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的琴弦断了一根,窗外晾着家里唯一一条毯子,背上还有一个带血痂的牙印。
第二天从一阵天旋地转中醒来的费薄林绞尽脑汁也无法把这几件事串联起来。
问温伏,温伏说自己昨晚喝醉了,也不记得。
于是这一桩桩一件件怪事彻底成了这个家解不开的悬案。
唯一能让费薄林确定的是他的酒量——他终于愿意承认这个在他身体里毫不存在的东西。如果有机会他应该跟谢一宁和苏昊然还有拍毕业照那晚被他喝光的两听啤酒道歉,一杯就断片不是谢一宁和苏昊然的问题,更不是酒的问题,只是他费薄林的问题。
这使他对自己那天晚上醉酒后的行为再度产生了好奇和怀疑,当他转头询问温伏时温伏却坚持说他酒后看起来一切正常,并无失态的地方。
“方方面面都正常吗?”费薄林问。
听到这话的温伏手上动作难以察觉的微微停顿,随后看朝费薄林的腿上看了一眼,说:“都正常。”
他说这话时正给自己贴创可贴,费薄林走过去,捏着温伏的手指看了看。
温伏的食指指腹有一道很长的划痕,像是昨晚被割伤的,皮下出了一点血珠,现在伤口还没愈合,有一道浅浅的红色裂口。
费薄林很快想到那根断了的琴弦。
“你把弦拉断了?”他一边给温伏贴创可贴一边问。
温伏看看他低垂着的眉眼,又同他一起看向自己的伤口,摇头说:“不记得了。”
看来是真喝醉了,费薄林想,说不定温伏的酒量比他还差。
他不免提醒:“以后出去跟人吃饭别随便喝酒,危险。”
温伏说:“哦。”
从昨晚的事迹来看确实挺危险的。
不过如果一起喝酒的人不是费薄林,温伏觉得这事另当别论,他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陷入除费薄林以外的危险之中。
说着他又在沙发上动了动。
“怎么了?”费薄林给他贴完创可贴抬起眼,发现温伏今天这一上午都像多动症似的坐不安稳,“屁股里边长刺了?”
温伏抿抿唇,本来不打算接话,想了想又在起身去接水喝的时候摸了摸自己屁股,突然回头呛了一句:“长棒槌了!”
费薄林一激灵,宛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今天是周一,温伏还得赶早八。从早八开始,一直到晚上十点半,除了午休的一个半小时,温伏全天满课。两个人都起得有点迟,费薄林给温伏塞了一百块让他打车去上课,多的钱留着。自己则因为下午的专业老师调课,有半天的休息时间,打算趁那会儿去学校附近找乐器行给温伏的吉他换弦。
换弦的时间很快,不到半个小时,费薄林还能背着吉他放回家。
离他乘地铁去家教还有五个小时,他打算先在家里休息会儿,再出去买菜。
换上睡衣窝在沙发里打盹时,费薄林自然而然地想起温伏决赛的事。
这事到现在还没个结果,看温伏的态度是完全不打算争取了。
可费薄林觉得这是温伏不懂,这些年温伏除了吃饭睡觉读书其他什么事都不关心,便很难理解决赛的出道机会有多难得,更不会清楚雷黛是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够不上的经纪人。
温伏赌气说不去,但费薄林认为得再争取争取。
昨晚本打算把温伏灌醉了套点话出来,谁想两个人都喝得烂醉如泥,说不定他真问了,温伏也真说了,但一觉醒来全忘得一干二净。
温伏表面对他看着百依百顺,其实打定主意不愿意说的事就是被撬开了嘴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费薄林一番思虑,决定厚着脸皮打电话给雷黛。
只要能让温伏出道,什么条件他都出得起。
三点过后,估计在正常上班时间,费薄林找到当初雷黛助理给他们的名片,照着名片上的那串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听筒里只“嘟”了两声,电话就被接起,雷黛助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好,这里是未来娱乐执行经纪工作室。”
“你好。”费薄林问,“请问雷总在吗?”
“您是?”
“我是费薄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新声》半决赛选手温伏的哥哥。”
助理那边安静了片刻,很快回复道:“稍等一下。”
两秒过后,电话直接转接到了雷黛的办公室。
“喂?”雷黛干脆利落的声线传了过来。
“雷总,”费薄林一边打电话,一边去找自己手机的充电线,“我是温伏的哥哥。”
他的手机太老太旧,已经到了充电器不能离身的地步,但凡在后台多开几个软件或者打会儿电话,手机电量就会掉得非常快。
费薄林可不想出现和雷黛的电话打到一半手机突然关机的状况。
充电线插上接口,费薄林的手机很快变得滚烫,他按下免提,把手机放在桌上。
“我知道。”雷黛的语速很快,电话那边有圆珠笔在纸上签字的沙沙声,像是很忙,“有什么事吗?”
费薄林用几秒的时间组织语言:“关于签约温伏的情况,贵司考虑得怎么样?”
雷黛写字的声音停了。
她笑了一声:“温伏没告诉你吗?”
