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各携武器涌出厅门,那秦天正抱臂端立庭中,衣着依旧华贵,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刺绣锦袍,腰系蓝田玉带,脸上的黄金鬼面于夕辉下晶亮炫目。
那日树林相遇,商荣曾对苗素透露自己一行将到神冶门取剑,她想是防着这手今日才佩戴面具。商荣面上平静心里急,怨这丫头调皮过了头,希望找到单独沟通的机会,叫她知难而退。
风鹤轩明知此人就是秦天,为宣示威严,故意大声叱问:“来者何人?擅闯我神冶门,好大的胆子!”
秦天讥笑:“皇宫大内孤王也来去自如,小小一个三流的武林门派算得了什么?”
神冶门不以武学见长,但绝非任人欺凌的无名之辈,武林人士不好打嘴仗,当着玄真派的面更要把姿态摆足了,因此风鹤轩闻声出手,两袖遽张,蹬地腾空而起,化身一只灰鹤,直向秦天扑去。
秦天双足轻挪,暗踩七星步,眨眼闪至风鹤轩身侧,指出如风,一招“十二分星”向他太阳穴急点,指力将将擦着皮毛便收回去,直把风鹤轩吓出一身冷汗,窘促万分地跳开一丈。
余人有眼即明,都看出秦天手下留情,否则已要了风鹤轩老命。
秦天哈哈大笑:“风门主,别说你年老体衰,就是再年轻三十岁也打不过孤王,识相快把落星铁交出来,孤王又不是全要,敲个四五斤下来带走,剩下的仍是你的。”
陈抟不容他再放肆,出列呵斥:“秦天,你入户抢劫犯法违理,还敢一再口出狂言,真以为没人降得住你?”
当日他曾被这贼人戏耍,心下好生气恼,正准备趁机惩治这个目中无人的狂徒,抬手直指对方面门,神气极为严厉。
赵霁把秦天当成觊觎商荣的淫贼,更比陈抟愤恨百倍,性急地拔出宝剑,高声说:“太师父,咱们犯不着跟这厮……”
不等陈抟开口,人已穿空斜飞,灵犀剑似一道金光,带出股疾啸劲风往秦天肋下刺去。
商荣阻止不及,那两个对头已叮叮当当打成一片,秦天今日的兵器是一把长柄折扇,抖开来就像半个闪闪发光的大银盘,乃上等缅铁打造,扇面锻炼得极薄极轻,一片片连接起来,抖开后就形成一柄锋利无比的大铡刀。
秦天驾驭这兵器时得心应手,灵活无比,合起可当作判官笔使用,点、砸、敲、戳,无不凌厉。一旦抖开,只要随手几个盘旋,不但令人眼光缭乱,而且出招奇特,沾身即受重伤。
赵霁剑术出色,可此刻面临一个不利因素当着熟人,尤其是陈抟的面,不能使用商怡敏传授的精妙剑法,而秦贼的武功又比那晚在江边显露的还高,身法奇诡,风行电照,手中折扇时开时合,狠辣鬼黠的招数层出不穷,相持五十余个回合难分高下。
神冶门的人既惊叹又宽心,佩服玄真派人才辈出,陈抟的徒孙尚有此身手,遑论他本人?量这强盗讨不到好去。
陈抟见赵霁功力长进至此也很欣慰,同时对秦天暗加赞赏,仍打算从宽发落。
商荣在峨眉时天天与赵霁一块儿练功,清楚他的能耐,原怕他出手伤人,结果“秦天”竟能与他打成平手,这副拳脚已是女辈中的魁元,就是她那当掌门的未婚夫也敌她不过,回想五年前他们四个小孩子被丁阳追杀的狼狈情景,对比如今,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金风剑影纵横,二人已交手近百回,江湖上若非搏命死拼,打到这份上还不见输赢,作战的和观战的就都有些耐不住了。秦天本无心与这绊脚石决胜负,被他缠斗得烦了,按住扇柄上的机关,一片扇叶嗖地弹射出去,赵霁不及辨明,赶紧甩腕架设剑网防御,侥幸挡住这发暗器。
秦天身似黄叶飘扬,拖着残影飞到风鹤轩身边,铁扇在他肩头轻轻敲了一敲。
“遇事全靠外人撑场面,看来神冶门门下无人了。”
风鹤轩老脸铁青,这人动作快过他的反应,方才这一下若起杀心,当场就了结了他,对着连续两次的不杀之恩,他不好再维持强硬,忍气退让道:“秦寨主年少技高,老夫佩服,但这落星铁乃敝派祖传之物,委实不能赠与外人,除这件东西,敝庄其余物品任随阁下取用。”
陈抟见事情或有转机,示意赵霁勿再追斗,且看他们如何交涉。
秦天笑问:“那先说说,你这庄子上还有什么宝物?”
