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看你。”许黎明冷静地说,她理解陆白天的心情,如果自己这样出现在同班同学面前,也会想保留一丝尊严的。
然后她脱下大衣,背过身去递给陆白天。
衣角被人轻轻碰过,但衣服并没有被拿走,冰块一样的身体在她身后留下轨迹,逃进了屋中,狼狈且手忙脚乱地套上自己不剩多少棉的棉衣。
许黎明关上了阳台门,隔绝了外面的天寒地冻,然后拿起桌上的空调遥控器,抬手就要把空调打开。
“不要。”一声轻唤阻止了她的动作。
“我没交空调费。”
许黎明一愣:“那她们开空调你怎么办?”
“我白天不在寝室。”陆白天说。
许黎明心头涌出一阵古怪的感觉,很难说是同情还是什么,自己虽然家庭不美满,但至少也算出生在了象牙塔内。
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直面贫穷。
与此同时疑惑渐生,艺考并不便宜,如此拮据的话,她是怎么能上这个专业的?
可能家里咬牙供养的吧,许黎明很快得出解释,怪不容易的。
“没事,钱我给她们。”许黎明话音刚落,手中的遥控器就被人劈手夺了下来,再定睛,陆白天已经回到了远离许黎明的阴影里。
许黎明一向我行我素,除了林晚以外基本不太用去揣测别人的心情,但此时她心中却闪过一丝悔意。
陆白天的自尊心看起来很强,自己刚才那样说,是不是冒犯了对方?
“对不起。”许黎明很快道了歉,然后将手中的袋子放在一边,“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生日快乐。”
“谢谢你替我解围。”她又说。
这次陆白天没有拒绝,但是过了很久,才小声地道谢,然后终于走出阴影,哆嗦着,用自己桌上的暖壶倒了一杯热水。
许黎明这时才将她看清,对方没有戴眼镜,也没有扎头发,去除遮挡后的脸尖而小,嘴唇因寒冷而有些发紫,眼睛低垂,像雪山下的一汪死水。
纤细的身子包裹在空荡的棉衣中,本应充绒的地方干瘪得能看见深色的睡衣,睡衣也很旧,短了一截的裤子露出脚踝,边上已经磨出了绒花。
许黎明看了身后的铁门一眼,华传宿舍的阳台是统一的推拉门,上半部分是担起采光任务的玻璃,下半部分就是厚实的门体。
上面的锁扣也是铁的,厚重还生了锈,绝不会不小心被反锁在门外。
她忍不住问:“谁把你锁在外面的?”
陆白天被冻得通红的手紧了紧,然后摇头:“没有,我自己不小心。”
傻子才会信,许黎明浓墨一样的眼睛注视眼前瑟缩的女孩,最终没再多问。既然人家不愿说,她也不想多管闲事。
许黎明一直以为校园暴力这种事只会在初高中发生,却没想到大学了还能碰见,只是比起未成年人生硬的暴力来说,成年人的暴力则是润物细无声的。
更为沉稳,和缓,令人窒息。
在这样冷的天气将陆白天关在门外的人,会有林晚吗?许黎明一阵战栗。
她知道她烂了,却不知道烂得这样早。
许黎明转了个身,轻易便认出了林晚的桌子,干净雅致,井井有条,书架上摆放着几本书和香薰,桌上凌乱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
最显眼的地方扔着一本博尔赫斯的诗集,是许黎明送的,她走过去拿起来,扉页处是自己曾经用钢笔抄下的几句诗。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日落,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许黎明发出一声冷笑,她抬手撕掉了那页纸,揉了揉扔进垃圾桶。
“你进被子里暖和一下吧,我走了。”许黎明说,然后打开门走出了房间,风衣荡荡,消失于一串串亮起的灯色里。
许黎明没有看见,一直静静站在的人在她走后半跪下来,用手拨开垃圾,拿出了那张被揉得丑陋的纸。
小心翼翼地抚平,折起。
瘫软了冻僵的身子,长长呼出一口气。
重生这件事对于许黎明来说有利有弊,好的是她能改变命运重活一场,坏的是阅尽千帆,归来还得上早八。
打着哈欠抓着咖啡,踩着八点的铃声冲进教室的许黎明如是想。
教室里其他学生已经坐好了,大部分都和她一样睡眼惺忪,抱着书本补眠,唯有前排的几个身影笔直坐着,神采奕奕,尤为突出。
其中当然有林晚,她凝脂样的眉头微皱,似是不满意别人进门时的动静,见是许黎明后,那眉头皱出了嫌恶的意味。
以往这个时候许黎明都会给林晚带早餐,一周五天风雨无阻,但是这一次许黎明则自然地走过了林晚身侧,停在了室友身边。
“我能坐在这里吗?”许黎明敲了敲陶宁和孙沐雅的桌子,二人同时惊讶地抬头,然后不知所措地沉默。
“谢谢。”许黎明当她们同意了,拉下椅子落座,然后从包里拿出个纸袋,递给她们。
“给你们带的咖啡。”许黎明说。
两个人的神情本来是掺杂着不愿和防备的,如今肉眼可见地转换成了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纸袋。
一旁的许黎明没再说什么,脑袋枕着胳膊,闭上了眼睛,陶宁和孙沐雅则对视一眼。
许黎明这个人生得拒人千里,性格也玩世不恭,在别人眼中里就是个典型的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形象,她追林晚的事被很多人背后当做笑话来谈,还有不少人暗暗心疼林晚,被这么一个人缠上。
但是从这两天的接触来看,许黎明和传言中还是有所不同的,没那么难相处。
被一杯咖啡就轻易贿赂的陶宁很快就恢复了话痨本色,主动和许黎明搭起了话。
她捅捅许黎明,小声开口:“欸,你今天怎么没给林晚带早餐?”