费薄林迟疑道:“什么?”
“考虑权不在我们这边。”雷黛放下笔,在办公室里转动椅子,朝向落地窗外,“公司提出的条件,只要你们能接受,随时来跟我签约。”
“什么条件……”费薄林想了想,为了不浪费雷黛的时间,一口气说,“我们都能接受。”
雷黛一下就听出来他完全没跟温伏沟通过:“你知道我们开了哪些条件?”
费薄林实话实说:“不是很清楚,但是——”
“练习生期间,到出道以后,”雷黛直接打断他,把温伏与公司协商时的矛盾直接点了出来,“不能跟任何非亲属以外的人有过多交流和接触,就算出道要有联系,也必须跟公司报备,尤其是跟你——你和他什么关系,需要我点明吗?”
这一通话把费薄林脑子说宕机了,他想过公司开的条件无非是钱,又或者是签约年限,唯独没想过雷黛在忌惮他和温伏之间有联系:“我只是他哥哥……”
“这种话就没必要说了。”不管费薄林愿不愿意承认,显然雷黛不信这套说辞,“没有血缘关系,什么称呼都是情趣。你们年轻人的花样,别搬到我办的正经事面前来。你是他哥哥也好弟弟也罢,名字不在一个户口本上,在公司眼里代表的只有风险。我不可能让我手下未出道的艺人从练习生开始就谈恋爱。”
最后三个字说得费薄林愣了,他怔怔道:“我们没有……”
“有没有不是看说,而是看做的。”雷黛不想跟他在这点上扯皮,“我没那么多时间给你们当裁判。这种事情清者自清,我说有,你非说没有,我不睡你们俩床下,但我也有眼睛。以后他出道了,被爆出你俩手牵手回家,你们说什么都没有,粉丝会信吗?粉丝可没我那么好说话。到时候大规模脱粉,他的流量一落千丈,公司好不容易捧出道,那些前期投入的成本谁去赔?靠你去每个人面前说一声没有吗?既然是我要签人,那就得按我的标准来评判。”
费薄林脑子此时一团浆糊,他被雷黛说的条件打了个措手不及,拨电话以前准备的满腹说辞如今也毫无用武之地。
雷黛是见多了世面的人,说话直击要害:“条件我摆在这里了,其他方面温伏都同意,但是他不同意跟你断了联系,你自己决定吧。”
说着就要挂电话。
费薄林捧着手机放到自己耳边,生怕声音传到雷黛耳朵里晚了一秒,他在这短暂的间隙里快速地找到了谈判点:“非要他做练习生不可吗?”
以温伏的能力,完全可以在内娱作为原创歌手直接出道,而不是去国外按照流水线的模式做几年练习生再和别的什么人组团成为流行偶像,如果不做练习生,那对应的雷黛说的问题也可以迎刃而解——他可以不跟温伏谈恋爱,多久都可以,五年,十年,只要公司认为温伏没到可以曝光恋情的时候,费薄林都能克制自己,他只要跟温伏像现在这样就行。
“你们现在这样跟谈恋爱又有什么区别?”雷黛一下听出他在想什么,“做不做练习生,不是我们决定的,而是市场决定的。我是商人,在公司谈的是生意,不是慈善。以温伏的起点,在现在的内娱作为原创歌手出道,你知道要经过多久的积累和多少机会才能成名吗?眼下的风口是偶像团队和粉圈经济,观众们就吃练习生出道成团这一口。我签下温伏这个人,考虑的除了他的能力,还有性格,人设,外形条件这些可发掘潜在面。他有创作的才能,又有足够好的条件,为什么不让他出去当几年练习生回来带着整个组合出道?”
