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个样子说话, 听得人心软成一片,许黎明喉咙又开始干渴,她垂眸盖住潋滟的瞳仁, 拿起酒杯倒酒。
红色的液体流过杯壁,蜿蜒着像血,而后聚在杯底,红色越发浓郁。
许黎明都能想象得到它们沾着女孩唇齿的样子, 酒的颜色根本比不得女孩的红唇艳烈,但会令其更浓郁。
许黎明这次只倒了方才的四分之一, 然后递给陆白天,看着对方双手捧着酒杯, 咕咚咕咚喝完。
其实自己应该劝阻她的, 不能让她这样喝。
但许黎明没有,她指尖捻磨着自己的酒杯, 轻轻抿了一点点,这是属于她的坏心思。
想看着白天喝醉,看着一本正经的陆白天沉迷酒精后,会不会暴露一些被掩埋在保护层内的本性。
酒不是个好东西, 它会麻痹人的神经,但有时也是个好东西。
许黎明放下酒杯,眨眼之间, 陆白天已经又喝尽了。
她举杯还要, 却被许黎明抢走杯子,放在一旁,淡淡开口:“再喝对胃不好, 你先吃点东西。”
“我不饿。”陆白天摇头,“最后一点点。”
女孩伸手去拿酒杯, 许黎明眼疾手快把杯子拿开,抬手举着:“不可以,陆白天。”
女孩眨了眨眼,这才垂着手,安静地坐下。
自己是不是语气太凶了?许黎明有些后悔,她放柔语气想解释,却见女孩晕开笑意,伸手指了指桌子那端的蛋糕。
“我要吃那个。”陆白天说。
她好像还挺开心,许黎明闭上了嘴,转身去帮她拿蛋糕,蛋糕是草莓味的,巴掌大一个,顶端放了几颗新鲜草莓。
“你要叉子吗,还是直接吃?”许黎明问。
“直接给我就好。”陆白天伸手,她捧着蛋糕,低头去咬上面的草莓,唇齿被奶油粘着,分不清红唇和草莓哪个更新鲜。
好想尝一尝,许黎明盯着她嘴唇看,草莓味混着奶油,可以想象得到清甜。
想什么呢,许黎明费力地移开眼睛,人家陆白天是信任她才和她回家的,自己只需要逗她开心就好,可千万别脑子一热又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吃蛋糕,吃蛋糕,许黎明脑中默念着,用勺子去挖面前的巧克力蛋糕。
不好吃,太甜腻了,还是草莓蛋糕好吃些。
衣角传来垂坠感,许黎明放下叉子扭头,陆白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了蛋糕,过来扯她衣角。
“我现在能喝酒了吗?”陆白天问,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希冀。
吃这么快?许黎明歪着身子看向桌子那端,蛋糕果然被吃得干干净净,盘子上只放着三颗草莓蒂。
许黎明一阵无言,只能又给她倒了点。
陆白天的酒量比自己好很多,许黎明判断,因为她已经喝了这么多,醉意还是未达眼底,走路时脚步稳健,没有半点虚浮。
但她又确实醉了,眼波带着水色,捧着喝空的酒杯坐在餐桌一侧,紧紧盯着许黎明。
这种盯无端让许黎明浑身灼热,却又并非带着侵略性的不适,而是一种强烈的渴望,许黎明觉得自己好像沙滩旁潮起潮落的海水,而陆白天则是水边搁浅的白豚。
海豚摇摇尾巴,渴望海水的包裹。
这种眼神出现在陆白天身上,无疑有些违和,毕竟如今二人之间心动的,理应是自己,而陆白天承担的是逃避的角色。
但如今怎么反过来了?许黎明不解,她看向陆白天,出言打破这样的怪异氛围。
“下雨了。”许黎明说,她眼睛看向窗外,窗棂被浓黑淹没,黑暗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雨声。
“下雨了吗?”陆白天起身,她如常穿过灯光璀璨的厅堂,来到门边占了半个墙体的窗前,趴在窗台上朝外看。
黑漆漆的夜色,树影像层层的山,朝着她飞扑而来,沙沙雨声打碎夏夜的热气,一阵风,一阵凉。
“你怕黑吗?”许黎明和她一起站在窗前,笑着问。
“还好。”陆白天摇头,比起黑暗,她更怕雷雨,黑夜对她来说反而是种保护色,因为只要躲藏在黑暗里,就没人能找得到她。
以往都是如此,只要她躲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就没有人能够欺负她。
当然,黑暗的厕所除外。
她转头看着许黎明的侧脸,黑发垂在耳后,露出的五官像盖着雪顶的山,冷冽清寒,眼前的夜色拉低了色温,给皮肤镀了一层银色。
她耳垂上挂着月亮形状的耳钉,搭在窗户上的无名指,被一枚歪扭的戒指裹着。
另一枚戒指一直放在陆白天的口袋里,她随身携带,却从来不敢拿出来。
“你怕吗?”陆白天小声问。
“怕。”许黎明点头,而后垂眸思忖,缓缓道,“也不是怕,更多的是不喜欢。”
“黑色太冷清,也太孤单了,没有颜色能够被它反射,也没有什么能够改变它。”许黎明笑笑,“所以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打开所有的灯,有光照着会好些。”
陆白天看着她,又问:“可你很喜欢穿黑色。”
