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记得起第一次带师妹下秘境。这些修道之人平日都会来参加的活动,仿佛给越长歌的生命豁开了一道对外的口子。
她认识的人愈发多,几乎和谁都能聊个两句。有流云仙宗兼几大仙门的弟子,也有附近一些名不经传的小宗的晚辈,甚至于无门无派的散修。
年纪愈发长,心性到底有所收敛。至少她不会干出小时候那样扬着扫帚逼着别人同她玩闹的傻事了。
旁人兴许是看在她师尊的份上想要认识她,又或许看中了那张招蜂引蝶的脸——可是越长歌并不嫌弃,她总是真心待人。拿真心换来一小部分真心,大部分假意。我总觉得她亏得很。不过当事者倒是毫不介意。
认识的人越多,她逐渐学会体谅对方,偶尔和我谈起过,发觉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可勉强之。
师尊说,年轻人喜好什么五花八门的都有,但像我小师妹那样,爱人的却不多见。毕竟人多了总是一件麻烦事。
十五岁时她已经初具风采,一年以后,出落得愈发美艳。这日只是寻常的一日,我坐在演武场的边缘看书,无意向前看去,弟子们簇拥的人群中的那个很熟悉的身影——她的脸色亮堂,明眸善睐,看起来很享受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目光无意一错,与我隔着人海相望。
师妹愣了一愣,笑容愈发扩大。本想从那边过来见我,却又被挤了回去。我猜她是有话想要同我说,待这一场聚集落入尾声以后,我特地没有先走,而是在原地等了一下她。
人群终于散开时,我瞧见我的师妹提着裙摆向我急步走来,脚尖轻快,一下子冲过来挽起了我的手。
“柳寻芹!我们一起回去。”
“嗯。”
“今天万星阁的大师姐说想邀请我去她家里玩。说是真的点了一万盏漂亮的星火,你说我是去好还是不去好?”
“想去就去。”
“可是……蓬莱阁的一对姐妹要带着我去赶海。还未曾见过大海呢,不知道那又是什么模样?”
“你喜欢哪个,就去哪边好了。”
“……有点难以抉择呢。”她蹙起眉梢,目光小心地描上我的颈侧。我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
“师姐,感觉有很多人喜欢我。为什么就你这么讨厌我?”
“有讨厌你吗。”
“讨厌得很。你小时候亲口讲过,”她开始控诉我:“往日对着我冷冷淡淡的,我说很多句你才回一句不。”
她掐了一下我的胳膊泄愤,冷哼道:“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人。”还没过一会儿,又好奇地打量着我:“你要是和别人合籍,也会对道侣好吗?你对人温柔时是什么样?我很想看看你温柔的模样。师姐,其实你也挺引人喜欢的,只是太过冷淡,他们都不敢靠近——别人亲口对我讲的。”
“我没有想过找道侣。”我顿住脚步,“你为什么总喜欢探听我这方面的事?”
她果然自动忽略了后一句,讶然道:“那你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没人陪你。”她很严肃。
“我早就说了。人不是非得过成两个人的日子才能走到头的。”
“你不会感觉孤独吗?”
其实并没有,我生性不渴望与活物交流。
“那你会觉得我很吵吗。”她牵了牵我的衣袖。
“你才意识到么。”我在心底里轻啧一声,好像口头上说过也不止一遍了。敢情这个家伙是一次也没有记住。难怪平日背经文转头就忘。
师妹又拧了我一把,莫名来气道:“我还想说……我……算了!反正我也不会喜欢你的。既然这样,从今日开始,你不要见到我,我也不要见到你好了!我走了,你自个儿一个人走到头去。”
她秀丽的背影闪了一闪,掀着艳色的裙摆,就此消失在我身旁。不知为何,也许是夕阳西下的缘故,瞧起来竟有些许的落寞。
落寞?
