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不以为意、举重就轻的语气,像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对方忽然想了起来,于是随口一提。
程铄贴在青色瓷杯壁上的手指霎时收紧,他慌忙低下头去,用细碎的、密密麻麻的灰蓝色刘海,遮挡住他的眼睛,仿佛再慢一秒,就会被陆淮骞彻底看穿,他尽力粉饰的龉龃与缺憾,他所有的沉疴旧疾。
潜意识反复催促着记忆,记忆却无动于衷,他还是想不起何茵写在信上的内容。
所以也无法推测,陆淮骞能从中读懂多少,有关他的晦暗往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像陆淮骞这样精明的人,一定能将这封信背后的信息量,最大限度地挖掘。
如果他不在乎这个人,对于不想提及的回忆,撒谎是最简单的事情,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做到,可是,如果追问的人是陆淮骞呢?那他要不要说?陆淮骞可以信任吗?
“哎,你这个反应,让我有些害怕啊。”
耳边又响起熟稔的嗓音,程铄猛地回过神来。
只见陆淮骞右手拖着下巴,歪着头看他,眼尾和唇角都泛滥着笑意,明明笑得慵懒又张扬,瞳孔却黑幽、深邃而不见底,“在未经你允许的情况下,偷看何茵写给你的信,确实有那么一点不道德,我承认,对不起。”
心房骤然收缩,静脉血挤入心室,那一瞬间他好像感受到了一声心跳。
程铄抿了抿唇,“……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所以你这次没有生气?”
程铄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太好了,”陆淮骞继而在一旁喋喋不休,“你知道拼信之前,我经历了多少次内心的挣扎吗?我一边觉得我不应该看,因为信纸上都是你的隐私,一边又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很能理解你,因为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非常生气,那天看完信之后,气得我当晚抽空打了个电话给我弟,让他赶快把这块地转让给别人,哪怕是捐了,不挣一分钱,都不卖给何茵,心里这才稍微舒坦一些。”
程铄愣了愣,然后似乎笑了下,“有这么夸张吗?”
“我没有夸张,”陆淮骞笑着说,“我说的都是真话,发自肺腑的,不骗你。”
“而且我说到做到,不信的话,你可以没事稍微关注一下股市新闻,证监会、屺交所都会有所行动的,何茵丈夫的那家公司会被立案调查,虽然时间可能有些长,但是最后肯定会给广大股民一个交代,证监会官网也会披露违法事实。”
“还有,何茵看中的那块地,就在聿海区青浦东路168号,我把话放在这了,那块地,三年后都不可能变成游乐园。”
为了让陆淮轩转让那块地,陆淮骞费尽口舌,被迫答应了陆总提出的“霸王条款”,两人这才勉强达成一致,不过这些,程铄没有知道的必要。
陆淮骞冲着程铄挑了下眉,眉目间霸气侧漏,“总而言之,时间会替我证明一切。”
程铄见状不禁哑然失笑,配合地点了点头,“我信,我信。”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笑意散了些,“百分之二的股份,可能是很多钱,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可惜?”
陆淮骞不假思索,“百分之二的股份罢了,我不差这点钱。”
这个回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程铄感慨道:“那你真有钱。”
“还好吧,”陆淮骞难得谦虚一次,“其实何茵给出的这个条件,未必多有诚意,里面有很多可操作的空间。”
“我找人打听了一下,何茵的公司在准备上市,她承诺给我股份,又没说什么时候给,万一拖着拖着上市成功,董事、监事和高级管理人员所持有的股份一年之内不能转让,我等她那百分之二的股份到手,还不如等愚公把山移了。”
“其次她没有和我说,是优先股还是普通股。”
见程铄稍显疑惑的神情,陆淮骞便解释了一句,“优先股无法参与公司的经营决策,普通股可以。”
他继续说道:“股票分红,怎么分、分多少是股东大会决定的,就算我拿到的是普通股,百分之二的股份,我也没有什么话语权,而且分红不一定分钱,有可能送股,股票的价值,取决于公司目前的经营状况和未来的发展潜力,这是股价的底层逻辑,如果何茵的游乐园一直亏损,那这个股票就不是很值钱。”
“所以她在给我画饼,这种话听听就得了,不要当真。”
程铄听得似懂非懂,“原来里面还有这么多学问。”
“资本运作就是这样,勾心斗角,尤其是这种文字游戏,口头上能玩,合同里更能玩,但是一个公司想要做大做强,又绝对离不开合作,合作需要交付信任,可这不意味着就随随便便地,彻底信任对方,总要稍微提防着点,不然小心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所以——”
陆淮骞笑眯眯的,“有防备心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说对吧?”
