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珏和唐韵陪着路易斯把这个不大一点的小镇逛了个遍, 路易斯认认真真记住了小镇的名字、写法,买了一大箱纪念品,都是小摊上包圆的, 全部加在一起也便宜得出奇。这些东西不知道戳中了路易斯哪个兴奋点, 他看见就走不动道,直接结果就是莱安负责拖的行李比来时肉眼可见地多了不少。
秦珏把路易斯和莱安送到机场, 目送他们两人进安检,配合路易斯动作夸张地挥手告别,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安检门后,秦珏脸上热络的笑立刻收敛起来。
换回唐韵熟悉的, 带着克制矜持的微笑。
“我们的航班是什么时候?”秦珏问。
秦珏和唐韵也该回公司了。
“下午,我们在附近吃顿饭, 可以直接登机。”唐韵都安排得很妥当。
“我建议改签到晚上。”秦珏说。
“啊?为什么?”唐韵不解。
秦珏歪头打量着唐韵, 抬手帮她扶了扶左侧略有下滑的眼镜框,含笑问她:“不是说了,好不容易回一趟老家, 多玩玩, 嗯?”
唐韵一愣, 被秦珏提了这么一句才想起在游船上时秦珏贴在她耳边说的话。
那时正是夕阳朦胧,她沉迷于秦珏好看的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老家的事从嘴里秃噜出来。
她在小镇长到六岁,后面跟着父母去外面上学, 那时候因为她晒得黝黑的肤色和土里土气的口音受了不少明嘲暗讽, 小唐韵曾经打定主意跟谁也不说自己的来历。
结果给秦珏说了。
唐韵耳朵边痒痒的, 就好像那时秦珏喷洒的热气穿过时空终于抵达她敏感的耳畔, 她抬手装作不经意地揉了揉,答应下来秦珏的提议。
于公于私, 她似乎都不能拒绝。
唐韵利落地改签了机票,她们现在时间充裕,吃了中饭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可以到处浪费,唐韵点开手机里保存的之前做的旅游攻略备选,举着给秦珏看,让她挑个想去的地方。
秦珏根本没看。
“不是说去你老家看看吗,忘了?”秦珏问。
唐韵手一滑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她以为秦珏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来真的。
“那没什么好看的,就普通居民区,挺老旧的,我们早就搬走了,很多年没回来过了。”唐韵本来是想推拒的,却没留神,给自己说出点乡愁来。
她人生中最肆意最畅快的几年在这里,不是她装着捂着就能彻底忘了的。
“那走吧,去看看。”秦珏抬脚就走。
唐韵赶紧去拦,但因为慢了半步,变成追在秦珏屁股后面走。
“老房子都卖了,看不了。”唐韵说。
秦珏脚步一顿,继而又恢复大步流星。
“那就看看街坊,找找熟面孔。”秦珏说。
当年唐韵的父母卖了老家的房产,带着所有存款,野心勃勃地想要在大城市安身立命,把他们在外面野惯了的女儿养成大城市乖巧好学生的样子。
现在看来,唐韵觉得自己骨子里就不是个好学生,不然难以解释她为什么会欣然接受秦珏拿出的合同,甚至逐渐习惯了跟在她金主身边。
自从六岁时离开,唐韵再也没回来过,这回没了可借鉴的旅游攻略,老家可不像宝藏特色菜馆那么好找,她凭借模糊的印象对着导航翻来覆去地研究。十几年的时间足够一座城市发生天翻地覆地改变,但好在这里是个人和事都慢悠悠的小镇,时代更迭的间隔被拉长,唐韵滑动放大卫星地图,终于认出了她记忆里院子门口的大药房。
唐韵把药房设为目的地,导航带着她和秦珏踏上陌生的归途。
唐韵说得果然没错,这一路再没有朦胧古意,似乎和所有不甚发达的小城都长得差不多,司机下了高速一头扎进小路,旁边有工地有摊贩,限速了开不快,时不时还要警惕路边窜出来的小猫小狗。
秦珏看着导航页面上标志她们和目的地的原点之间距离越来越近,走过的路蜿蜒曲折,还没走的路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拐弯掉头,秦珏感觉不止自己,连司机都要被绕晕了,导航忽然高亢地来了一句:“目的地在您附近,本次导航结束。”
秦珏下车,看着眼前形同虚设的家属院门禁,守门的不是保安亭里堆满了旧报纸,分不清是保安亭还是报刊亭,她和唐韵两个外来人员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家属院,亭子里的老头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里面扑面而来的是光阴的味道,每一栋房子侧边都盖满了厚厚的爬山虎,冬天万物凋零,但水乡的冬天到底温和点,所以它们半绿不黄、半死不活地耷拉在藤上。
唐韵数着从大门进来的楼栋数,认准一个方向往前走,结果走着走着忽然不动了,仰头看着楼顶喃喃自语。
秦珏听见唐韵在小声念叨:“原来这么矮吗?”
