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的夏天,祁一川参演的第一部 电影完成精剪。
当团队把文件发来时,他正在温伏家里给温伏切水果。
俩人一人半个西瓜盘在地上,温伏百无聊赖,在祁一川的百般恳求下勉强答应和他一块儿看看这部刚刚完成剪辑的无聊青春爱情片。
温伏对这样的题材本身并不感兴趣,但看到男女主一起坐在小县城种满花草的阳台上聊天时还是恍惚了一下。
结果下一个镜头,就是祁一川和女主借位的吻戏。
好好的夏日氛围又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接吻镜头打破了。
温伏低下头去吃西瓜,祁一川瞅着他脸色不对,就拿肩膀碰碰他。当时的温伏根本没听出祁一川试探口风的意思,只听着对方语气莫名变得小心了:“欸,哆来咪。”
“做什么?”温伏头也不抬地刨西瓜,像刨饭似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三两口把祁一川提前给他挖好的西瓜瓤全吃得见底。
“你跟人接过吻没有?”祁一川问。
就是在这个时候,温伏吃西瓜的动作蓦地停了。
他不说话,抬起头又看了眼屏幕上的男女主和他们背景里画面中的小县城,低头接着吃西瓜。
祁一川鬼灵精的一个人,瞧温伏的反应,就觉察到不对劲了。他的笑也有点挂不住了,如果温伏当真谈过恋爱,那看温伏的神色想必那场恋爱的结局不算美好;再者,如果温伏谈过的对象为女性,这就意味着他祁一川彻底没戏了。
祁一川用开玩笑的口吻接着试探:“不是吧?你小子还有铁树开花的时候?”
温伏刮着西瓜皮上的最后一点肉,轻声说:“我开的不是花。”
祁一川问:“那是什么?”
温伏莫名其妙地回答了一句:“是芦荟。”
祁一川听不明白,不过温伏大多时间脑回路本来就跟寻常人不一样。温伏身边的人一致认为这是他动漫看多了的缘故,因此面对温伏时不时从嘴里蹦出的一些奇形怪状的描述,他们的反应都是不理解但包容——并且懒得追问。
反正以温伏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的性格,他们就算追问了,温伏也不会解释。
祁一川面对这个回答没去深究,甚至再回忆时都没想起来。
他的心思还绕不开最重要的一点:“你跟人谈过恋爱?”
温伏没否认,而是点头说:“谈了。”
“什么时候分的手?”祁一川追问,“你很喜欢那个人?”
温伏这次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
祁一川心里直咯噔,他装作八卦的样子,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凑过去:“男的女的?”
这回温伏给的回复倒是直接:“男的。”
祁一川心里石头落地了。
他说:“怎么分的手?”
温伏不吭声。
他再问别的温伏都不吭声了。
最后离开前祁一川问:“你就谈过那一个?”
温伏说是。
祁一川又问:“以后还谈吗?”
温伏愣住了。
他看着祁一川,不知道怎么理解的这句话,兴许是以为祁一川问他是否还要和同一个人接着谈下去,谈到所谓的以后。
温伏说:“当然要。”
而祁一川显然对这三个字产生了自己的理解,欢欢喜喜并充满希望地走了。
一直到今天。
他坐在费薄林的旁边,看着台上的温伏,用一种平缓的语调,原原本本地把关于那场夏日的插曲讲述出来,听到温伏肯定地回答“很喜欢”时,费薄林的心像被针扎似的绞痛了一下。
像一场迟来的铡刀终于落到他的脖子上。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温伏早就接受过别人。
他一直不敢前进和踏破的防线,在温伏那里早就有人成为过例外。
——并且温伏很喜欢那个人。
从来对所有人的喜恶都一视同仁的温伏,在祁一川的问题脱口时就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感情。那样的喜欢究竟是要到什么程度,才能撼动温伏那颗本就蒙昧木讷的心。
费薄林紧抿的双唇微微张开,他快呼吸不过来了。
他的神色在周围一圈摄像头的记录下几乎没有发生波动,可他心里此刻嫉妒得就要喘不过气。
他小心翼翼维护着自己和温伏之间的距离,生怕一个不小心露出马脚换来温伏的厌弃。可有那么一个人,在这八年期间,轻轻松松让温伏抛弃了底线,让温伏低头成全,甚至念念不忘。
祁一川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敢细想,温伏眉眼间谈及那个人的神情,回忆时表现出的神伤,就算不在当场,光是听着祁一川的只言片语,费薄林都嫉恨得发疯。
他的手放在腿上握成了拳,从手背到西装袖子下的小臂青筋暴起,似乎快自己的手心掐出血来。
是自己活该。
费薄林想,他怪不了任何人,更不可能怪温伏。
他八年不肯回来,再多的变故也无力掌控,再多的波折他也没机会插手,他没参与温伏这八年的人生,凭什么温伏的改变而去怨恨那个没名没姓的男人。
是了,费薄林恍然大悟,他连怨恨的资格都没有。
先弃权退出的人是他,先抛下温伏的人也是他,他有什么资格去恨别人曾经给过温伏一段美好的回忆?有什么立场去觊觎温伏那样念念不忘的眼神?又凭什么责怪别人夺走了温伏的心?