“现在的时代流量为王,市场比起原创歌手就是更欢迎偶像团体,我要做的是把他的所有条件进行最大利益化,他一个人出道赚的是一个人能力的钱,可他带着另外三个人出道能把不赚钱的三个人带着一起赚钱。更何况偶像成团这种事情,实力靠后,包装最重要,多人成团给公司的经济效益从来都是一加一大于二。我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他是可以独当一面不错,但顺着风口,明明可以飞得更高,从一开始就有更好的曝光度,公司凭什么为了他舍本逐末?”她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说给费薄林,几乎有点苦口婆心的意思,“温伏要名利自然就得舍弃一些东西,哪有又谈恋爱又出道赚钱的好事?世界不是围着你们两个人转的,小朋友。你如果没那么喜欢他,那就放了他,反正他从练习生到出道还有好多年的苦日子,把公司的前期投入回报完之前挣不了几个钱,你在他身上苦守着也得不到什么;你如果真心为他好呢,更应该放手,让他有个好点的以后,而不是像现在跟你一起,窝在宿舍里,一天两份盒饭。”
雷黛自认为说得够多了,解释得也够清楚了,她很少为了萍水相逢的年轻人浪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如果不是温伏的整体条件确实很不错,她早在决赛结束温伏迟到时就不再给他们机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耐着性子一再地抛出橄榄枝。
她记得费薄林这个孩子,她对这个人有很深的印象。温伏参加海选和决赛那天身上穿的是很新的衣服,新得能看见衣服上服装商场特有的折痕,鞋子和吉他包一样一尘不染。费薄林站在温伏旁边,一身从头到脚都旧得很干净:起球的旧衣服,洗得发白的旧牛仔裤,肩上背着旧背包,手里还有个保护膜都不知道裂了几次的旧手机。她特地问过费薄林的年纪,也就比温伏大一岁,不管是作为恋人还是哥哥,费薄林都把对温伏的照顾做到了极致。
正因如此,她才更不会允许签到自己手里的温伏还要跟费薄林保持联系。
若是逢场作戏相互取暖倒还好,越情深意重刻骨铭心,越容易一触即燃难以自拔。
如果费薄林让温伏跟他一样穿旧衣服,背旧背包,雷黛反而没那么担心,这世上多的是可以共苦无法同甘的有情人。
她怕的就是费薄林这种拼尽全力舍弃一切给对方铺路的穷小子,偏偏温伏看样子也是个薄情不了一点的人,如果不从一开始就快刀斩乱麻,祸患总有一发不可收拾的那天。
她爱惜温伏的能力,也可怜费薄林的用心。
“当然了,”雷黛听着电话那头无端的沉默,也不把话说绝,“如果你自己有能力,趁年轻拼一把,不用让温伏签公司,也不用找我就能把人捧红,你大可以挂了我的电话,回绝我的条件,我不会有半点怨言,以后见到你还会老老实实笑着叫你一声费总。不过我也提醒你,‘拼搏’这种事,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和耐力。人的青春有限,尤其是在娱乐圈这个地方,更知道岁月有多不饶人。温伏可以等你,但时间不会等他。不管是容貌还是才华,出众的时候就那么几年,耗过去了,老了,大家不爱看了,这辈子在内娱的路也就这样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放在任何相依为命的人身上都一样。我给你的选择很公平,要么退出,我给温伏捧出一场前途——这事儿没有绝对,但只要他听我的话,怎么都不会差;要么你自己来,拿温伏的青春赌一把,就赌你能不能年纪轻轻功成名就,把温伏一手遮天地捧成腕儿。不过一手遮天这种事——就算首富的孩子来了娱乐圈,也不一定就能拿到好资源。不相干的圈子,要所有人都买你面子,还是难。”
这话也是在给费薄林劝诫——就算他赌一把赌赢了,功成名就,也不一定就能跟她雷黛一样在这个圈子里有足够多的人脉和好资源。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雷黛这次真打算挂电话了,“你好好考虑吧。”
那边没回话,安静得像早就挂断了。但雷黛知道费薄林一直听着,正是因为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才如此沉默。
她拿下手机,指尖刚要触碰到挂断键的那一刻,屏幕听筒里传来很平静的一声:“不用考虑了。”
“什么?”
雷黛迟疑了一瞬,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又把手机放到耳边:“你说什么?”
“不用考虑了。”费薄林重复了一遍,语调平缓无波,“他会跟你走的。”
没听见雷黛接话,他自顾冷静地问到下一步:“需要准备些什么?”
雷黛知道费薄林最终会答应她,但没想过费薄林答应得那么快,她以为至少还要等个两三天,等这孩子把心里那点事纠结个透,最后衡量出个高低,再依依不舍地来跟她谈条件。
“不再想想?”她问。
“不用。”费薄林又重新把手机放在了桌面上,看着屏幕里那一串还没来得及存进联系人的电话号码,“您把温伏考虑到利益最大化,我也得给他选最好的路。”
其实温伏的路毫无选择这一说,温伏不应该做选择,他本就该走最好的路。
“早一天决定,早一天做准备。”费薄林说,“需要我签个保证书吗?”
雷黛微怔,随后才明白费薄林说的保证书是什么意思。
“你如果不提,我可能会让你签。”她笑了笑,认为费薄林懂起事来未免让人太过省心,“你自己提了,我就不担心什么了。”
她把自己那天告诉过温伏的所需的一切准备有原封不动告诉了费薄林:“去国外合作练习生的时间是两年,现在还有两个周,你尽快去给他办好护照签证和休学手续,修完学回来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他接着读大学的。”
“至于你——”雷黛顿了顿,“你是个很懂事的好孩子,承诺了的事,我希望你说到做到。不过规矩、合同么,都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也好,温伏也好,只要够厉害了,谁又敢拦着你们。我做这一切说到底是为了艺人和公司的发展,等到你觉得自己强到可以体体面面出现在温伏面前那一天,我不会说什么的。贫贱夫妻百事哀,你要永远记得这句话。”
费薄林拿着笔,从身后的旧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依次记下雷黛所说的“护照”“签证”“休学申请书”“外币”这些东西,等雷黛说完,他才停笔,目光长久地凝视在那几行字上:“我知道了,雷总。”
“叫我Stella就行。”雷黛语气明媚了不少,“或者叫我黛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