风鹤轩听他口气松动,便拼着折财免灾来打发这尊瘟神,极有诚意地说:“寻常金银珠宝想来入不了阁下法眼,老夫手头现有三样稀世奇珍,一是晋朝顾恺之的《洛神赋图》真迹;二是汉武帝皇后卫子夫的透光镜;第三件是释迦摩尼的佛舍利。情愿一并送与寨主。”
这三件宝物纵是帝王也垂涎,秦天却兴趣聊聊,摇头道:“孤王是个粗人,欣赏不来这些文物古玩,还是落星铁更实用。”
风鹤轩浮起的心一沉到底,斩钉截铁道:“这点断不能如寨主所愿,若执意而为,老夫宁死不从。”
秦天随意挥挥手,搅散紧张空气。
“你莫把孤王当浑人,只看孤王特意等你们吃过晚饭再来就知道孤很通情达理,既然那落星铁比你的命还重要,孤王也不强求。但大老远赶来,总不能白跑一趟,你把那落星铁拿出来,让孤王瞧瞧颜色形状,回头比着去别处找寻。”
“这……”
“怎么?落星铁只是块矿石,又不是你老婆,还藏着掖着不能给外人看?这点小事都不答应,就莫怪孤王不讲道理了。”
秦天的要求虽说失礼,却比明抢让了一大步,风鹤轩心想假如这贼人真能言出必行,看过落星铁便罢休,那是再好不过,有陈抟在一旁护持,料想不至有失,于是变通妥协,亲自去密室取出神铁,搬到中庭当众展览。
这下赵霁胸口挂钥匙,开了心。他正愁没把握骗风鹤轩展出落星铁,竟叫姓秦的代劳了,真是踏遍青山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功夫。
窃喜下瞩目打量那块磨盘大的神矿,只见外观呈火焰状,上方布满一丛丛碧光闪闪的晶簇,下半截包在蛋白状的石胎里,晶莹莹,青幽幽的,在地上放置不久,便像冰块一样冒起缕缕白烟,方圆几丈内气温明显下降,确如传闻所说的富有至阴至寒之力。
风鹤轩见秦天面朝落星铁凝伫良久,提醒道:“秦寨主可曾记下这矿石的品相了?若记不牢靠,老夫可找人描绘丹青,以便阁下日后查阅。”
秦天绕着落星铁轻移步伐,漫不经心笑道:“孤王看了看,还是觉得就地取材比较便当。”
他语调闲适,出手迅?,陈抟等人防他抢劫,戒备都聚焦在落星铁上,不想秦天一把扯住身旁一人,铁扇顶住对方喉头,拿做人质。
此人正是风鹤轩的小儿子风高灿,秦天方才移动方位就是向他靠拢,轻而易举劫持了这位小少爷,随后得意要挟:“风门主,孤王不想伤人,你交出落星铁,孤便放了令郎。”
陈抟等人暗叫不好,怨自己疏忽大意,让贼人钻了空子。一直沉默的风元驹急怒迈进,大声说:“你这厮出尔反尔,也算男人?”
