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木的椁。
楠木的棺。
防腐杀菌的棺液。
密闭防潮的空间。
尽管一切都尽善尽美,那具身体却还是在日复一日的残败。
像支无法阻止其生长直至凋谢破碎的植物。
无尽的养分都拦不住它走向衰亡的命运。
三年后。
躺在蓄水池里的躯壳已经满身疮痍。
皮肉尽碎,血管枯败,露着森森白骨,眼眶里仿佛深渊的黑色浓郁的好像蔓延到了全身。
在他不远处,转动着一个唱片机。
唱针读取着黑胶唱片上的模拟信号,轻缓的钢琴音愉悦的飘荡在空气里,好像在优雅的表演,但观众只有一具无知无觉的骷髅。
门“咔嚓”响了一声。
闻观有些疲惫的从楼梯上下来,声音里更是藏着倦意的嘶哑,“祈无病,今天老师来找我了,拉着我说了半天,就回来晚了。”他边走边拿出一个药盒往嘴里倒药丸,“他说我精神状态不太好,让我好好吃药,休息一段时间。”
他把外套脱下来挂在墙上,走到唱片机旁随手换了个歌。
旋律浪漫,声线迷人,是在讲述爱情。
“还记得这首么?以前你的酒吧里经常放它,我听的都会唱了。”闻观跟着轻哼,从未唱过歌的他竟然没跑调,但音还是哑的,“I‘ll never let you go,Why Because I love you, I’ll always love you so…… ”
他哼唱着坐在棺池旁的沙发床上,拿起那具人形的手,用毛巾在森白的指节间擦拭,语气和平时一般冷静,“你又瘦了。”
唱片机里,男人温暖的声调忽地转为仿佛女人般柔情似水的假声,好像在独自一人徜徉在虚幻的浪漫里。
“祈无病,你还记得季潮吗?之前在诊所帮我看门儿那个。”闻观自顾自的说着,“他父亲当时把他接了回去,说要让他学着做一个正常人。”
闻观顿了顿,“正常人和病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声音还在唱着“No broken hearts for us”,婉转又多情。
“季潮尝试自杀很多次,他父亲说,他只是想博得关注而已,他的儿子是不会想死的。他不缺钱财,不缺衣物,不缺朋友,父母也都建在,怎么可能会抑郁呢。”
闻观语气淡淡的,擦了左手擦右手,“世上总有那么一群人,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评判,骄傲又自大,觉得看透了一切。把病了的人当成戏子,把自己当成看客。其实呢,他们的身份早就互换了。”
“正常人戏如人生,精神得了病的人,才是路过世界被迫驻足的真正看客。”
骷髅依旧没有回应。
闻观和平时一样,略微停顿侧耳,似乎还在期待会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唱片机里的唱盘重复不停的旋转着。
为了驱散这地下室里的孤寂,唱片机就这样又转了三年。
闻观的精神状态已经越发的差。
每晚入睡都要靠强力的药物,因为吃的过多,他已经产生了免疫力。
他时常在那具身体旁边枯坐一夜,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像冰一样的骨骼。
闻观发现,自己的记忆力也开始出现问题。
他的大脑神经迟钝又麻木,治疗病人的工作早早就停止了。
他却闲不下来,也不去诊断病情,每天都在疯狂的寻找更好的保存尸骨的方法。
但记忆消退的问题实在太严重,他开始把每天都会记录的账目换成细琐的日常。
连今天要买什么都要提前记好。
他最害怕的是忘记所有过去的回忆。
害怕忘记那个最重要的人。
于是他每日每夜的去想那些过往的细节,清楚的写在纸上。
每天早上起床都要看一遍,读一遍。
这一天。
闻观接到一个消息。
季潮自杀了。
他好像在证明,证明自己真的生病了,没有欺骗别人,他是真的活累了。
他用生命堵住了别人的嘴,用生命证明了自己对生命的厌恶。
那个喜欢滑板喜欢装酷的少年,就这么死了。
闻观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
只是安静的坐在地下室,拼命回忆着破旧泛黄的画面。
“我记得,季潮的滑板就是你送给他的,啊不,不能是送,你问他要了两倍的价儿吧?”闻观停顿了一下,“具体的忘了,你应该坑他不少钱。”
他接着说,“季潮本来是不愿意接受治疗的,警惕性很强,什么都不愿意说。后来他告诉我,是你刺激了他,你说,每个人都有伤口,深的,浅的,能愈合的和不能愈合的。就算不想去医院里包扎,也得贴个创可贴做做样子。”
“我想了很久都没明白,你这通道理是怎么刺激到他的。”闻观再次侧耳过去,“能不能告诉我?”
