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峰上。
大师姐坐得笔直笔直,手里捧着一本饱经风霜的大册子,她冷眼下扫,正算着这个月份的账。
旁边的小师妹慕容安不敢吱声,双手交握着。
每个月每逢这一日。
大师姐的气质总是无比阴郁。
一脸苦大仇深,瞧上去甚是吓人。
那盘得油光发亮的算珠拨了又拨,最后哐当一声,砸在木桌上,震飞了一本书。
慕容安圆眼微睁,抖了一下。
叶梦期蹙着眉心,弯腰将那本书捡起来,拍了拍灰,重新插回书架上,恼道:“这才多少天,米缸又见底了,那群小东西怎么这么能吃?”
“师尊说过,师妹们在长身体,应该多吃点。”
“罢了。我们黄钟峰的月俸还有几日才到?”
慕容安老实交代:“大师姐,还有五天。师尊发来密信说,下个月要多三成,让我们记得。”
“好。”
大师姐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但是依旧发着愁。她又坐下来,生无可恋道:“那么这五天要怎么办,小孩子五天不吃饭会饿死吗?”
慕容安:“师尊说过,七天不吃会死。五天就不知道了。但总之,听起来不完全活着。”
“罢了。”叶梦期忽地灵机一动,“上次你二师姐去隔壁门派当红娘,好像是成了,人家特别满意,于是挣了好些钱两。这几天借她的凑合凑合,应该是差不多了。”
慕容安乖巧点头,开始努力为大师姐分忧。
而当她们二人找到丹秋时。
那只狐狸美人正瘫在花丛里,双眸含泪,哭得一抖一抖,耳朵尖儿都在发颤,尾巴也露了出来,极为惆怅地垂在草地上。
她身旁泪沾了的小帕子丢得堆积如山,几乎要将整个人淹没。
叶梦期蹙眉:“这是怎么了?”
慕容安说:“二师姐说过,她又失恋了。”
叶梦期哦了一声:“不是相当有主意吗,她怎么不去挽回呢。”
“这次比较快,她还没有开始就失恋了。”
两人正说话间,女子头顶上冒出来的尖耳朵微微一动。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一阵飘渺的轻吟。
丹秋似是想起了曾经,一时哽咽不能自已,慢慢扭过头来,俏脸上满是斑驳的泪痕,怅然道:“直叫人生死不愿再相见,四目相对,徒留两心相厌。”
“你们两个,来得正好,我这儿正有一些崭新的感悟欲要分享……”
“打住。”叶梦期做了个“止”的手势,示意她不用继续抒发这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比起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叶梦期显然更为明天会不会饿死一片嗷嗷待哺的小嘴而操心。
结果当大师姐说明来意以后。
“花完了。”
丹秋咻地一声,彻底化为原形,神色恹恹地别过头,将尖嘴吻埋入了深厚绒绒的尾巴里,模样看上去有些脆弱。
“这么快?”
“唉。”小狐狸泪蒙蒙道:“一时鬼迷心窍,买了好多钗子簪子和法器,都送给了人家。未曾想,到底是有缘无分,世事无常……”
都、都送了人家。
大师姐的心脏,猛地抽疼了几下。
叶梦期捂着心口缓了缓。
她思量片刻,又去了黄钟峰的禁闭室一趟。
听闻三师妹在山下的生意挣了小钱,虽说这个可能稀罕得堪比师尊追到柳长老——不管如何,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叶梦期破开禁闭室的结界。
陈跃然那家伙正盘坐在室内唯一的蒲团上,地上用一些黑色的痕迹画出扭曲的符纹。
少女双手合十,嘴里神神叨叨又陶醉地念叨着什么。她态度十分虔诚,加上眉心那一红点子,竟真有些像模象样。
“有钱吗?借钱。”
大师姐开门见山。
陈跃然蹙眉。
她慢慢竖起一根手指。
慕容安小师妹被这种诡异的气氛逼得往大师姐身后缩了缩:“她怎么了。”
陈跃然开口唱道:
“天灵灵,地灵灵……保佑保佑,信女陈跃然,太初境黄钟峰人士,年芳十八,愿财神爷保佑——八方迎客皆带富,大财小财入囊来,脚踏福禄头顶金,手进贵宝朗乾坤……天灵灵,地灵灵……”
“财神爷保佑……不能再亏了,天灵灵,地灵灵……正财神,文财神,武财神……”
大师姐砰地一声,冷漠地关上了禁闭室的门。
“都开始作法了。”她轻呵一声,“一看就没钱。”
果然待在峰上,要么只能坐以待毙。
或是被一群不靠谱且不长心的师妹们,活生生气到躺去灵素峰去。虽说柳长老向来不收门内弟子的诊金,但是隔壁有几个师姐倒会让她们出药材费。
没事还是不要把自己气过去的好。
于是叶梦期长袖一挥,毅然下山。
黄钟峰大师姐非同一般,她跑过堂看过门押过镖捉过妖,进可上台唱戏退可茶馆说书,甚至曾经为生计追着大户人家跑丢的爱犬,顶风夜奔三千里。
只不过因为内门弟子不能久住境外,因此大多都干不长久。再者,这些活儿挣得又慢又少,养不活她们峰上那群非常能吃的小家伙。
于是她去山脚下的悬赏榜处,看一看最近九州岛各地有没有需要猎杀的妖兽。这些任务来钱快,一次结清,很适合年轻弟子积攒家底。
就是可能有危险。
叶梦期蹙眉从上往下看起。
一些孱弱妖兽的悬赏很容易被同门接走,果不其然,底下撕得不堪入目,只剩几条破纸在悠悠晃荡。
再往上走,今日不是很巧,有一层断层。还没被揭走的多是化神后期,这种修为都快称霸一方妖主了呢,很少人敢去招惹。
叶梦期看中了夹在中间的,唯一一张无功无过的元婴期。再一看赏金,有些心动。
就这个了。
没犹豫多久,她伸出手去,讲那张纸一把拽下。
然而身旁却飘来一道薄影,“哦?为师的大乖乖,今天怎么如此勤勉呢。”
叶梦期惊愕转头,怎么又遇上她了?