“学校有食堂。”许黎明睁开眼睛,眼珠漆黑,让人看不透她心绪。
陶宁碰了壁,笑了两声掩饰尴尬。
许黎明闭眼继续睡觉,直到再次被昨天的那阵烧灼感唤醒,带着几分烦躁抬眼,眼前是一片东倒西歪的背脊,清晨的阳光洒满教室,空调的声响混着书页的振翅声沙沙作响。
岁月静好,没有对上什么人的眼神,许黎明狐疑地扫视一圈,眼神定格在前面一排的角落,那里有个身影只身坐着,低马尾挡住了脖颈,阴影和起球的灰色毛衣融为一体。
自己的礼物显然没有派上用场。
陶宁似乎注意到了许黎明的眼神,她悄悄凑过来,横插一句嗟叹:“说实话,我有时候也挺佩服她的,一个人打三份工,还能有精力每天早起自习。”
“三份工?”许黎明回头。
“对啊,食堂一份,学校奶茶店一份,好像周末在校外还有一份。”陶宁掰着手指头数,“这要是我,宁愿退学算了。”
许黎明想起昨天看见的那只手,明明长在少女身上,却是饱经沧桑。
陶宁说着说着,忽然神秘兮兮地问:“你想不想听八卦?”
若是平时许黎明绝对没有半分兴趣,但今天,她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我听别人说,她家里之所以这么穷,是因为她是个私生子。”陶宁往前凑了凑,“她妈不是什么正经人,给别人当小三才生的她。”
陶宁这句话没控制住音量,前排几个人纷纷回头,许黎明皱着眉头看向角落,果不其然,刚才还在奋笔疾书的女孩肩头猛地一震,手中的笔啪嗒落地。
一边的孙沐雅忙捣了陶宁几下,陶宁自知失言,连忙捂住嘴。
前排几个人闻言意味深长地发出讥笑,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转过头来,好像故意要让陆白天听见似的:“说就说呗,怕什么,反正也是事实,她家那点破事儿班里都传遍了!”
还没等周围的人给出反应,一杯咖啡忽然从天而降,从男生头顶浇下,冰块顺着脖子滑进领口,男生的话戛然而止,起身剧烈扭动,试图甩出衣服里的冰。
“你他妈的……”男生拍案而起,然而看着抱着双臂,不动如山的许黎明,气焰慢慢湮灭。
二世祖,惹不起。
“神经病!”男生怒骂一声,躲过旁边人递过来的纸巾,一边胡乱抹着,一边冲向卫生间,许黎明冷冷看着,余光一转,陆白天不知何时不见了。
这边动静之大引来了全班人的注意,包括林晚,她回头看见许黎明,只见对方正抱臂坐着,侧脸锋利,双肩撑起柔软的衬衣。
林晚散发着香水气味的,干净的指尖握紧钢笔,难以解释心中郁气的来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开学后的许黎明,似乎不再关注自己。
林晚清了清喉咙,冽然开口:“许黎明,你还想不想学习了?”
以往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场景,许黎明挨了她的斥责后,会像个收起锋芒的刺猬,讨好地老老实实缩起来,林晚几乎笃定她会这样。
但是这次没有,许黎明黑如夜色的眼睛只是扫了她一眼,然后背起包起身。
“不想,班长。”她说,然后无视林晚吃噎了一般的眼神,以及其他人的震惊,消失在门框之外。
爽。
许黎明难得笑眯眯地行走在楼梯上,华传的建筑充满张扬的艺术气息,教学楼的楼梯一半在室内,一半在室外,一路旋转到地面,阴暗间隔,光影会错。
下到倒数第二节 的时候,许黎明顿住脚步,看见一楼的阴影中正坐着个孤单的身影,她屈膝抱着本书,用令人难受的姿势,埋头苦读。
到底是因为自己允许陶宁开口,这才引起事端,许黎明呼出口气,上前想要道个歉,谁知刚露了个头,就见那人仓皇而起,怀里书本哗啦啦落了一地。
……这么怕她吗?许黎明觉得莫名其妙。
“抱歉……”许黎明一边说着一边快步上前,帮蹲下收拾的陆白天捡起书本。
女孩穿了件黑色外套,显得狼狈又手忙脚乱,离近之后,许黎明注意到她这件外套上沾满了洗不掉的油渍,和其他破旧但整洁的衣服截然不同。
许黎明收回目光,把书递给她,顺手想拉她起来。
然而不过刚碰到外衣的边缘,身前的人便如同应激,猛地抽身后退,指尖攥出白痕,贴在阴影里。
“脏。”她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