一切的开始,都源于八年前亲手把温伏拱手送走的他。
都是因果报应。
他自己种下了因,就活该承受温伏爱上别人的果。
周围的嘈杂声渐渐模糊了,费薄林看着台上领奖的温伏,视线也模糊了。
他承认一切,接受一些,理智在说服他温伏这些年一直爱着另一个人是客观而合理的,是冥冥注定,不容他置喙,可妒忌的声音还是逐渐占据了他整个大脑。
费薄林听见自己胸腔里一团阴绿色的大火在熊熊燃烧,烧得他双眼朦胧,浑身冰凉。
它们叫嚣着一个声音:
——凭什么别人可以,他不行?
费薄林蓦地松手起身,离开座位朝场外走去,掌心一滴细微的血珠顺着手指淌到地上,他无名指上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被染出一线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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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伏领完奖下台,回到卡座没见着费薄林,先是四顾环视了一圈,随后便听祁一川问:“找你哥?”
温伏对着祁一川点头。
祁一川耸肩:“两分钟前出去了,没说去哪儿。”
他确实不知道费薄林去哪儿了,对方离开的时候他问了一声,不晓得费薄林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回答,总之是把他一个人晾着这儿了。
根据费薄林的反应来看祁一川觉得可能是对方听了他说温伏谈过恋爱的话有点不高兴,但他又觉得不至于。讨人嫌的事儿他不做,要是费薄林真是因为他的话走了,那他不就成把人气走的罪魁祸首了?所以祁一川也按着这事儿没提,想着说不定费薄林是认为自个儿现在面色不好看,不想让温伏瞧见,准备出去缓一缓再进来。
可俩人一直等到晚会内场结束,费薄林也没回来。
由于Stella在内场特意提醒过,四处都是摄像头,温伏要是掏出手机很容易被拍到屏幕上的内容,所以他也没能有机会联系费薄林。
好不容易拍完大合照散场了,一到后台温伏就看到张朝在休息室等他。
张朝站得规规矩矩的,把费薄林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温伏,同时低下眼睛,避免自己想偷猫的心情表现得太过明显:“费董说,他今晚遇到些棘手的事,大概率要回自己那边。如果你愿意的话,司机会把你送过去,如果你要回家,给司机打声招呼就可以。我会负责把你送到家门口。”
温伏问:“很棘手的事吗?”
张朝飞快看了他一眼,再次低眼:“费董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很不好?”
“很差。”
温伏往后退了一步,方便造型师给自己脱衣服:“我收拾一下过去。”
四十分钟后,一辆S600驶入费薄林暂住的酒店停车场。
温伏按照张朝的指引走进费薄林所在的大楼,在张朝离开前温伏突然喊住他。
“他喝酒了吗?”