程铄陡然一怔。
又别过头,慢慢地攥紧了指尖,他喉咙涩得厉害,静默半晌,却是闷声挤出一句,“上周的事情……对不起。”
陆淮骞依旧在笑,“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程铄咬了咬下唇,他也知道自己的声音太小,显得没有诚意——总不能要求陆淮骞拿出诚意,自己却不愿给与对等的诚意。
他努力提高音量,说出口却发现,还是细若蚊吟,“对不起。”
用的是彼此正好能够听见的声音,再加上陆淮骞会读唇形,他这回听清楚了,正要回应,忽而坏心思又起来了,感觉不皮这一下难受。
所以陆老板临时改变主意,装作一脸茫然的模样,“什么?”
程铄只好抿了抿唇,在暗中做第三遍说出口的心理准备。
陆淮骞见程铄这幅样子,实在是忍俊不禁,自己先破了功。
程铄立刻反应过来被耍了,无语道:“陆淮骞!”
“哎!”
对面的人一脸得逞的笑意,程铄气不过,“你怎么年纪轻轻的就耳背啊?”
“什么,你竟然夸我年轻,我太开心了,谢谢你啊,我也觉得自己很年轻。”
“……”
“对了,我还没看你送给我的礼物。”陆淮骞先是掏出丝绒礼盒,当着程铄的面打开,“哇,好漂亮的袖扣,我真的很喜欢。”
程铄失笑道:“太浮夸了,你真的应该精进一下演技。”
“好吧,我承认,刚刚做咖啡之前,我已经看过一眼。”
陆淮骞将礼盒中袖扣拿出来——袖扣形状是银色正八边形,边与角用弧线过渡,显得更为圆滑,色调却不失锐利,嵌入中心的宝石呈方形,方形每一条边的中点镶有一颗碎钻,蓝紫色宝石包裹着银色和浅蓝色颗粒,颗粒的光点忽明忽灭,像深夜星空,银河闪烁。
他细细端量许久,美滋滋地、将宝贝袖扣放回到黑色丝绒礼盒里,又掏出了程铄给的那封信。
不着痕迹地斜觑程铄一眼,陆淮骞收回视线,含着笑去拆信的封口,指尖伸进信封,慢悠悠地将其中的信纸拿了出来。
眼看下一步就要打开信纸,程铄脱口而出,“别!”
陆淮骞觉得奇怪,“嗯?怎么了?”
程铄支支吾吾了一瞬,面色好不自在,“……别当着我的面看。”
“为什么?难道里面写了什么见不得人了东西吗?”
“没有。”
“那没事了。”
陆淮骞的指尖落于纸边缘处,只见三折的信纸被展开一折——
“能不能回去再看!”程铄再次脱口而出。
语罢,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没什么说服力,他又移开视线,小声补充道,“是比较咯噔的小作文……求你。”
陆淮骞故意思索了一会儿,“好吧。”
程铄这才松了一口气。
陆淮骞收好了信,想到什么的似的,掏出手机给阿聿转账。
红包发出去三秒,就被领取,吧台后的阿聿立即屁颠屁颠地捧着香烟和打火机走了出来。
陆淮骞见状使了个眼色,“不用过来,你直接扔给我,我接得住。”
话音刚落,烟盒在半空中划过一条弧线,陆淮骞随手一抓,烟盒竟是稳稳地落在掌心。
紧接着,打火机也被远远地抛了过来,这回阿聿没瞄准,轨迹稍有偏离,但陆淮骞依然坐在椅子上,只是斜过身体伸长胳膊,手停在半空中,悠闲地等打火机掉进来——几秒后,竟然真的落入他的手心。
打火机在指尖转了一个圈。
拆开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边,连按两下打火机,火苗吻上烟尾,点燃,陆淮骞指尖夹住橙色的烟头,“我暂时离开一下。”
“好。”
程铄颔首,目光不自觉地追随对方远去,他忽然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关于何茵,关于游乐园,陆淮骞竟然一个字也没问。
怎么总是不按套路出牌,说话也好,做事也罢。
他看到陆淮骞走向离自己最远的那扇窗。
窗户被推开到底,春季的风裹挟着冷气扑面而来,陆淮骞却无所谓地,懒散靠在窗边,发丝在透明的空气中浮动,微弯的眼尾拖曳出几道笑纹,视线沾染烟火的温度,浅灰的雾从白色的卷烟纸边缘上浮,漫无边际地萦绕、膨胀、升腾,融入吐出的烟圈,最后融入春风与冷气。
忽然,停视线焦点处的人转过身,背靠在窗边墙上,含笑看向自己。
遥遥相望,无声无息。
缭绕的白雾后,陆淮骞叼着烟笑得莫名,也笑得惬意,叫人移不开眼。
作者有话说:
老陆:好开心啊,原来挨老婆一顿骂之后就能得到老婆送的袖扣(戴上)(四处显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