唐韵伸手指给秦珏看,从顶上数第二层就是她小时候的家,现在那户人家的窗台上挂着两串香肠,就在她们仰着头傻看的功夫,一只肥硕的雀鸟飞过来狠狠地啄了一口,看来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以前那里挂了一个竹篮子,不知道是谁挂在那的,打从我记事就有。”唐韵轻声说。
唐韵生活过的痕迹完全被抹杀、被覆盖,她是写程序的她最清楚,被覆盖掉的数据,这世上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们来这干嘛,怪傻的。”唐韵扭头看向秦珏,费劲扯出一个笑脸来。
“我都说了,没什么好看的,现在赶快走的话,我们还能逛一个景点,走吧秦总。”唐韵催促道。
她就站在那里,秦珏觉得她快要碎了。
“我就是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秦珏说。
她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那天在船上一听说这里是唐韵的故乡,她一下子就坐不住了,那种一定要来看看的冲动裹挟着秦珏,让她念念不忘。
现在好了,真来了,却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那走吧,我们去找个热闹的地方玩。”秦珏心里那股不明不白的气散了。
“哎,你们找谁啊?”一个抱着小朋友散步的老阿姨从楼栋里走出来。
“没找谁。”
“楼上504……”
秦珏和唐韵异口同声,唐韵一愣,轻笑一声,说:“算了,不找谁。”
明明说了要走的,而且楼上504,现在和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唐韵朝阿姨礼貌笑笑,转身要走。
“哎你等等,我看你有点眼熟!”阿姨把唐韵叫住。
唐韵错愕转身,阿姨苦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抱着小朋友左右踱步。
“是谁啊,眼熟……”阿姨碎碎念。
“阿姨,你应该是认错人了。”唐韵说。
“啊!”阿姨一跺脚,“你是原来504那家的闺女是不是,就住我头顶上,一到晚上就不睡觉,光着脚丫满屋子乱跑那个!”
唐韵错愕。
“对,肯定是你,哎呀长成大姑娘了,来让我看看。”阿姨凑上来,围着手足无措的唐韵转了一圈,点评道:“长开了,白净了,比小时候好看多了。”
“你这是?”阿姨终于想起来正题。
“出差路过,就想着回来看看。”唐韵说。
“难为你了,这都多少年了,还记着这里。”阿姨感慨半天,忽然话锋一转,问:“哎你爸妈呢?你现在长大出息了,他们也该退休享福了吧?”
秦珏注意到阿姨话音还没落,唐韵的眼圈当即就红了。
“嗯,挺好的,他们都挺好的。”唐韵轻声说。
唐韵说了假话,秦珏知道唐韵说了假话。
“我们该走了,别耽误飞机。”秦珏突然开口打断了唐韵。
“哦好。”唐韵赶紧抬头,吸了吸鼻子,跟故人道别。
阿姨依旧热情,不忘叮嘱她路上多注意安全,把唐韵送出小区这一路,没少嘱咐她注意身体孝顺父母。
唐韵越走越快,终于看到家属院门口停着的车,拉开车门钻进后座,眼前湿润到看不清路。
秦珏从另一侧上了车,坐在唐韵旁边,吩咐司机先往回开。
车漫无目的地汇入车流,此时距离她们的航班,还有将近六个小时。
“想哭就哭出来吧。”秦珏叹了口气。
身边传来一声压抑的抽噎。
唐韵的父母都不在了,这是简臻找来的资料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唐韵不想跟多年不见的老邻居提起意外和不幸,但也受不了老邻居一直在她面前提父母。
是秦珏错了,她不该非要来唐韵老家看看的,物是人非,秦珏早该想到的。
秦珏知道这种时候谁劝都没用,就得哭出来,哭完就好了。
她和唐韵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她的手缓缓往那边挪,覆上唐韵紧握的拳头,一滴滚烫的泪正砸在她的手背上。
秦珏耐心地等着唐韵哭,手背上炽热的泪珠连成一片,她的手心温暖干燥,能帮唐韵隔绝的代表悲哀的潮湿。
许久,唐韵慢慢平复下来,她挣脱秦珏的掌心,抬手胡乱擦了擦脸。
“对不起秦总,我失态了。”唐韵低头道歉。
秦珏抬起唐韵的脸,手背上的泪水凉透,肆意滚落而下,她盯着唐韵的脸看了半天,抬手帮她摘掉了溅满水渍的眼镜。
“哭成花猫了。”秦珏轻声说。
她包里有纸巾,拆开递给唐韵,让她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擦干泪痕,然后再拿出补妆气垫教唐韵一块一块把哭花的妆补起来。
从镜子里看过去,好像一切都没发生。
“你看,没事了。”秦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