“不喜欢,但是适合。”许黎明回答。
“我妈妈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房子都是黑压压的,许昇睡在公司不会回来,我不想阿姨们靠近,所以房间里只有我自己。”许黎明把自己的过去讲给陆白天,“我在黑暗的房间里闷了半个月,自那时候开始,我就开始讨厌漆黑的地方。”
“但人生里怎么会没有黑夜呢,所以我只能期待白天快点来。”
她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陆白天听着听着涨红了脸,她挪了挪脚步,离许黎明近了些。
“雨越来越大了。”许黎明有些担忧地把脸贴在玻璃上,天空黑压压地沉入地心,雨水清扫着玻璃上的尘土。
“不知道豆汁儿的坟还好吗。”许黎明叹息一声,“上次去看还是一个月前,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的雨了。”
闪电割裂夜空,倾泻出的光也划破了陆白天眼中的暗色。
她轻抖着睫毛,紧紧盯着窗外。
许黎明离开窗户,语气轻松道:“我们应该庆幸回来得早,要是再晚点就要被雨拦在路上了。”
“白天,你先在这里玩会儿,我去换身衣服。”许黎明实在看不下去自己身上的蚱蜢装,踩着拖鞋往楼上走。
陆白天点头应了,她看着许黎明的身影消失在二楼,然后蹒跚着走回餐桌边,又给自己倒了慢慢一杯红酒,咕咚咕咚喝下去。
这次喝得有点多了,醇涩的酒滑过食管进入胃里,隐隐有些烧灼,她放下酒杯,眼前景物出现了一瞬的偏移。
虽然她很快站稳了脚步,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喝了。
陆白天放下酒杯,走到门口,从墙角处的伞架里拿了两把黑色雨伞,将门打开后,风吹着大颗的雨水砸向她。
陆白天撑开伞,抬腿走进了风雨里。
许黎明换了身舒服的睡衣,一边扎头发一边走下楼梯,她正要喊陆白天去洗漱,然而抬眼之后却停在了原地。
楼下肉眼可见的地方都没有人,许黎明本以为陆白天去了餐厅,但当她快步穿过门廊后,仍然没看到人影。
她蹙眉开口:“白天?陆白天?”
整个一楼都空落落的,只有她的声音撞击着墙壁,又反弹回来,在耳边荡出回音。
她没有听到上楼的声音,所以陆白天没有在楼上,但是一楼没有人,难不成她喝醉后跑出门了?
许黎明绷紧了心弦,她顾不得许多,从门边拿了把伞,闯入哗啦啦的雨幕中。
门口的伞少了两把,她的推断没有错,但外面雨太大了,院子里仿佛一片汪洋,许黎明蹚着水走到大门口,外面路灯的光在雨中若隐若现,黑暗阻隔了视野。
不对,陆白天不是拎不清的性子,即便喝多了也不会往外面跑的,许黎明这么想着,猛地回身跑向后院。
他们住的别墅建成很早,房子后面空出很大一块地方,没怎么特意装潢,只请了个园艺师设计了一下花园,偶尔来修剪花草。
园艺师不来的时候,那里就仿佛荒废了,野花野草疯了一样肆虐,长得到处都是,薛怡喜欢这种野性,于是就更不怎么请人打理。
许黎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园子里跋涉,她很快看见了陆白天的身影,对方正蹲在一把巨大的伞下,用手小心翼翼地修复被雨水冲散了的土包。
许黎明手中的伞有些拿不稳,雨点砸得伞骨都在震,她放下心的同时,怒气也涌上头顶。
倒也不完全是怒意,更多的是无法平复的心疼和怜惜,身量纤瘦的女孩像只无家可归的麻雀似的蹲着,雨水打湿她的羽翼,皮毛都粘在身上,风雨飘摇。
但她好像察觉不到自己的狼狈,只一心一意地给坟墓压实泥土,以防被雨水冲塌。
许黎明的眼睛都湿了,但湿的并非雨水。
“陆白天!”许黎明厉声说,她大步走到女孩身边,用力将她从地上扯起来,女孩被扯歪了身子,跌跌撞撞才站稳。
她的头发已经全部被雨打湿了,一缕缕贴着脸和脖颈,醉意让她的眼下红得刺目,其余的肤色则冻得苍白,像被雨水冲掉泥土的白玉。
周围青苔遍布,野草纠缠她的裤脚,她是浓郁的黑和绿色纠缠下的,唯一的一片白。
“你,你……”许黎明说不出话了,她拉着女孩往外走,“跟我回去。”
陆白天伸手:“伞……”
“你都湿成这样了,还要伞做什么?”许黎明语气冷冷,她不能用任何言语表达自己的情绪,只能用语气诠释。
陆白天不说话了,她听话地任由许黎明拉扯着她走出后院,鞋子时不时滑入泥地,又被她费力地拽出来。
她听得出许黎明语气里的寒意,她为此而湿了眼眶。
“你生气了,许黎明。”她用冰冷的双手去握许黎明的手,生怕被她甩下似的,“你别生气……”
她眼前昏昏眩眩,腿脚发软,眼前的景物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她都没在意,喝醉的陆白天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如警钟长鸣。
许黎明生气了。