秦天冷笑:“孤王不过临时改了主意,风二爷切莫激动,否则只会害了风小少爷。”
他轻轻一按,铁扇锋利的棱角便陷进风高灿的皮肤,刺出一点鲜血。风元驹惶恐退步,气势塌陷,转而商求:“有话好说,勿伤人命!”
风高灿胆小怕疼,一点轻伤也耐不住,脸发白,脚打颤,对着父亲哀嚎:“爹,快救救我!”
陈抟拔剑威胁:“秦天,你若胡来,本道定斩不赦!”
商荣相信秦天不会随意伤人,担心她惹怒师父招来杀身之祸,也跟着拔出佩剑,表面是响应陈抟警告,实则准备在紧要关头搭救劫匪。
相比而言,风鹤轩是在场表现最镇定的,无视哭嚷的儿子,义正言辞向秦天声明:“秦寨主,你就是杀了犬子也拿不到落星铁,不是老夫嘴硬,不信的话尽管动手。”
他这八成是诈心,秦天当即试探,一下子把风高灿的右臂掰得脱臼,杀猪惨叫刺耳惊心,风元驹最先跳脚,痛骂秦天几句,赶到风鹤轩身边求劝。
“大哥,灿儿的命要紧,您暂且把落星铁让给他吧,反正我们事后还有机会夺回来!”
风高灿受伤,他这个叔父心痛难当,风鹤轩这做父亲的却不为所动,断然拒绝道:“祖宗留下的宝物岂能拱手送人,我宁可舍弃一个儿子,也不做败家的不肖子孙。秦寨主,犬子的命交给你了,是剥是刮,悉听尊便。”
商荣听他口气刀切斧砍般利落,好像真把儿子的命看得比鸿毛还轻,心想这风门主武功不咋地,定力和心态倒一等一的强。
赵霁仔细观察风鹤轩表情,见他目光寒冽如冰,眉宇间漠不关情,十足一副陌路人看热闹的光景,以父亲的立场评价也过于冷酷了。
秦天将军不成,继续激将,讥诮道:“风门主好狠心的心,莫非这位风少爷不是你的亲骨肉?”
刻薄劲儿很足,却未见精见奇,涵养稍好的人不会往心里去,所以风鹤轩只回敬他一分冷笑,代替他怒吼的人又是他的弟弟风元驹。
“无耻恶贼,我跟你拼了!”
他拔剑上前,被陈抟挡住。
“风二爷勿急,待贫道来降伏他!”
商荣见师父剑气怒张,大约一击即中,连忙抢先一步。
“师父,此人交给徒儿料理!”
他电闪飞出,长剑一横,随手使出一招“斜行横阵”,剑风卷地扫来,攻击秦天下盘,另外留了个后招,准备等她拖着人质躲避时用“金刚伏虎”制住她背心要害。
秦天不知是预测出了他的意图,还是转念放弃,猛地推开人质,敏捷挥舞铁扇挡住剑锋,而后手腕急转,扇舞银旋,那扇底劲气犹如天风海浪迫人而来。
商荣若盲目出击长剑必被铁扇搅落,他平日练功勤奋,博览群书,仔细研究过破解异形兵器的方法,面对对手刁钻的招式,会者不忙,应付裕如,先一式“金龙戏水”,灵迅无比地避其锋锐,再瞄准旋涡的中心尽力一刺,铿锵之音中扇骨断裂,铁扇登时溃散,齐整的银盘成了残缺的蒲叶。
商荣顿剑断喝:“你兵器已失,还不走,留下来等死么?”
