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初还以为自己烧迷糊了产生了幻视, 直到脸颊接触到冰冷的雨水,这才发觉,眼前站在门口的真的是陆白天。
她好像是跑来的, 穿着雨衣,整个肩膀都是雨水。
被打湿的脸蒙在雨衣宽大的帽檐下,红彤彤的。
许黎明把脸埋在她湿透的肩膀上,冰冰凉凉的, 很舒服。
“你别出来,快进去!”陆白天下意识扶住她, 又怕自己身上的雨将她打湿,只得在门外脱了雨衣, 小心翼翼将人扶进门。
许黎明显然是烧糊涂了, 宽大的睡衣领子敞开到胸口,浑身上下染着不正常的红色, 好像一只熟透的虾。
只有眼睛亮晶晶的,因为含着泪。
陆白天将她稳在玄关处,待人不会再往前倒,这才回身收好雨衣, 放进随身的塑料袋里。
又拿起门口凉透了的外卖,轻轻关上门。
可能因为外面一直在下雨,没法开窗, 所以屋子里透着一股闷热, 空旷的房间没有一点人气,只有茶几上还摆着昨天许黎明吃剩的外卖。
陆白天短短看了一眼,就扶着许黎明, 将她扶到沙发上坐好。
陆白天的手冰冰凉凉,像解暑的冰棍, 许黎明不自觉将脸贴在她掌心,汲取凉意。
“你怎么来了?”许黎明声音黏糊糊的,透着平日不会有的亲昵。
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谁更红一点,陆白天偷偷将手收回来,软声道:“我看到了朋友圈。”
她这些天一直在照顾母亲,情绪从早到晚紧绷着,除了请假那天以外,很少碰手机。
“我给你发消息,你也没回我。”许黎明说。
陆白天顿了顿,没回答。
那天将母亲送到医院后,她就看到了许黎明的消息,但那时她精神崩溃,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陆白天轻轻道。
“别说对不起。”许黎明眼前又开始旋转,她往靠背上倒去,脑子生锈般地转了转,“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我妈妈生病了,在照顾她。”陆白天寥寥几句回答,“你吃退烧药了吗?”
“吃了。”许黎明说,她指了指桌上的药盒。
“那她的病好点了吗?严重吗?”
女孩带着凉意的手抽走了,许黎明抬起朦胧的双眼,察觉了陆白天身上的不对劲。
她看起来很疲惫,双眼通红,眼下青黑,脸色又是苍白。
“不严重,快好了。”陆白天说。
陆白天回身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终于在茶几下面找到了药箱,于是沉默地拿出来,翻出体温计,递给许黎明。
许黎明没动,她睁着充满雾气的双眼定定看着陆白天。
陆白天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僵硬,手上的动作也开始杂乱无章,她拿着体温计的套子甩了甩,发现不对,又摘下套子。
“你……”陆白天本想叫许黎明自己来,但眼看着对方病得严重,于是慢慢上前。
将手伸进了许黎明宽松的领口。
许黎明配合地将手抬起,陆白天移开眼睛,把温度计放到她腋下,手迅速抽出。
但还是碰到了一片耸起的柔软,心随着冷不丁的触碰震颤。
许黎明没穿内衣。
陆白天忙忙叨叨收起体温计,嘱咐她等五分钟,然后自己转身离开,在客厅角落看见了空气净化器,于是蹲下身子。
她起初不会用,摆弄了半天才打开,微微的风涌出排气口,吹动了不知是汗湿还是雨淋的碎发。
转过身时,许黎明已经歪在沙发上又睡着了。
陆白天松了口气,她看着睡着的女孩发了会儿呆,然后上前给她披上毯子,走到厨房接了点水,又打开冰箱,拿出上次来冷冻的冰块。
当时是想用来喝冰饮料,没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