骷髅的头僵硬的靠着他。
闻观接着絮叨。
“祈无病,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他扯了扯嘴角,“你一定会说,是那次大马路上送老太太吧。”
他自己“嗯”了一声,“就当那是第一次见吧。”
记录。
-
那天,晴,19摄氏度。
我找了一位老婆婆,她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我求了她很久,起初她并不答应,也可能是看在我很真诚的份儿上,终于同意帮我这个忙。
我预谋了一场偶遇。
在你经常出现的路口,我第一次鼓足勇气,站到了你的身边,和你一起等绿色的灯。
那天的红黄绿好像突然变成了彩虹。
漂亮的让我以为是在梦境里。
过马路的时候,你样子很困倦,眼神却时不时落在我身上。
我紧张的手心都在冒汗。
仍竭力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我第一次主动和你说话,忘记了礼貌,忘记了态度,把一个从天而降与你半点儿关系都不该有的任务给了你。
还那么狂妄的扔给你一张名片。
那一刻,我是害怕的。
我害怕你会把名片扔了,如果你不来找我,我又该用什么方法认识你,怕是会再想个一两年。
但我实在等不及了。
最后。
我告诉老婆婆,一定要给你一颗糖。
得是橘子味儿的。
-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闻观突然大量购入了一堆酒酿,等装货时他就在前厅酒吧里坐着等。
他的记忆已经混乱不堪,像卡了带的碟。
生满了无法消除的铁锈。
本来想点杯酒喝,却忘记自己想要喝什么。
台上的男人唱着一首抒情的歌。
叫《保留》。
闻观很不喜欢。
他的唱片机里全都是浪漫又欢快的情歌,旋律似乎能让他放松,梦里也都会见到那人的脸。
而这首,忧伤到直白的歌词几乎揭开了他身上的那块创可贴。
露出了里面的血肉模糊。
周围静谧。
心墙缓缓坍塌的一刻。
他看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尽管辨认了很久,才意识到他们是谁。
整整九年的时间空缺没有影响到他们的交流。
闻观的状态看似正常,却已经是被虫蛀了百年的病木。
浑身透着死气。
他说,“你们帮我个忙吧。”
-
从酒吧回来,闻观径直去了地下室。
他站在那具骷髅身边,嗓音沙哑着。
“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今天在酒吧碰到了郁檬和敖戈,竟然没认出他们。我那会儿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他们的名字。”
“郁檬已经是乐团的首席作曲家了,偶尔还会去敲架子鼓。敖戈倒是自由,大提琴拉的少了,现在天天带着郁檬来伦敦玩赛车。”
“他们的感情还是很好。”
“郁檬说,现在最怀念的就是以前玩乐队的时候,虽然那会儿大堆破事影响心情,现在想想,却是珍贵的。”
“他的病也好了,敖戈把所有需要注意的情绪引导和每天按时要吃的药,都记在了本子上,管的特别严格。郁檬连失眠的情况都没有了。”
闻观絮絮叨叨的边啰嗦边把酒往池子里倒,突然,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你也一定会好的。我肯定能把你治好。”
“但是,我跑太慢了。我没跟上你。”
他垂下眼睫,“你以前说,人是会死两次的。一次是身体的消亡,一次是被所有人遗忘。我不想让你经历第二次,所以我决定把你放在回忆里,记到我老死的那一天。但我失策了。”他逐渐苍凉,无力,“我今天没有看日记本,我直到现在,也没有想起你的名字。”
“我把你忘了。”
他安静下来。
拿出药盒把里面的白色颗粒都放进了嘴里。
他整理好衣服,有些不自然的碰了碰那具骨骼的手,“我一直不敢对你做很亲近的事,怕你生气,但是今天情况特殊,能不能就这一次,让我吻你一下?”
他没有等待回答,微微弯腰俯身,在那冰冷僵硬的白色唇角处落下了一个无比深情的吻。
棺液变成了烧熔的粉末。
闻观给尸体穿上和自己相同的西装,仔细的整理了领结。
他跨进去,躺在另一半的位置,把惨白的头轻轻倚在自己的肩膀。
唱片机还在转动着。
那首浪漫又欢快的情歌似乎更加愉悦的蔓延。
闻观的嘴角开始渗血,意识逐渐涣散,用最后的力气点燃整个棺椁后,他看向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骨。
像是终于卸下所有力气似的抱住了他,轻声耳语。
“睡美人,晚安。”
No broken hearts for us,
‘Cause we love each other,
And with our faith and trust,
There could be no other.
Why 'Cause I love you.
-
“你们帮我个忙吧。”
“你说。”
“等我死了,把骨灰洒到大海。我不想睡在泥土里,他也不想,那地方太脏了。”
“还有,不立碑。”
作者有话要说:
Bgm:唱片机里的《Why》—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插曲
酒吧里的《保留》— 郭顶
季潮是《别看我》里的角色,在郁檬找闻观治疗戏份里有出场。
不过戏不多,不影响阅读。
他会有番外解释。
郁檬敖哥客串几秒。
为什么闻观对祈无病会到这种迷恋程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闻观重生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俩第一次见面到底是在哪?
孤儿院充当着什么角色?
后面会迅速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