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枝又在灵素峰结界口值班。
她站得笔挺,同时手里还举着一本医书,看起来正背得两眼发黑——谁知道第一届专项试炼会出现什么东西,多多复习总是很有好处的。
哗地一声,自己的书被气浪震开三尺远。
她惊恐地向前看去。
结果发现了一件更为惊恐的事情。
她家师尊竖着去黄钟峰,结果横着回来了。
此刻正被抱在越长歌怀里,睡得不省人事,脸色毫无血色。
“枝枝——枝枝?哎呦你在啊,太好了。”
桑枝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还能碰上柳寻芹出事,她见越长歌即将将大任交给自己,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还没开始就有些怯场,虽然师尊晕着,但是气场还是那么地强。
桑枝连忙道:“我……等一下,我去把雪茶和明无忧叫来。这,这出了事弟子担待不得。”
越长歌急得骂人:“你干嘛?万一是什么急症耽误不得,她是突然吐血晕过去的。还磕到了头,脑子磕出毛病来了你们灵素峰以后怎么办?!”
桑枝被骂得一哆嗦。她被强行拽来。越长老如今好生凶悍,就差摁着她的手往她师尊脉上搭了。
脉象略微有些凌乱,但大体还好。桑枝尝试将自己的灵力探入她的筋脉内,结果还没钻进去一寸就给挡了回来。
她有些遗憾地收了手,抿着唇道:“师尊与我的修为差距太大了,只要她昏睡时下意识稍有防备,我便不可能知悉她的情况。”
“什么?”
越长歌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心中愈发焦急,她下意识遇招拆招:“要是本座现在把她的修为废掉一些,你能成么?”
桑枝似乎有些惊叹于她天马行空的想法。
“说的好。你还挺有创意?话说这种法子,我也未曾试过呢。”
越长歌感觉身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扭过头去,柳青青从她身侧探出脑袋,冲她眨了眨眼睛:“只要柳长老醒来以后不会杀了我俩就好。”
“不过越长歌,我觉得她没什么事,你也不用太着急。”柳青青轻啧一声,人虽不动,眼底却满是跃跃欲试,“把你家师尊交给我。那边的枝枝姑娘?”
搁以前她的性格可不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不过柳青青近日的确慎重思索了一番越长歌的话,又深受罗芳裘的打击,逐渐试图去当个“看起来没那么坏”的人。
柳青青从桑枝腰间取出一个针包,在里头抽了一根最粗的。
越长歌:“?逆徒你——”
说时迟那时快,那家伙拿火苗随便一烧针尖,摸着柳寻芹的指腹就快准狠地扎了下去。
柳寻芹的手一蜷,浑身颤了颤。
“还不行?”柳青青蹙眉,“再来!”
她又换了另一根手指扎下。
直到第二针时,越长歌感觉怀里的人动了动,柳寻芹终于睁开了眼,那双颜色稍浅的眼瞳一动不动,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
越长歌终于长松了一口气,她赞许地看向柳青青:“妙手回春啊逆徒。”
柳寻芹微微蹙眉,她抬起自己的手,仔细瞧着上头两个血孔。
越长歌头一次直观地发觉逆徒的大用处,这么看这个小东西医术的确不错。她好奇地问:“怎么扎两下就醒了,这个穴位有何讲究之处吗?”
柳青青将银针丢回桑枝手上,她拍了拍手:“我没想着什么穴位,就是感觉柳长老瞧着像积劳已久,又不知为何一时气急攻心,暂时昏迷过去罢了。至于为什么要扎那俩地方……”
“可能是因为十指连心,这里比较疼。”
柳青青歪头道:“能疼醒。你不是想让她醒来吗?”
越长歌额角一抽。
柳寻芹一直在蹙眉盯着自己的指腹,似乎还是觉得有些疼。趁着她初醒还没缓过来力道,越长歌悄悄地递了柳青青一个眼神。
还不走,等着被收拾吗?
柳青青却没有动弹,她看起来和柳长老有话要谈。刚才她在黄钟峰无所事事,看见越长歌突然抱着柳寻芹闯出山门,不由得疑惑,便一路尾随了过来。
如今碰巧地,这个当面说话的机会终于来了。
“柳长老。”
“我现在不是柳家人了。不算是。”
柳青青轻轻笑了笑,神色却逐渐认真起来:“我知道您讨厌我,觉得我的心性配不上当你的弟子,而性格乃天成后养,一时难改。但不管如何,我至少决定以后不要像那个将我丢了的女人一样,也不要像养天宗的人一样……我不能保证自己会是个善良的人,但至少不会再伤害无辜之辈。”
柳寻芹瞥了她一眼,蹙眉问:“你是?”
