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躺在芙蕖佳苑的大床上,程铄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宋汶渊的突然来电,细盘下来有数不清的疑点,自己当时竟然没有察觉,就这么头脑一热地答应了——大概是初恋的头衔在作祟。
思来想去,程铄还是从手机列表里翻出了楚老师的电话。
两年没联系了,果然没有打通,可能是换了手机号码。
程铄又点进微信,发消息问楚老师怎么突然要离开桦沣市了,一晚上没有回音。
其实还挺正常的,楚老师的列表里有无数学生,哪怕一人只发一条,都能汇成海淹没了她,记得当年那时候楚老师就很忙,忙到给她发消息,基本上都是隔天回。
程铄直觉宋汶渊的言辞有些奇怪,但毕竟他们约在白天,咖啡馆又是公共场合,他想宋汶渊应该做不了什么太过分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楚老师,他可能会现在打电话给宋汶渊,直接取消明天的见面。
可万一真是他误会了宋汶渊的用心,万一真是楚老师提出的想见他一面呢?
那他不想让楚老师失望,他当年能考上阫江美术学院不止他一个人功劳,他真的很感谢对方。
周六上午八点半,程铄带上水果和花束,根据宋汶渊发来的短信里的地址,找到了他们约定的咖啡馆,他仰头看了一眼店招——
这不就是陆淮骞白天的莫蓝酒吧?
一时心情有些微妙。
推门而入,程铄很快就找到了宋汶渊的背影,他径直走去,坐到对方面前,水果和花束放在手边。
“老师还没来吗?”
“没有,老师刚刚和我说她路上堵车。”
语罢,宋汶渊站起身,“她应该快到了,我们去接她吧,她还没来过这家咖啡馆,我怕她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
程铄想了想,又把花束和水果拿上。
老城区的色相偏黄,宛如经年已久的、泛黄的绘画纸张,整体纯度和明度低,仿佛调色时不小心加入了过量的黑色。
红砖黑瓦砌出昏沉的高墙,高墙把梧桐树挤到狭隘蜿蜒的路边,树木延展的枝叶顶起炎炎红日下坠的光,影子化作灰色的巨网,砸在来往的行人身上。
程铄虽然跟在宋汶渊身后,但始终和对方保持一定的距离。
直到宋汶渊忍不住了,回头催促,语气颇有不耐烦的意味,“你走快点,我怕你跟丢了。”
程铄闻言靠近了几步,也算是给对方一点薄面,他们还是相隔甚远。
“那天我在酒吧见到你,就觉得你面熟,”宋汶渊转头问道,“你还记得画室的事情吗?好像是我高二上学期的寒假吧?”
怎么会不记得。
程铄抿了抿唇,却含糊道:“有点印象吧。”
“那你对我是什么印象?”
“画画很厉害。”
“除此之外呢,比如性格方面?”
“我不敢对别人的性格随意妄加评论。”
“不敢么?”宋汶渊莫名其妙地、突兀地笑了一声,却不再多言,又回过头,独自一人在前面走。
程铄始终与眼前的背影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恍然间,他想起高中那时候,总害怕自己靠得太近了,于对方而言是一种打扰——
脚步陡然止住。
程铄发现他此刻正站在逼仄的巷子里,茕茕孑立,身侧是两面斑驳的高墙拔地而起,摇摇欲坠,脚下是奇形怪状的石砖铺成的路,坑坑洼洼。
阳光照进巷口,勉强几寸光影。
不远处,宋汶渊忽然转过身,看着程铄的脸,竟是轻轻笑道:“你怎么往前不走了?”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迎接楚老师的好地方。”程铄眯起眼睛,“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我站在这里同样可以听见。”
然后宋汶渊无缘无故地来了一句,“你会不会和很多人一样,觉得我很讨厌?”
程铄有些不明所以,他静默须臾,才说道:“你当年帮过我的,在画室里,你帮我澄清了谣言,我那时候很感谢你,所以我不会觉得你讨厌。”
话音刚落,程铄从宋汶渊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茫然。
他以为宋汶渊忘记了当年微不足道的小事,猜测对方会接着问他是什么谣言——
但是没有。
下一刻,茫然的神色裂变,转为轻薄的讥诮,宋汶渊大步朝程铄走去,直到整张脸怼在程铄的眼前,近得不能再近,“你很感谢我?”
他的眉目间透出几分渗人的寒意,“那你为什么还要在校园论坛上匿名骂我?”
程铄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问我什么?”宋汶渊盯着程铄的眼睛,“我还想问你为什么?”
他似是联想到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态?你就那么想作坏的我名声?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这么恨我吗?我的私生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程铄当即否认,“校园论坛的贴子不是我发的,你被骂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说完转身离去,还没走几步,忽然前方冒出来三人,程铄一眼扫过去,其中两位都是上周日晚宋汶渊带到酒吧的情人,他还记得其中之一名叫小劼。
他果然被骗了。
三人挡住了巷口仅有的几寸日光,形成了第三面可移动的墙,缓缓地朝他逼近,至此程铄被前后夹击,阴霾顺势从鞋尖往上爬,缠住他的脚踝,钉死他的双足,沉甸甸的,变成巨山压上他的双肩。
宋汶渊讥笑着劝道:“程铄,做人要敢作敢当,你这样只会让我瞧不起你。”
程铄仍旧不甘示弱,“你拿出证据。”
“我去找了我当学生会主席时,大一干事的名单,我发现你是其中之一,我下台之后,你就从学生会离开了,因为不能再报复我了,对吧?”
“我不知道我是哪件事情得罪了你,我已经和你们解释过很多遍,都是学校的问题,我这个学生会主席就是给学校背锅的,可是你们偏不信。”
“不信就算了,猴年马月的事情,现在还要拿出来说,还要在贴子里骂我,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你们怨气这么大吗?”