将两块厚厚的洗脸巾打湿后叠在一起,时间也过去了五分钟,陆白天走回客厅,唤醒了许黎明。
“许黎明,回房间睡好不好?时间到了。”
许黎明睁开眼睛,仅仅五分钟,她好像昏睡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举起酸痛的胳膊,拿出仿佛热水烫过的温度计。
“39度8。” 陆白天声音紧张,“这么高,你得去医院。”
“没事。”许黎明说,她摇头,“去医院也是吃退烧药。我想睡会儿。”
外面还在下雨,这样子出去,万一淋了雨,恐怕会烧得更重,陆白天这样想着,于是同意了。
“那如果睡醒后还是这样,我们就去医院,好吗?”陆白天说。
她的声音落在许黎明耳朵里,好听得让人恍惚,许黎明心软了软,道了声好。
许黎明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雨声,世界好像被这样的大雨填满,而在雨水组成的海洋里,房间像一叶孤舟。
还好还有陆白天,许黎明昏昏沉沉地想,她在昏睡中听到了陆白天的声音,有人给她额头放了一层冰凉。
有人给她干裂的嘴唇滴了两滴甜丝丝的水。
她陷入了无边的昏睡,再醒来时,外面的雨声小了些,但天空还是黑压压得沉,屋子也被暗色笼罩,看不出几时几刻。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屋子里仍然只有自己一个人,像曾经无数次睁眼的夜晚,或是清晨。
直到闻见飘到鼻尖的香味,她才像傀儡唤回了魂魄,撑着身子爬起来,指尖多了几分力气。
“白天?”她轻声说,但没人回应,于是她艰难地爬起,穿上拖鞋走出门。
她身上全是汗,但烧似乎退了一些,因为虽然脚步仍是虚浮,但眼前不再天旋地转。
客厅的香味比卧室还浓,她闻得出是汤的味道,浓浓的香味和热气填满了空荡的房间,茶几上放了一些还没来得及洗的水果。
还有一盆从阳台搬过来的盆栽,这是唯一没干死的一盆,此时被做了紧急抢救,半干枯的叶子上洒满珍珠似的水滴。
许黎明觉得那阵热气顺着鼻腔,一直涌进心底。
厨房是开放式的,她抬眼就能看到陆白天的背影,女孩正将头发用一个鲨鱼夹夹在脑后,低头品尝勺子里的汤。
似乎对味道很满意,轻轻盖上锅盖。
她听见了许黎明的动静,忙转过身:“你醒了?我做了鱼汤,你等会儿喝一点。”
也许是生病令人脆弱吧,明明是温馨的场景,许黎明眼眶却有些发热,她嗯了一声,擦掉了额头沾着的薄汗。
“你买了这么多东西?”许黎明说,“我把钱转你。”
陆白天摇头:“不要。”
陆白天快步走过来,伸手要去拿桌上的体温计,被许黎明先一步拿起。
“我没事了,自己来。”许黎明说。
她真的好了很多,头脑不再浑浑沌沌之后,就不好意思再麻烦陆白天。
烧确实退了一些,37度9,已经算是低烧了,许黎明放□□温计。
“我来帮你吧。”她走向厨房,衣摆却被人抓住,被拽着原地转了个圈,重新面向客厅。
“别,你好好休息。”陆白天双手扯着她衣服说。
现在清醒了,看陆白天眼下的乌青便看得更真切,许黎明忍不住伸手,在她眼睛下摸了一把。
突然的触碰让陆白天不知如何反应,竟任由她摸。
触感温热绵软,许黎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伸手,她的指尖僵在半空,有点想把它剁了。
然后两人同时松开手转过身,一个去打理鱼汤,一个低头看花。
“你这几天很累吧?”许黎明心怀歉意,陆白天已经够忙的了,却还要抽空来照顾自己。
早知道不发那个朋友圈了,她虽然是存了那么点想引起白天注意的心思,但没想到对方会直接出现在门口。
即便是家人,都不会吧……许黎明心里有点乱。
她拿起手机,除了几条室友群里的问候外,就只有秦朝鹤的刚发的一条短信:“喂,刚看见朋友圈,你还活着吗?”
