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一夜无觉。
费薄林天一亮就起个大早,把温伏的吉他和厚棉被打包再联系了国际寄件快递员来取,随后才走到小阳台,把温伏昨晚丢在那里的新手机捡起来拆开。
手机包装盒在阳台吹了通宵冷风,费薄林摸着盒子,却好像还是能感受到温伏回家递给他那一刻存留在上面的炽热体温和兴奋劲儿。他小心翼翼把外包装放到地上,取出里面崭新的手机,撕掉上面一层硬膜时,不注意在漆黑光亮的手机屏幕上留下了半道指纹。
大抵是太久没习惯自己拿着这么贵这么新的东西,他赶紧把手拿开,用袖子擦擦指纹,没擦干净,屏幕上留下一抹毛刷般的痕迹。
费薄林借窗外虽有如无的晨光对着屏幕看了会儿,又回头,正撞上温伏扒在门框边观察他的视线。
他自知昨晚不得理,此刻便笑笑,用调笑的俏皮语气说:“手机很好,谢谢妹妹。”
温伏还不肯原谅他,不吃他的笑,看他接受了礼物就扭头回房了。
飞往浙江的航班是中午十二点,温伏盘着一条腿坐在床上,看费薄林忙里忙外,几乎把整个家搬空收到了要陪他出国的那两个行李箱里。明明昨晚就整理好了,今天费薄林还是在东看西看,总琢磨着能再塞点有用的东西让温伏带走。
他漫无目的地忙着,状态很不对劲,好像手里必须找活儿来做,一秒都不愿意让自己停下。
温伏看在眼里,忽然开口,跟费薄林说了从昨晚到今早的第一句话:“我不想去。”
费薄林忙碌的背影一顿。
随后跟没听见似的接着收拾,也不知要收拾什么。
温伏又重复:“我不想去了。”
天还灰蒙蒙的,太阳没出来,只有熹微的青光。房间里开着取暖器放在温伏脚下,桌上亮着那盏他们从高中用到现在的台灯。
温伏第三次开口:“薄哥,我不去了。”
费薄林停止了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回来蹲在温伏床前,耐心地问:“你知道我们签合同了吗?”
温伏说:“我知道。”
“知道我们答应Stella了吗?”
“知道。”
“知道公司已经给你买好去国外的机票了吗?”
“知道。”
温伏回答完一切,反问:“你知道我不想去吗?”
费薄林哑然。
他盯着温伏黑白分明的眼睛,身后台灯的光照着温伏的额头和眼珠,费薄林在温伏脸上看到一种黯淡的颜色,那颜色里蒙盖着一层灰暗的天空,天空上是几颗分部散乱的星星,天空下是坐在戎州家的阳台上从星星里寻找各自母亲的亡灵的他们。
费薄林认出那片天空属于去年的某个夏夜,那个夏夜暴雨如注,温伏曾悄悄把自己吃完的西瓜籽埋到他的芦荟花盆里,在雨后的夜空下远方夜明星稀,温伏靠在他的旁边,问他长大的代价是否名叫失去。
那时他像今早一般耐心地回答着温伏的每一个问题,最后谈论到二人的别离,他也像温伏一样发出一句反问:
“鸟会离开天空吗?”
那个夏夜费薄林以为问出口后答案就在手里,如今看来往事只如镜花水月一散而空。
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朝相濡以沫,眨眼就各奔东西。
费薄林低头躲开温伏的视线,说着自己都不知为期几许的话:“只是两年而已……妹妹,我很快就接你回家。”
温伏不再反驳了。
他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从锦城飞来的航班降落在浙江的机场上,费薄林趁等待Stella的间隙带着温伏去机场附近的银行柜台办理了外币购汇,吴姨的五万块在一个小时前打到了他的账户,费薄林一口气把十万积蓄全换成了韩元,随后打入他给温伏新办的银行卡里。
做完这最后一件事,他们坐在机场的候机厅等待雷黛和公司别的练习生来跟温伏汇合。
费薄林没忘记最重要的一点。
他把温伏给他买的新手机拿出来,跟温伏打商量:“我们把手机换过来用,好不好?”
费薄林说:“你用这个新的,我用你的。”
温伏瞅他一眼,一动不动,显然是不同意。
费薄林接着劝:“你的手机用两年了,去了那边,钱都要省着花,还得再用好几年。这个手机我给你买得便宜,撑不了那么久,到时候在国外坏了,又要花钱买,划不来。我不一样,我去了英国,旧手机要换的话随时都能换,会有人给我付钱的。而且,”
他凑近,小声地絮絮地说:“我拿着你的手机,手机里都是你的东西,要是想你了,就打开手机随便看看。你就给我吧,好不好?”
温伏手机里有QQ,有和费薄林所有的聊天记录与短信通话,有他爱听的音乐软件和上课备忘录,费薄林只要点开,在哪里都能看到他留下的痕迹。
费薄林偏头到他眼下,温温柔柔地问:“好不好,妹妹?”