柳青青一愣。
桑枝:“师尊?”
越长歌一把将柳寻芹的脸庞捧起来,她将其挤得很紧:“看看清楚,我是谁?你……你堂堂一代医仙,该不会真把脑子给磕坏了?”
怀里的少女有些陌生地看着自己,目光凝聚于眼前这张美艳动人的脸,她打量了越长歌半晌,问道:“你又是何人,抱着我做甚?”
坏了,问题大了。
越长歌心里一惊,她转头看向那俩小医修:“这还有得救么?”
柳青青和桑枝面面相觑。
越长歌又问柳寻芹:“你现在可会医术?失忆之法该如何解?”
桑枝将那根银针放平,恭敬而又小心翼翼地递给她师尊。柳寻芹仿佛不认识似的,她有些迟疑地拿了过来,将那根银针握在手心里。
桑枝发愁道:“我们灵素峰不能少了您。”
柳寻芹抬起手,抚上额头一角,那处被磕破了,现在还在渗血。桑枝从怀里掏出药粉来,轻轻抹在她的额头上,看着那道伤痕肉眼可见地消散。
医仙大人饶有兴致地看着那药粉:“此物甚是神奇。”
柳青青在一旁不可置信地看着柳寻芹,企图从那张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异常来。
而桑枝已经快哭出来了,“师尊,这……这是您上次自己炼的药啊!”
“不好,这个死女人不认得本座还挺正常的,这人若连丹药都不认得了——危矣。”越长歌眉梢蹙得愈发紧。
“越长歌。”柳青青道:“我知晓一个偏方,你将柳长老竖揽起,上下快速晃动三百下,左右晃动三百下,打着转儿再晃三百下,或可将砸懵了的脑子晃回来。”
桑枝惊道:“这……这……”她从医多年,还从未听说过这种奇妙法门。这位青青姑娘到底想要干什么?
而她已经拦不住死马当活马医的越长老了——
只见越长歌一脸焦急,将茫然的柳长老抄起,开始飞快地上下抖落她,柳长老的双眸微微睁大,她青色的衣衫宛若湖面,被迫激荡起点点涟漪。第一个三百下时柳寻芹面色苍白,第二个三百下时柳寻芹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死活,直到第三个三百下的最后一下结束以后,越长歌的手实在颤颤巍巍脱了力气,两人砰地撞在一起,倒了下来。
“师姐姐?你还好吗?”
越长歌用颤抖的手捏住柳寻芹的脸。
在大家期望的目光下——
医仙大人颤抖着捂上嘴,隐忍了一小会儿,然后飞快地扭过头去,半跪在一旁的草地干咳起来。
她干咳了几声,并没吐出什么东西,但仿佛把灵魂也吐走了似的,神色恹恹。
“逆徒。”越长歌不忍道:“……还是换个法子吧。”
柳青青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这偏方是她临时胡诌的。她只是不相信一代医仙能如此简单地失忆而已。越长歌将柳寻芹折腾了那么多下,人在被晃到快要不省人事的时候,往往会卸掉意识的伪装,露出破绽。
她方才仔仔细细看了良久。自己在说出如此离谱的偏方时,柳长老的表情未变,在晃动她的时候,柳长老的神色依旧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柳青青问了越长歌一个奇怪的问题:“你平日是不是有腰伤?”