许黎明把人拉回了房子,她带着一身的泥土雨水将门关上,刚换的裤子淌着泥汤,弄脏了玄关摆放的地毯。
许黎明直接脱掉了裤子和上衣扔在一边,伸手拿过一旁挂着的不知道谁的西装披在身上。
“你在这等我一下。”许黎明说,她将手抽出陆白天的掌心,然后快步上楼。
握着的手离去,陆白天冰冷的手更冰冷,她用牙齿折磨着自己的嘴唇,醉意朦胧的眼中一片涣散。
她身上还流淌着水,鞋子被水泡透,泥水像冰窖似的裹着脚面,脚踝有些抽筋。
陆白天慢慢蹲下来,她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许黎明生气了,许黎明不喜欢她了。
陆白天坐在地上,看着被自己弄脏的地毯,一动不动地发呆。
许黎明很快跑下楼,手里拿着干燥的浴袍,她把浴袍扔在玄关对面镂空的柜子上,命令陆白天:“把衣服脱了。”
陆白天吸了吸鼻子,手扯着湿哒哒的衣服拉链,慢慢拉开,许黎明帮她把衣服扯下来放进袋子。
“都脱了,你会感冒的。”许黎明耐心地一字一句,她自己的头发还在滴水,水在西装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女孩眼睫颤动,眼尾越发红艳,她将里面的T恤也脱了下来,被水泡得发白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只留下里面的运动内衣。
她又脱下沾着泥水的裤子,嫩藕似的腿在许黎明眼前一闪而过,许黎明适时地移开目光,抑制住疯跳的心。
她走上前把浴袍裹在陆白天身上:“换好拖鞋,去洗澡吧。”
她一句多余的话没说,扶着明显醉了的陆白天走进一楼的浴室,放水给她洗澡。
陆白天还没有醉到断片的程度,她动作虽然慢,但还是很快洗干净了自己,重新裹好浴袍走出浴室。
许黎明也已经换了衣服吹了头发,她坐在沙发上吃着饼干,没看陆白天。
陆白天踩着拖鞋,慢慢走到许黎明身边,她踉跄着蹲下,将手放在许黎明膝上,借着她的力气慢慢摇晃。
“对不起,许黎明。”陆白天说话有点磕磕绊绊的,她不断贴近许黎明,脑子昏昏沉沉思考不了许多,满心满眼都是和许黎明道歉。
她热水泡过的滚烫的身体贴着许黎明薄薄的睡衣,浴袍里面没穿衣服,沐浴露的馨香一阵阵涌入鼻腔。
许黎明呼出口气,她低头环住陆白天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放在沙发上。
女孩的身体很轻,也很顺从,她头发还没吹干,身体摇摇晃晃,无力地倒向靠背。
她很困,很想睡觉,原来喝醉了是这种感觉,做什么都像是在梦里,许黎明生气也仿佛是一场梦。
“我只是不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许黎明放下手里的饼干,她不太敢看陆白天,因为只要被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就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了。
于是她垂着眼睛道:“外面多冷啊,那么大的雨,还有虫子,你没想过自己吗?”
“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么卑微呢,就因为自己一句话就跑到雨里,去给豆汁儿的坟遮风挡雨。
这当然是因为陆白天喝醉了,但又不完全因为她喝醉了,因为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酒精只会让她更加不管不顾。
许黎明的心疼死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好得世间的所有对她而言都好像是亵渎。
许黎明吸了吸鼻子,她用手臂擦了下眼角,平复心情后,转向陆白天,用浴巾的一角替她擦干净头发。
“好了,没事,你喝醉了,我带你去睡觉。”她放柔了语气。
红酒的后劲很大,陆白天的意志越来越不清醒,她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醉得不断往许黎明怀里倒,眼泪从眼角流入湿漉漉的发丝。
“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一点雨,我有伞。”她乱七八糟地解释,“我身体好,不会生病。”
“我知道错了,不要讨厌我……”
许黎明没说话,陆白天开始着急,她不顾浴袍被扯开的凌乱,伸出手臂勾着许黎明脖子,让她看自己。
柔软的藕臂沾着水滴,勒得许黎明喘不过气来,她用嘴唇和鼻尖蹭着许黎明的脖颈,似乎觉得这样就能抚平许黎明的怒火。
她用嘴唇胡乱摸索,最后挺直身子,微烫的唇瓣扫过许黎明的嘴角,许黎明呼吸停滞。
嘴角留下舌尖滑过的,触感鲜明的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