温伏一言不发,还在为早上或昨晚的事生闷气不吭声。
但过了会儿,他就把自己手机拿出来递给费薄林。
费薄林笑,仿佛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是为了留下温伏的痕迹才要这个手机。
他一边跟温伏交换手机卡,一边说:“谢谢妹妹。”
温伏不买账,不理他。
下午五点,Stella的电话打来了。
飞往国外的航班要先在广东转班,费薄林原本打算把温伏一路送到广东,但考虑到来回的机票钱节省下后又是一大笔温伏的生活费,况且温伏到了浙江就有Stella的团队接手,不会孤单一个人,于是费薄林便作罢了。
交代了自己的位置后,他们在候机厅的椅子上等着Stella一行人过来。
大约十分钟左右,费薄林看见了她们经纪团队的人和几个新签约的练习生正朝这边走来。
远远的Stella冲他们招手,费薄林礼貌地回应了一下,转头却看见温伏眼中如临大敌,带着一分慌张和几分无措。
如果说昨夜的争吵与上午的冷战都是一阵又一阵将他们的不安点燃的火焰,那么Stella的出现就是一个符号,一个预示和昭告这场分别真的就在眼前,并且立马就要到来的铡刀。
温伏望着她们,不像在看以后要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更像在看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就要把他和费薄林自此分隔一方。
费薄林看见温伏的嘴唇变得苍白,眼底的无助与不安愈发滚烫,他抓着费薄林的衣角,躲似的朝费薄林身上靠,小声地重复着那句呢喃:“薄哥,我不想去。”
他仰头凝视着费薄林,近乎乞求地问:“薄哥,我能不能不去?”
像所有第一天不想上幼儿园又遭到家长无情拒绝的小孩一样,温伏在确定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把头别向一边,膝盖对着远离费薄林的方向,脊背起起伏伏,一副赌气的姿态。
Stella和费薄林做好暂短的交接后将带着所有人过安检上飞机,温伏排在队伍的最末端,明明最不想离开,却还是不愿意跟费薄林说一句话。
他低着头,瞪着自己的鞋尖,跟着前面人的脚后跟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在过安检通道的前一刻费薄林止步于此,他不是登机人员,无法跟着过去了。
眼睁睁看着温伏与自己擦肩而过,他伸出手,轻轻抓住温伏的手腕低声问:“妹妹,不生气好不好?”
此后的八载春秋,这是温伏孤身一人的漫长记忆里,费薄林出现在梦中时总同他说的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他没有回答。
安检员出声制止了费薄林的行为,要他放开。
费薄林被迫松手,看着温伏过了安检,却没给自己一个回应。
他静静地站在安检口,目送温伏放下背包接受检查再走过长长的过道,最后消失在登机口的转角处。
费薄林在原地愣了会儿神,方才慢慢转身,在机场提醒登机的广播声里恍惚地往外走着。
温伏就是在此时跑了回去,回到安检过道的拐角处,躲在墙后,用新手机偷偷拍下费薄林转身的照片。
这张照片做了温伏后面很多年的手机屏幕,从新手机用成了旧手机,又从旧手机迁移到下一个新手机里面,一直陪着他走过了看不见尽头的未知的八年。
拍完照片后的半个小时里温伏依旧沉默,他坐在Stella安排好的机舱里,两眼看着窗外,一时想起费薄林面对他不想离开的要求时拒绝的冷漠,心中有些生气;一时又想起昨晚的道歉他还没有表示接受,不知道下了飞机再告诉费薄林还来不来得及;一时又想起安检时费薄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忽然感觉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事情,而他一件都没落实。
他像一只少不更事的飞鸟,还没为费薄林衔来几颗果实,就被匆匆忙忙送往下一片天空去了。
机舱广播里传来起飞提醒,温伏的身体跟随飞机滑行的动静晃了晃,在视线逐渐远离地面的那一刹那,他慌乱地想,总要先挑一个回答吧?
不管是不要生气的要求也好,关于手机的道歉也罢,他总要先回复点什么好让费薄林放心吧?
离别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到来,又糊里糊涂地结束了,他的气也赌得糊里糊涂的,让费薄林落了满地的伤心。
温伏蓦地解开安全带,跌跌撞撞跑到过道,朝机门的方向去。
结果自然是Stella抓住了他,两个人在过道里闹了一场。
Stella第一次见这么不懂事的人,飞机起飞了还想下去,说自己有话没说完。
她不知道这是温伏第一次离开费薄林独自坐飞机,临行前费薄林什么都叮嘱了,就是没告诉温伏飞机和汽车不一样,哪怕只起飞了一米,也不会因为任何一个没在分别前把话说完的人回头。
明明温伏也该知道的,明明温伏坐过很多次了,可一旦没了费薄林,他好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Stella的印象里这场争吵的尾声中她一直看着温伏擦眼睛,左边擦完擦右边,擦得袖口全湿了也擦不完,最后温伏满脸眼泪鼻涕一起流,机械地重复着说自己还有话没跟费薄林说完。
什么重要的话上飞机才想起?明明候机厅里两个人都不吱声。Stella这么问,温伏又不说了。
该说的话是最不能错过的,一旦错过上天就不给机会了。她问温伏,你们都是第一次谈恋爱?