“不算伤。偶尔扭着坐久了倒有些疼。”越长歌莫名其妙地答道。
原来如此。柳青青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柳长老的确一切如常。
唯有倒地那一下,有一个动作——
柳寻芹护住了越长歌的腰身。只稍微垫了一下,很快又抽手缩了回来。
在摔跤时,人的下意识不该是护住一个陌生人,而是保全自己。就算强行解释成医修的本能,她那个位置最顺手的还是护住她的背脊,而不是向下的腰身。
除非柳寻芹还记得她那可怜师尊的老腰容易催折。
柳青青正这般思忖着,她突然迎上了一道来自于柳寻芹的视线。
柳长老的目光平静,似乎还是不认识她的模样,只不过在与她对视时,那道视线稍微压重了一点。
宛若警告。
柳青青愣了一下,微微笑了笑,当然是在越长歌看不见的地方。其实只要医仙大人没失忆就成,还记住了那番话就成,至于她俩到底在玩什么小情趣——这本身不关她的事。
她当然不会为此得罪柳寻芹的。
于是柳青青遗憾道:“偏方本身也是靠运气,这下我恐怕也没什么好法子了。”
柳寻芹对于灵素峰的意义宛若定海神针,她失忆的消息会惊动整个太初境。若是往大了说,整个修仙界都会拿来当做饭余闲谈。
越长歌并不乐于见到这种事被别人说长说短,到时候又闹出个铺天盖地的幺蛾子,她命在场的两个小孩子守口如瓶。
灵素峰现在没人来管,那就只好暂时先划在越长老名下。
这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更令人头疼的是——
随着医仙大人的失忆,越长歌昨日撂下的狠话就跟放了屁似的,在风里飘散而去。
或者说,更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柳长老?”
越长歌还在纠结她是不是在装蒜这回事,一手拧起她的腮帮子,啪地一声松开。她冷着脸瞧着那水灵灵的脸庞弹了一下,又回归原状,娇嫩得好似刚剥开的菱角,随手一掐都能渗水。
柳寻芹捂着腮边的淡红印子,蹙眉看着她。
“真不记得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娇弱的。”越长歌狐疑道:“从前和本座打架头破血流却还是那么老当益壮,现在?被桌角磕一下就出毛病了?”
越长歌本觉得自己很可怜,遇人不淑碰到了这么个捂不热的冷心肝。
但仔细一想柳寻芹倒也挺可怜的,倘若是真的——摊上了她这个祸害,磕到头失了忆……前半生的读书与钻研、后半生的辉煌都只剩了个壳子。未曾想师姐勤勉聪颖了一世,却将前途断在了她手上。
一时还难以辨别谁更惨些。
越长歌总不能丢着她疑似年迈失忆的师姐不管了。
于是她这次回黄钟峰,顺便也把柳寻芹带了回去。
黄钟峰,寝居处。
柳寻芹抱着双膝,平静地靠坐在床上。她扭头看着窗边的那盆插满了鲜花的九转回魂草,又将目光放远,投向波涛摇曳的花海。
“你坐在此处不要走动。”
越长歌轻轻敲了个响指,吸引她的注意力。“知道了吗?本座要去灵素峰收拾一下你的日用衣物。所以你得一个人乖乖待着。跑丢了没人去找你的。”
柳寻芹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又扭过头去看花海。
“……”死性不改。
越长歌在心内腹诽道,哪怕失忆对别人还是冷着一张小脸,看来的确是原汁原味的柳长老没有错,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来。
谢天谢地,医仙平时虽说不怎么收拾装药的坛坛罐罐,但好歹衣裳还是收拾了的。越长歌凭着以前蹭她衣裳的精准直觉,在她那方小竹庐的箱子里找到了许多日用衣装。
但遗憾地是,款式都比较简洁。没有淘出太多符合越长歌审美的衣裳。
她在拎起一件时又下意识地想,也不知道为什么穿在她身上就很好看。
回到黄钟峰,一开卧室门。
床上人影空空。
嗯?
越长歌心里一突,她低声埋汰了一句,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喜欢乱跑了。
她只得循着熟悉的气息,一步一步跟着走向了花海。
天气转凉,快入秋冬。
花海原先是凋零的,最近几日又绽放了一群群只有秋冬冷气盖过时才会开放的靛蓝色花朵。这是黄钟峰的冬装。
越长歌自花丛中瞧见了那个不省心的影子。
柳寻芹墨发如瀑,赤着双足,就这么踩在了满地的花瓣上。她低头缓缓地走着,一只手敛着衣裙,看起来还有些拘谨,但似乎极为钟爱着绵软的触感。洁白的脚踝露在秋风中,她像是半点没有觉得冷。
“过来。”
越长歌忍不住驻足停留在附近,欣赏了她的影子片刻,末了,才遥遥招呼了一声。
花丛中的美貌少女似乎正专注地欣赏这片海洋,听到背后人声,她抬起眼睫毛看过来。
越长歌眼前飞了一朵小花,她下意识伸出手去,任其零零落落地飘在手上。
就同那天越长歌飞给柳寻芹的花朵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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