这威吓暗含规劝之意,秦天明了,即刻如脱笼之鹄向后飞跃,跟前腾起一大团莲花形状的彩色烟雾,瞬间漫天席地地淹没了整座庭园。
陈抟恐烟雾有毒,震袖扬风撕裂烟幕,并提醒众人屏息守元。
风鹤轩怕秦天趁乱抢夺落星铁,扑上去紧紧抱住矿石,风元驹不管别的,先去救护受伤倒地的风高灿,赵霁还想追赶敌人,被商荣抓住手腕强行拉住,待空气回复清明,神冶门未损一花一木,那抢劫未遂的贼盗早已杳如黄鹤了。
险情解除,风鹤轩向陈抟师徒谢了又谢,赵霁看他的言辞神态都像个知恩识情的厚道人,就更纳闷他对风高灿的态度了。
那小少爷右肩脱臼,肩头肿成了大馒头,碰一碰便呼爹喊娘,可是风鹤轩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从头到尾没说一句抚慰关怀的话。
当秦天劫持风高灿时,他的冷漠可以视作一种策略,但事后再保持冷漠就是毋庸置疑的狠心了。倒是风元驹忽左忽右地搀扶照料,将本该由风鹤轩履行的父职尽数揽在了身上。
有道是“父子天性,母子连心”,风鹤轩如此反常地漠视儿子,在赵霁看来是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是夜,阖庄戒严,陈抟吩咐弟子们协同巡查。
商荣认为以苗素的个性,今晚不会再来,赵霁则挂念那内线是否已借机探查到落星铁的所在位置,师徒俩都心神不属,在庄子里晃悠半天也未做交谈,渐渐相互生疑。
商荣先问赵霁:“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
赵霁有的是现成借口,麻溜回答:“我在想风门主今天的反应真奇怪啊,眼看自己的儿子被绑架虐待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事后听他疼得要死要活,也仍旧不管不问,这太不合情理了。”
商荣于人情方面不如他通透,粗浅分析:“风门主大概是个严父吧,不会娇惯子女,外人瞧着就显冷酷了。”
他没跟父母生活过,不了解亲子间相处的模式,被赵霁否定:“我爹就是个严父,以前对我和弟弟凶得很,可是有一年我生了重病,他在前线听说我快死了,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赶回来看我,还抱着我痛哭一场。当爹的但凡心疼孩子,平时再严厉,生死关头也会真情流露。可看风门主的表现只能说明他压根不爱风二少爷。”
商荣想想在理,也添了疑惑。
“那天听师父暗示,风家的大少爷是因为家庭矛盾离家出走的,现在连二少爷也不受他父亲喜爱,莫非这风门主天生冷血,对自己的孩子都没感情?可我看他处事随和,待人热情,不像那种人啊。”
赵霁亲身经历过宅斗,明白其复杂性,有条有理地帮他扩宽思路。
“目前只看出风门主不喜欢二少爷,但不见得不喜欢大少爷,有可能当初是受妻室逼迫,不得不冷落大儿子。风大少爷离家也未必是自个儿的主意,说不定风门主为了保护他才出此下策。他被迫赶走自己喜欢的儿子,心中一半思念一半怨愤,所以把怒气转嫁到小儿子身上,慢慢地,喜欢的更喜欢,讨厌的就更讨厌了。”
商荣笑谐:“你琢磨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倒有一整套,上辈子八成是三姑六婆,专好听墙根传闲话。”
赵霁认真辩解:“我这是现身说法,以前我家里就是这样,后妈老爱挑我和姨娘的刺,我爹对家事不上心,任由那女人只手遮天,好在她看出我爹真心喜欢我,还不敢太放肆,否则我在遇见你以前就被她治死了。”
商荣想想假如当年两个人没在街头邂逅,牵扯出后面一连串的阴错阳差,赵霁当天就遭了继母毒手,到如今坟头已是草过膝树成荫,自己不与他结缘,这五年该是什么光景,兴许也早已在不测风云中命陨,不知魂归何处了。
感叹下抬手摸摸他的脑袋,伴随亲昵举动的却是不和谐的揶揄。
“你爹那是妻妾太多的过错,你要引以为鉴,以后只准娶一个老婆,再多为师就不承认了。”
赵霁喜滋滋握住他的手:“我一个都不娶,终生只守着师父过日子,这样就再也没烦恼啦。”
商荣脸红嗔怪:“又胡说,就算你有那恒心,我也没耐心陪你一辈子。”
他俩笑闹前行,不觉来到庄子后园,此间小桥流水,亭榭精巧,与别处景致大不相同,洋溢着婉约风流之意。二人估摸走进了风氏内院,恐惊扰主人家的女眷,忙要退回,赵霁忽然发现对面杨柳荫下有一间画栋飞甍,碧瓦朱檐的小神庙,门洞里烛光盈盈,一个人影闪动其中。
“好像是风二少爷,咱们要不要过去问候一下?”