温伏这次沉默了很久,点了头。
那也是正常的。你们都还小。
她老早明白费薄林为什么会事无巨细地把温伏照顾好,走的前一天还在不断给她发消息拜托她格外照看一下温伏。
似乎温伏满脑子除了费薄林和上天赐予的创作灵感外真的什么都不懂,不管遇到什么事总觉得搬出费薄林就可以,搬出费薄林就能无理取闹地让飞机为他调头,搬出费薄林就能让公司网开一面放他离开。这座名为费薄林的象牙塔保护他太周全太久,让他忘了这世界上还有并非围着自己转动的运行规则。
彻底起飞的飞机在天空留下一条长长的航迹,此时费薄林正坐在机场旁边的咖啡馆外望着天空发呆。
来之前他打听过,这家咖啡馆的位置能最清楚地看到隔壁机场每一架起飞的飞机。
他坐在长椅里,一边替温伏注销掉所有的社交账号,一边等待载着温伏的那架飞机滑过头顶。
温伏的社交软件寥寥无几,一个QQ,一个听歌软件,一个邮箱,全都是费薄林给他下载,给他设置,给他创建的。
因此费薄林注销起来也毫无阻碍。
把温伏的一切痕迹和联系方式从公共平台抹去后,费薄林把自己的电话卡转移到那个旧手机上永久关机,再抬头,一架蓝色的飞机从他眼前驶向北方。
天上刮起了一场寒冷的大风,风声里仿佛传来这架钢铁巨物滑翔时的轰鸣,像他过去五彩斑斓的两年时光结束的哀歌。
遥远的轰鸣声里费薄林似乎又听到十八岁那年夏天的夜晚,温伏在学校的星空下万众瞩目,吉他声意有所指,伴随着温伏唱了一首《白眉》。同时响起的还有那晚时起时歇的虫鸣,波涛滚滚的江水,牵扯费薄林少年心动那一瞬的破空之声。
一切都冻毙在这场不知来路的冬日寒风之中。他和温伏一起走过的青春,诺言,校门外小巷里无数场清澈透明的可以看见未来的月光,都随着这场冬风刮向不见天日的未来。
他和温伏相识与二零一三年十月二十六号的夜晚,在二零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三号的下午分开,朝夕与共七百八十八天。
七百八十八天大梦一场,梦醒之后他们天各一方。
下午六点,费薄林坐上离开浙江的飞机,回到锦城。
又过三天,费薄林在退学申请得到批准后,带着所剩不多的行囊回到戎州,等待接他前去英国的航班。
温伏走后他的生活再次回归了寂静,似乎与高二初遇温伏那个夜晚之前的无数天并无任何不同,费薄林没有在一个人的时候痛哭一场,更没有日夜对着温伏留下的东西睹物思人,遑论经历一场阔大的别离后出现所谓的行尸走肉或六神无主的状态——他通通没有。
就好像温伏果真只是在某个深夜溜进他枕头又在某个清晨悄悄溜走的一场年少无名的梦,费薄林睁眼后一切如常,宛若很久以前开始,到很久以后的路,他都习惯于孤身前往。
这天他接到张律师的电话,说去往英国的机票定了下来,翌日就可出发,费薄林只需要去机场,下了飞机会有人来接他。
他耐心仔细地记下对方嘱咐的所有事项,看了看时间,忽觉饥肠辘辘,决定煮一碗打卤面吃。
从架锅烧水,到打调料煮面,费薄林一如既往地熟练利落。
最后面煮好了捞出锅,他习以为常地对着客厅喊:“妹妹!”
一室空寂,无人响应费薄林。
他对着灶台上的两碗打卤面愣了愣,随后轻轻一笑,把碗端到阳台上,就着天边满眼暮色,慢慢地吃完了第一碗,再去吃第二碗。
洗完了碗费薄林回到阳台的小桌边,泡上两杯温伏最爱喝的老叶子茶,满脸惬意地躺在椅子里凝视远处的夕阳放空目光。
余晖在他眼底如水波慢慢荡出模糊的紫色,他轻轻哼着温伏为他写过的歌。
歌声里费薄林不知又沉浸在哪一段岁月,喊了很轻的一声“妹妹”,眼角泛起一点水光。
原来人对痛苦的感知并非只有当下的片刻,它会绵延到分别后的许多年的无数个瞬间。像这个傍晚费薄林坐在窗前的小椅子里,隔桌紧靠着空荡荡的另一个位置,晚霞像一滴火红的墨水在天际铺开,他在开口呼唤温伏的一瞬间才能恍惚想起温伏已经远去。
接着他微微合眼,保留一丝视线,静静看着整片天空由远及近被滚烫的紫色染就再随着时间淡开。
落日将天地熔化,然后他思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