张朝出于职业本能特地回忆了一下:“在我看到费董的时间范围里是没有的。”
温伏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可以离开。
张朝的话说得挑不出问题却很留有余地,温伏一步步朝电梯里走着,电梯的楼层显示越接近费薄林的房间,他心里的直觉就愈发强烈。
直到根据张朝告知的门锁密码打开酒店的门,一股扑面而来的酒气让温伏彻底确信了自己的预感。
屋子里很黑,一眼望不到边。
温伏走过玄关,敏锐地分辨出这个房间里有客厅、会议室、书房甚至还有厨房和岛台,占地面积不亚于任何一个居住区平层。
他一径穿过客厅,终于在转弯阳台的巨大落地窗前看到了费薄林的背影。
温伏向前迈步,拖鞋碰到了地面上的玻璃片。
他低头一看,原来费薄林身后的小茶几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瓶。
香槟,威士忌,伏特加,还有各种他看不出名字的洋酒,其中一瓶不知怎么连带着杯子一起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
那股浓烈的酒气就是从这里的地面散发出来的。
费薄林背对着客厅,面前是整个城市星罗棋布的霓虹灯光,纵使温伏的脚步这么近了,他也仍是举着酒杯没有转头,整个人像融入了这个没有开任何暖气与空调的房间一样,幽暗冰冷。
温伏摸了摸那些洋酒的瓶口,无一不是被打开过,费薄林的背影看起来笔直而清醒,想必其实早已酩酊大醉。
他没再靠近,而是扭头去了卧室,自己找了套费薄林的衣服进浴室洗澡去了。
现在的费薄林跟清醒时的费薄林不可同语,这点温伏早有领教。
他不清楚这短短几个小时里费薄林发生了什么,又遭遇了什么,可要从对方手里套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眼下的费薄林偏执又固执,还爱耍无赖,一时半会儿哄不好还得被捉弄一顿,要是冲他发脾气,费薄林说不定还会发回来,温伏略一思索,决定先洗个澡休息一下。
费薄林留在酒店的衣服全是办公套装,除了衬衫就是西装,温伏洗完澡套上他随手拿的那一身走了出来。
费薄林的衣服他以前常穿,两个人还是穷小子那几年,他最爱捡费薄林穿不下的衣服往自己身上套。
今晚再穿,倒是不像以前合身了。
不知是费薄林这几年身形比以前更高大了,还是温伏瘦了的缘故。
衬衫的领口和胸围都比他宽,袖子长,裤脚也长,温伏没找到凉拖,光着脚走出去,发觉费薄林此时已经打开了空调,屋子里正暖和起来。
只是客厅依旧没开灯。
他从亮光的浴室一下子出来进到黑暗,看不清东西,只勉强根据气息辨别到费薄林所在的位置。
温伏摸着墙走过去,视线适应以后,果然看见费薄林坐在沙发上,微微倾身,双手手肘压着膝盖,手里拿着一片薄薄的东西在走神,听起来像什么塑封制品,因为有箔纸摩擦的声音。
听到他过来了,费薄林把东西放到一边,抬起头来望着他。
温伏的目光还被沙发角落里那几样东西吸引着。
模模糊糊的,他看见几个方形塑封袋,似乎还有一板药片之类的东西。
兴许是察觉到温伏探索的视线,费薄林抬起手,冲温伏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温伏坐过来。
温伏移开目光,跨坐到了费薄林的腿上。
一靠近他就闻到费薄林身上浓郁的酒气。
但温伏没有生气,他知道跟眼前的这个费薄林生气是没用的,对方执拗恶劣,比他还会耍小孩子脾气,做起事来从来不管后果。
他的手摸向费薄林的后脑,用一种陈述的语气说:“你又喝酒了。”
费薄林抿了抿嘴,盯着他的衬衣扣子。整个人带着股说不出的孤单零落:“除了‘你’,和‘费薄林’,你不叫我别的了。”
从川西回来起,费薄林再也没听温伏叫过他一声薄哥。
费薄林说:“你还在生气。”
“我不知道。”温伏的膝盖提起来,轻轻磕在费薄林两侧的沙发边缘,平静地回答,“生气是这样吗?”
“不是吗?”费薄林问。
“我们还在吃饭,说话,睡觉。其他人生气也是这样吗?”温伏的手搭在费薄林的双肩,他今夜有些疲累,说着话,干脆就把头也靠在了费薄林的左肩上,于是声音就像磁带一样缓缓流入费薄林的左耳。
似乎因为眼前的费薄林不是寻常的费薄林,他们坦然地有过肌肤之亲,温伏面对他时更毫无芥蒂,那些清醒时说不出的剖白此时说起来也没什么阻碍。
“好像每次面对你,我总是生不起气。可我觉得我是应该生气的,你丢了我八年,没有和我商量过一句,甚至不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我的一切全都由你一个人决定。我不该生气吗?”