按照礼节,主人抱恙,客人们应当前往慰问。
刚才风高灿肩膀脱臼,被风元驹等人护送回房,陈抟想让他安心疗伤,准备明天再领弟子们去探病。这才过了两三个时辰,风高灿就单独跑到这里来,商荣不信他的伤会好得这样快,正好赵霁提议,便顺势赞同,悄悄地走到庙门口。
那风高灿武功低微,双耳不聪,未能听到他们的声息,仍静静地面朝神龛垂首祷告。
神龛上宝烛流光,檀香芬芳,供奉的却非佛陀道祖,是一尊穿红着绿的女神像。
商荣看不出是哪路神?,奇上加奇,轻轻咳嗽一声。风高灿这才惊觉,急转出门,见到他们慌惚消融,堆笑着行礼道:“不知二位到此,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商荣见他右臂吊着绷带,肩膀包得像个大粽子,关问:“风二少爷,你的伤要紧吗?”
风高灿逊然道谢:“有劳记挂,大夫已为在下接好关节,将养一月左右就不妨事了。”
赵霁知道商荣想打听什么,怕他直率提问惹人见怪,忙插话:“二少爷受了伤还是卧床静养为好,不该急着出来走动啊。”
稍作迂回,谈话便如顺水行舟转到了期望的问题上,风高灿也不觉得突兀,自然而然说明:“在下得脱大难,是来向亡母报平安的。”
原来这神庙是祭祀已故神冶门主母风夫人的祠堂。据风高灿介绍,他母亲在世时与风鹤轩极其恩爱,十年前风夫人亡故,风鹤轩痛心泣血,于是鸠工立祠纪念爱妻,那座神像正是比照风夫人生前样貌所塑。
商荣赵霁走进祠堂仔细瞻仰,那神像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仪静体闲,柔情绰态,虽是泥胎土质,但风姿神\\韵栩栩如生,在烛光烘托下,一双明眸流泻脉脉秋波,无疑是能工巧匠的杰作。
赵霁不禁赞道:“这神像造得好逼真啊,乍看还以为是活人呢。”
风高灿不无自豪地微笑:“实不相瞒,塑像人正是家叔,他喜爱雕工,常为寺庙捐造佛像。因家母生后未留下画像,外面的工匠不知她的相貌,只能由家叔亲手打造。这尊像也确实惟妙惟肖,看过的都说毕肖家母,在下和家父每到思念她时便来此祭拜。”
从他的话里可知,风家人在这尊神像上获得了不小的精神慰藉,也侧面道出风夫人生前是个容华出众的大美人。
听君一席话,赵霁此前的推论就不成立了,既然风鹤轩与夫人琴瑟和谐,妻子故去十年仍此情不渝,风高灿作为风夫人的儿子又怎会失宠?
这问题断不能直接请教当事人,商荣觉得拿人家的家务事做谈资有损德行,之后不许赵霁再深入议论,赵霁也还没无聊到用家长里短做消遣,心里更惦记落星铁,第二天早上悄悄跑进梅林查看。他埋下的土堆原封不动,还未收到内线回音。
才过了一夜,那人的动作没这么快,再等等看吧。
回庄时他看到前天载他们来的聋哑老汉在后门处修缮板车,他名叫马叔,是专为神冶门采购杂物的奴仆,赵霁对他有好感,遇见便上前打招呼,面向他,嘴巴大开大合。
“马叔,你要驾车出去吗?”
