机的手电筒打开,不嫌麻烦地换上拖鞋,走到电闸处,发现并不是跳闸。
去小区物业群一看,大家都在骂,说怎么又停电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窗外夜色厚重,乌云密布,大雨倾盆,丝毫没有要停下的预兆。
“是停电了。”
陆淮骞拿着电筒晃了晃,白光投到程铄的身侧,程铄坐在沙发上,头微微低垂,光影在程铄鼻梁处留下明暗交界线,“我得赶快回去了,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打我电话,发短信我不能及时看到。”
然而陆淮骞等了几秒,都没有等到程铄的回答,只好自讨没趣地回到玄关处。
电筒的光束微弱,照不清程铄的神色。
换上皮鞋,陆淮骞临走都不忘插科打诨,“我走了,不要太想我。”
可惜没有回声,甚至人也一动不动。
“不是吧程铄,我要走了,你都不欢送一下我吗,那我这个房东做的也太失败了吧。”
陆淮骞转身前依然说着玩笑话,他右手夹着雨伞去握门把,左手插进兜里,指尖冰凉的触感蓦然提醒了他。
“对了程铄,我差点忘了,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对面悄无声息,唯有愈演愈烈的雨声持之以恒地填充死寂般的空气。
“我给你东西,你好歹说声谢谢吧。”
几秒后,响起的还是陆淮骞的声音。
“就算不说声谢谢,好歹好奇一下是什么东西吧?”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惊雷,刹那间照亮阴霾晦暗的天际,也照亮了程铄那张惨白的脸,他好像随之瑟缩了一下身体。
陆淮骞隐约察觉到什么,“程铄?”
他思忖几秒,而后迟疑道:“你该不会是怕……打雷吧?”
过了须臾,他失笑道:“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半晌的寂静。
竟然没有反驳么。
以程铄的性格,如果感觉被他瞧不起了,怎么也得明里暗里呛他几句吧。
思及此,陆淮骞的身形停顿几秒,还是无奈地把刚穿上的皮鞋脱下,又一次换回拖鞋,他朝着程铄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几步,忽而一道明雷乍现,将灰白的天空劈成两半,电光石火间轰然作响,震耳欲聋。
不过陆淮骞还是从其中分辨出了程铄的嗓音。
是很轻的,很微弱的一声——
“……别走。”
陆淮骞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慢慢褪了下去,他轻轻叹了一声,然后走到程铄的面前,蹲了下来,看着程铄的眼睛,“别去听外面的雷声,看我给你变个魔术。”
他的右手在漆黑的虚空之中抓了一下,握住,然后伸到程铄的眼前,慢慢地将五指张开,只见掌心躺着一枚金属片,在电筒照耀下闪烁着银光,光芒流淌,划过槐园1314的字迹。
“你的宿舍门钥匙。”
作者有话说:
*摘自英语六级听力
*摘自新闻联播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