我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
越长歌这一场气来得莫名其妙。自那几日开始,她瞧着我时总是兴致缺缺,连平时撒娇的话也再不讲了。
可惜我那时候还不大敏锐,只是以为她在与我莫名其妙地闹脾气。
这样的大小脾气我受了她很多年。
当年自己气性较高,只要挑不出错处时绝对不会低头,因而惹得她频频伤心。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她并没有在无理取闹,而是背后许多深层次的情绪作祟。
所以这一次也如往常一般,我未曾理睬。
由着她去。
此后越长歌似乎变本加厉,白日不着峰,晚上也不着峰。每每师尊遇到要紧事,还得先派个人把她从外面揪回来。她与九州岛各道的朋友混迹于天下各处,听大师兄说偶尔在江边逮到她,偶尔从酒楼逮到她,总是从美人堆里捞起她,那些日子听起来很潇洒,她的同伙三三两两换了一个又一个,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如意。
我日复一日做着自己的事,恍然不觉时光在指缝流逝。炼丹时有专心,少许时候也有走神。也许是习惯了一些喧闹的东西在,如今她跑去闹别人了,略有些不适应。
再往前一瞥,书桌上还压着她乱描的画,新买的纳戒丢在我这边又忘了拿。
很让人头疼。
虽说与她正常共处的最后一年略微有些冷淡,但是总体上是和平的。
新一年,又到了秘境考核的时候。
越长歌瞥了我一眼,随后站在了我的身边。时隔几个月以后,我的衣袖再此以熟悉的力道被拽了拽,侧过头,对上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睛。
她挑起眉梢:“走吧,柳寻芹。”
我挪过眸子,“知道了。但愿你这此别如以往那般。”
“怎么会?这一年我修行有很努力的。哪怕在外面玩也未曾落下。”她道:“总之不可能落后你太远,别成天摆出一副瞧不起我的模样。”
我在扭头走过她时,在心底轻微地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何,觉得她这种莫名的攀比心理挺有趣的。
“师姐!!!不要!”
背脊上传来一阵剧痛,几乎要砸踏了腰身。我朦胧地听见耳边响起一声炸雷似的凄然喊声,喉头的咸腥咽了几下没吞进去,到底是从嘴角滴了出来。
这一次下秘境属实失策了,不该跟着越长歌乱走的。
正踏上一块山石时,我与她便感觉脚下动了动,再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地震——谁知道这座山石吸纳天地灵气过多,竟然也能凭着一颗石头做的心成精。
硕大的石妖全身站起高达百尺,遮天蔽日,一个脚印一个深坑。它行动虽然迟缓,步伐却能跨很远,要撵我们米粒大小的两个人异常容易。
石妖在身后咆哮,甩下一片巨石,直冲着越长歌而去。
在此电光火石一剎那,我见她躲闪不及,只得以身作挡,将她一把摁倒在身下。
这一块石头砸得断裂,碎在我的身旁。我闻到了呛人的尘灰,忍不住咳了一下,又不知道自己吐出了些什么,总之让越长歌倒吸一口冷气。
她仰躺在地上,双眸彻底睁大,里头盛满了破碎的泪光,活像我要死了一样。托她的福,要是少跟她待在一起——我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师……师姐,”她小声呜咽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你……吐了,好多血……”
我伸出手,五指并拢,忍着因为剧痛产生的颤抖,覆上了她的唇:“别说话。别哭。”
下秘境本就存在风险,虽说尽力会避免弟子死亡,但秘境的情况瞬息万变,谁也不能保证一定平安归来。这也是师尊每次都会询问我们的意见再派出弟子参加的原因,从未强迫过大家。
上一次是我们运气好,遇上的妖精都不算穷凶极恶之辈,只是讨几粒丹药。
也许是这样给越长歌留下了错误的认知。
但此时计较这些,已是没有意义,还不如尽快脱险。
我的双手摁在越长歌脑袋两侧的地面上,能隐约感觉随着山石震动引发的颤抖。
一阵弱过一阵,随着它的离去减轻了许多。
我深吸着空气,喘息着忍耐着疼痛,一面稍微拱起了一点腰身,将身上断裂的石头抵开。
终于从废墟底下爬起来重见天光时,这才长出了一口冷气。我感觉腰肢一软,随后力气透支,跌入一个温热又让人安心的拥抱。
她似乎很想紧紧抱我,但手又不想摁在我背后的伤上,因而显得无所适从,慌慌张张地抱了一阵,最后搂住了我的腰。
“别挤我了。”我有点没力气骂她,只能温和地道:“拿药。”
她醒悟过来,去摸我的指尖,连摸了好几下,正当我心想怎的如此磨叽之时,她有些紧张道:“师姐,你的纳戒刚才跑丢了,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你这模样,今年不能继续了。”随即语气又哽咽起来:“不要了,这奖励谁爱要不要,我们回去好不好?”
纳戒都甩丢了?我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勉强抬起手朝腰间碰了碰。
果然祸不单行,刚才连腰间带着的传讯于外界的令牌都丢了个干净。而因为我与越长歌同行,是以一队只发了一个。
可是若再往来路寻找,那只化神期的石妖还在恼怒地游荡着——我实在没信心再被它捶个几下还能站起来走路。打不过,只能躲避,在此刻冒险并不是明智之举。
“要回去……也得先找到出口。或是联系上别人。”
我一面缓缓运功愈合着自己的伤口,逐渐冷静下来。只是刚才那一下被砸出了内伤,一时半会儿很难好全。
黑笔批曰:被捶成这样还有力气在心底骂我你果然是本座的真爱了
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