宋汶渊的面部有些扭曲,“你们不就是看不惯我高高在上吗?我已经不干了,我已经下台了,你们还想怎样!”
程铄当年进学生会,只是想离宋汶渊近一些,所以在宋汶渊离开之后,他也退了学生会,却没想到,这会变成宋汶渊认为他居心叵测的证据。
他立刻嘲了回去,“我退学生会只是因为我觉得学生会很无聊,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别太自作多情。”
宋汶渊又厉声问道:“我昨天穿的衣服出现在了贴子里的照片上,是你偷拍的吧?”
这个推论就更好笑了,程铄嗤了一声,“难道昨天是你第一次穿这套衣服去酒吧?”
宋汶渊被噎了一下,他顿了顿,点了点头,“好,好,那我问你,上周日晚莫蓝酒吧里,你为什么一直偷看我?”
程铄闻言霎时全身僵硬,仿佛被戳中了软肋。
“哈哈,说不出话了吧。”
宋汶渊开始咄咄逼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你在那天晚上偷看了我多少次?如果不是为了偷拍,难道还能因为什么?”
轻蔑的笑逐渐浮上他的嘴角,笑里藏刀,“你可千万别说,因为你暗恋我。”
程铄感觉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喉咙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剐着,生疼,他张了张唇,没能发出任何音节。
“反驳不了了吧,刚刚嘴硬什么,”宋汶渊挑眉哂笑,像个胜利者,“我来找你也不是想把你怎么样,我希望我们能和平解决这个问题。”
“只要你用那个账号,重新发一个贴子,说图片都是你P的,说文字都是你编的,然后诚恳地道个歉,这事就揭过去了,我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甚至都不需要你露面,你可以躲在账号后面,就像个缩头乌龟一样,我只要你重新发一个澄清贴。”
“怎么样?”
程铄原本垂眸沉默地听,听到最后,骤然扬起下巴,态度坚决,“我说过,那个账号不是我的,我不会为没做过的事情道歉。”
宋汶渊陡然上前,一把抓住程铄的衣领,将他推到背后的墙上,“敬酒不吃罚酒是吧?”
花束被青石砖砸变了形,橘子散落一地,咕噜咕噜滚了好远。
去他妈的初恋,如果被冤枉了,初恋的头衔都得靠边站。
“急了?”程铄的唇边浮上冷笑,“都说了那个账号不是我的,你在这里再怎么威胁我也没用,贴子里挨的骂一点也少不了。”
话音刚落,余光瞥见有人已经一拳招呼过来。
程铄敏锐地用小臂接住,同时还给对方一拳,对方疼地嗷嗷直叫,他扬了下唇角,虎牙便若隐若现。
倏地膝盖一痛,不知道是被谁对着狠狠地踹了一脚,程铄踉跄几步后摔在地面,手掌被满地的碎石擦破了皮。
他才挣扎着爬起来,又有人来打他,勉强躲过一拳,却正好撞上另一拳,骨头撞击皮肉,脸颊被戒指上的钻石划破,血腥味在鼻尖蔓延,程铄却无所谓地抿了抿干涩的唇瓣。
可惜寡不敌众,很快他又被四人合力推倒。
程铄的右手悄悄摸上腰际,眼神晦暗几分,还好带了点防身的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将裤袋里的美工刀攥在掌心,这时候用,应该不算防卫过当了吧。
四人形成紧密的包围圈,宋汶渊狞笑着俯视他,悠悠抬起了左脚。
眼看鞋底就要踩上自己的脸颊,程铄闭紧双眼,右手陡然朝向对方的小腿狠狠扎过去——
刀片刺入皮肉的阻力也没有出现,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
程铄缓缓地、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
只见方才还趾高气昂的宋汶渊,此刻被陆淮骞用右手胳膊肘锁住了咽喉,悬殊的力量差让宋汶渊无法挣脱。
陆淮骞蹙眉眯眼凝神,将人一路往后拖,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粗犷刺耳的声响——
刹那间,宋汶渊一个重心不稳摔上地面,耳边一声轰鸣,尘土扬起半尺。
另外三人争先恐后去扶他,包围圈一下就散了。
陆淮骞这才松开手臂,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到程铄的身前,似笑非笑。
“我说几位同学——”
还是熟悉的、不着调的嗓音,“大白天的打架,不好吧?”
还是吊儿郎当的神情,“你们在这里打架出了事,会影响我做生意的,那我不能不管。”
“而且我和你们说,你们别看这里好像很隐蔽,其实也有监控的。”
说完,他朝某个方向朝某个抬了抬下巴,引得面前四人一齐扭头看过去。
陆淮骞见状便转过身,朝程铄伸出了手。
他站在巷口,仅有的几寸明亮之地,阳光泼在他的背后,掉进衣服的褶皱里,发梢的外轮廓被染成金黄,像一层温柔的光晕。
程铄莫名觉得光线有些刺眼,于是别过头去。
然后试探地,将五指放入陆淮骞的掌心。
他拉着对方的手爬起来,那个瞬间,他的手心被对方指尖的粗砺摩挲着,那是岁月在陆淮骞的指缝中沉淀出了厚厚的茧,是阅历。
“你没事吧?”
“没事。”
程铄垂眸收起美工刀拨出的刀片。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还被陆淮骞握着,想偷偷地抽出来,谁想对方握得太紧,他几次挣扎无果,只得作罢。
“陆老板,这是我和程铄的私人恩怨。”宋汶渊站起身,平视陆淮骞的眼睛,“我希望你不要插手。”
“那不行,”陆淮骞的笑容慢慢地冷了下来,他攥紧程铄的手,语气难得认真一回,“其他人我可以不管,但是程铄的事情我偏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