温伏想,他甚至应该报复回来,也走个八年让费薄林好好找找。可是他又难免不舍,两个人这一生又有几个八年可以这样赔给对方。
费薄林的双目在黑暗中睁了睁,他从没听过温伏同他说那么多话,这简直一改温伏以往的作风,而温伏这些话,早该在那个真相大白的雪夜通通发泄给他。
就好像今夜应该喝醉的人从他变成了温伏一样。
“你告诉我。”温伏的下巴垫在费薄林肩上,他闭上眼,低低地开口询问,“该怎么报复你,费薄林。”
费薄林又想起那个存在于温伏和祁一川口中的男人。
温伏总是在无知无觉中影响着他的一切却从不自己察觉,十六岁的那个冬天他擅自敲开他的家门,像认了主一样大摇大摆地住进他六十平的家里,十七岁自顾自地把他写进歌词,唱给那个夏天夜空下的所有风和虫鸣,又在十八岁那年说着什么天涯海角都要跟着他的承诺。
然后十九岁的费薄林犯下了一个长达八年的错,温伏就去爱别人了。
温伏和一个费薄林不曾知道的男人相爱,接吻,甚至可能做过更多事情,而这些全是费薄林求之不得,不敢逾越的。
一旦深想,他就嫉妒得简直胃痛。
偏偏是他自己犯的错,让他没立场去嫉妒去怨恨,只能像现在这样缩到自己最阴诡的影子里等着温伏来找他。
他忽然极具自嘲地笑了笑:“你没报复吗?”
他一边说着,每个字都像在拿刀剜自己的心:“小伏,和人接吻是什么感觉,我也想尝尝。”
温伏睁开了眼。
他面对的费薄林的情绪时永远如野生动物那般敏锐而直接,费薄林用一种自揭伤疤的语气质问他,他就坐直了身,盯着费薄林观察半晌猝不及防地去摸索费薄林放在沙发角落的东西。
正当他摸到一个药板时,费薄林攥住了他的手腕。
“别看。”费薄林低着头,握住温伏的那只手在轻轻颤抖,态度冷硬,“不许看。”
他不想面对自己准备了这些东西的事实,更不想让温伏知道它们的存在。
可费薄林掩盖不了自己的行径——他非但买了,还放在了这儿。
他就是在准备着用。
费薄林无可否认,自己想要温伏想得发疯。
他还在残存的那一丝理智边缘挣扎,却听见温伏直接问:“给我吃的?”
手腕处的五指骤然攥紧,费薄林几乎捏到了温伏的腕骨。
良久,他抬起眼问温伏:“你吃吗?”
温伏没说话,而是回头找费薄林放下的酒杯。
找到了,他拿起来,晃了晃里面剩下的半杯酒,掰开药片的塑封膜,问:“能和酒混着吃吗?”
“可以。”费薄林静静看着温伏的动作,直到药片落到温伏掌心,他突然阻止,“不问我是什么?”
温伏盯着他。
既然费薄林这么说了,那就问问好了。
“是什么?”温伏问。
费薄林仰头同他对视着,两个人的目光都被落地窗外的一线月光映照得寒冷坚硬。
“春药。”费薄林缓慢地吐出这两个字。
温伏的神色果然一怔。
费薄林终于还是赤裸裸地撕破了自己在温伏面前不愿展露的欲望。
药是他之前在国外就见过的,控制好食用频率对人体没有伤害,但一次的极限最多三克。
费薄林从那时起就关注到了这个东西,后来带回了国。从买入它到拿回国的途中他都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的缘由,如今想来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比起待会儿发现温伏对着他毫无反应而剜心沥血的痛苦,费薄林更宁愿先这样自欺欺人。
真相不重要,哪怕骗骗自己温伏是喜欢他的,也总比面对他不想面对的事实要好。
他给过温伏机会了,就在今晚,他给了温伏回家的权利,是温伏自己选择来找他的,不管他是用了什么借口,总之温伏做出了选择。
这就怪不得他了。
他们看着彼此片刻,费薄林又不知怎么了,垂下双眼:“你不想吃,就不吃。”
温伏手里拿着药:“薄哥想我吃吗?”
费薄林这一刻没回答。
后来才轻轻地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