马叔见了他也很欢喜,咿呀乱嘿几声,弯腰画出几个字。
“随吾进城乎?”
意思是领赵霁去龙泉城游玩。
龙泉自古是瓯婺八闽通衢,号称“译马要道,商旅咽喉”,其热闹繁华定不亚于知名都市,赵霁被马叔勾起玩心,跑回去游说商荣,商荣也颇心动,带他向师父请示。
陈抟疼爱小辈,体量少年人贪玩心性,大手一挥放他们去,还每人发了二两银子当零花,并特别嘱咐商荣:“霁儿想买什么就让他买,别克扣他。”
有太师父撑腰,赵霁得势的猫儿欢似虎,在驴车上一个劲儿向马叔打听龙泉城里有哪些吃喝玩乐的去处,马叔比比划划举了好些土物特产,还特别推荐他们去看城里有名的“杂锦班”,那戏班子专演杂耍戏法,有不少精彩节目。
商荣冷眼瞅着意兴盎然的徒弟,忍不住泼冷水:“你记那么多干嘛?就凭那二两银子还想买下整个龙泉县不成?”
赵霁噘嘴:“你就会扫兴,难得手头有点钱,今天我定要花个痛快。”
商荣最看不惯他的败家德行,随手拧住耳朵:“你啊,就是不会存冬粮的小耗子,有朝一日非让你尝尝身无分文的滋味。”
赵霁顶嘴:“自从跟了你,我哪天不是身无分文?太师父给的零花钱也全被你搜刮了去,存不住粮还不是你这个耗子精害的。”
“你骂我什么?耗子精?又皮痒了是吧?”
“嘿嘿,那是夸你精明嘛。我一点都不心疼钱,你是我师父,孝敬你天经地义。”
“哼,是吗?那今天进城我就不掏腰包了,都由你请客。”
“啊?”
赵霁发觉中计,面部肌肉跟不上情绪转缓,如同一只欢蹦的兔子突然脚抽筋,摔了个龇牙咧嘴。
商荣强忍笑意,横眉斜眼乜着他。
“怎么?舍不得吗?”
赵霁猛摇脑袋,他只是被商荣无孔不入的守财奴作风震惊,并非在意钱,爱能把疤看成花,他又历来识金钱为粪土,心甘情愿被压榨,搂住商荣肩膀示好:“当然不会,我的就是你的,哪怕一文钱不花都让给你花,我也乐意。”
他仗着马叔又聋又哑,光天化日下尽情肉麻,被商荣难为情地推开。身后忽然蹄声清脆,回头见道上黄沙弥漫,一匹枣红骏马驮着个水红衣裙的美少女风驰电掣赶上来,相隔七八丈远时开始大声呼喊。
“荣哥哥,等等我!”
苗素像一阵夹沙带雪的暴雨,搅乱赵霁心中的旖旎风光,只想借用太上老君的拂尘,将这碍眼的女人扇到天边去。更恨商荣开门揖盗,对不速之客表示出大大的欢迎,声音似棉花浸水,一软再软。
“苗小姐,你怎么到龙泉来了?”
他明知故问,替对方护着掩饰秘密的薄纱,苗素也装出巧遇时的惊喜,脆声嫩气笑道:“我是专程过来找你玩的,在这儿遇见倒省了去神冶门找人的功夫。”
赵霁得知商荣向情敌透露了他们的行踪,已是心头起火,而那厚脸皮的丫头竟要求跟他们一同进城游玩,商荣也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原想做比翼双飞的鸳鸯鸟,中途却插入一只搅事的黑乌鸦,赵霁一点嫉火烧做连营之势,兴致索然俱散,巴不得太阳立马一跤跌落,打道回府,免吃那一酸得发苦的浓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