她老人家不应该在灵素峰么,宛如夸父逐日一般,追逐着六百年还没舍得靠近的太阳。
越长歌自她身后走上前来,对着那悬赏榜端详了一阵,诡异地点点头,竟也伸出手去,就着最上一排猛地一扯——竟然将一排的高阶妖兽悬赏都拽了下来。
越长歌又将这堆纸塞到叶梦期怀里,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接一个?不,真女人就该接一排!”
有病吗?她是不是老糊涂了?
叶梦期黑了脸。
她连忙将那一页乱纸重新怼上榜单,草草粘了粘。越长歌微微一笑,又一把将悬赏单拿了回来,拽起大弟子的衣领,呼来一阵清风,于高空掠行而去。
“胆子这么小?”
越长歌的声音从风中娇媚飘来:“别怕。今日有为师在,便让你这丫头感受一下什么叫做——”
“来去自如,叱咤风云,千里仙途我独行,问鼎九州岛第一人!”
越长歌豪情万丈地飞上天时,似乎忘了给徒弟一个挡风的结界,叶梦期一半快被师尊拽着领子勒死,一半被狂风吹得翻白眼。她哇啦哇啦含糊了一阵,在大风里断断续续道:“这不是话本子的开头……吗……你真的写够了!!救命……来世不入……黄钟峰……”
待她两脚终于沾到地时,晕晕乎乎,终于将倒流的胃液吐了出来。
四周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像是有十八道天雷全部从耳旁劈了下来。
待到叶梦期视线回拢时,一个群黑乎乎的宛若泰山的生灵。
尖额角,身似牛,貌似是颇有多年道行的犀牛精。
群犀正围得水泄不通,对着她怒吼,夹杂着还没有消化干净的腥臭血肉渣滓,一齐扑向她的脸庞。
……原来不是打雷声。
这群妖兽修为肉眼可见地高,不然原身断不会修炼到如此高壮的地步。
叶梦期还暂且来不及狂埋汰师尊十八代祖宗,她急急翻身躲过一根砸裂地面的脚柱。
然而,轰隆隆的动静之中,飘渺清越的笛声,宛若光束照破云层,一下子穿了过来。
叶梦期抬头望过去。
最高大的犀牛角上站了个细细的身影,像是泰山之顶上那样飘渺。
越长歌正横笛吹着曲子,笛声中自有波澜起伏,愈发平和,像是宁静的水面一般。
四周的躁动,也渐渐在这笛声中平息下来。
狂躁的巨兽们脚步瘫软,缓缓卧下,仿佛山体滑坡了似的,轰隆隆的声响宛若自天外传来,而后自地面砸来一声砰响。
倒得异常地顺溜,仿佛人给下了蒙汗药似的。
越长歌勾唇笑了笑,一收竹笛,自犀牛角上翩然飘下,慢悠悠来到徒弟身边。
“哎,刺激吗?”
“你想知道为师为什么得带着你吗?”
越长歌的指尖夹着竹笛,在敲响指时笛身优雅地转了个圈圈:“很多年前掌门发了禁令,说什么长老不要和弟子们争抢这些任务,毕竟是难得的历练机会呢……真是的,断了本座好大一条财路。”
“为师的大乖乖。”
越长歌高深莫测道:“懂了吗?旁人问起,你就说,这妖兽都是你干掉的,切莫提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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