她回复了一句浅活,然后点开朋友圈。
哦,她把薛怡和许昇屏蔽了。
那边锅子从灶台上拿下的声音清脆,一阵叮叮当当过后,陆白天才回答:“没事的。”
“我不累,我妈妈她就快出院了,再过几天,我就可以回学校。”
谁会信她不累呢?许黎明看着一半绿一半黄的叶子,明明脸色那么差,像一碰就碎的枯叶,打眼一看,根本分不清到底发烧的是谁。
可她对此讳莫如深,许黎明不禁开始担忧,她说她妈妈没事,是不是也在隐瞒。
“白天,我可以看一眼你的手机吗?”
“啊?”陆白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似乎很在意。
“我手机关机了。我想看下天气预报。”许黎明说,她举起屏幕漆黑的手机,朝陆白天晃了晃。
陆白天沉默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拒绝许黎明:“你,你看吧。”
“密码没变。”
许黎明拿起陆白天放在桌上的手机,上次帮她抓坏人的时候用了两天,此时轻车熟路。
但她没有过分窥探陆白天的隐私,只是瞥了一眼后台软件上显示的,打车软件的起点。
第三人民医院。
“明天阴转多云。”许黎明说,她放下手机,来到厨房门口,“你今晚回去么?”
“外面雨好大。”许黎明说。
“明,明天回也行。”陆白天回答得磕磕绊绊,她慢慢盛出鱼汤,小心地端出来,看了眼许黎明。
女人其实两天前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安眠药只是引起了她剧烈的呕吐,并没有进入体内太多。
她这些天日日守着,只是怕女人再……
最近只要一闭眼,眼前便会出现女人捧着大把药片的场景,那些药白得刺眼,会白得将她从梦里惊醒。
醒来时看见病床的颜色,都会心有余悸很久。
那些药本来是医院开给女人,让她不再失眠的,不知不觉竟攒了这么多,陆白天已经习惯收起家里所有锋利的东西,但没想到她会进展到吞药自杀。
自己确实很久没有休息了,睡觉,也不能算作休息。
许黎明看着端着鱼汤发呆的陆白天,伸手将沉重的汤盘接过,端到了餐桌。
陆白天此时才大梦初醒似的追上来:“你别动……”
“我没事了,低烧而已。”许黎明笑笑,她回身走进厨房,去端剩下的菜。
陆白天甚至还切了一盘水果,摆成大大的圆形。
两人对坐在桌前,沉默地吃着眼前的东西,许黎明胃里脑子里翻江倒海,口干舌燥,本该是吃不下饭的。
但陆白天炖的鱼汤出奇得好喝,一点腥味都没有,只有淡淡的鲜香,她不自觉喝了两碗。
胃里有了东西,便觉得病也好了。
于是又忍不住开口:“白天,你家里的事,我能不能帮上忙?”
“不用。”陆白天条件反射地回答,她沉默地喝了口汤。
在许黎明身边坐一会儿就够了,她不想让许黎明知道她麻木,且混乱的人生。
虽然有那么一刻,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病房外时,她好想许黎明。
真的好想。
许黎明没再问,她喝完了剩下的汤,直到胃部出现胀痛,才放下碗。
抬手阻止了陆白天收拾,然后不由分说地拉她下桌。
“我……”
“你别管了,明天我叫人来收拾。”许黎明语气轻松,脚步却已然沉重,将人拉进了卧室。
陆白天手腕在她掌心似乎是软的,轻轻松松便能完全握住。
“别,许黎明……”
她被许黎明轻轻一带,就不自觉坐在了松软的床上,许黎明的卧室很宽敞,有个很大的飘窗,上面放了两个蒲团,和一个小桌。
桌上摆了几本书。
身下的床软得像棉花,但又不是完全没有支撑,人坐下去,又会轻轻弹起来。
陆白天脸红了,她往后躲了躲,手攥紧了已经褪去许黎明体温的床单。
许黎明的眼神不自觉落在陆白天身上,女孩低着头坐着,柔软的发丝还夹在脑后,此时漏下几根,搭在凝脂般的脖颈。
她今天没有戴眼镜,清隽的脸露在外面,露在暗暗的天光里,眼底的憔悴无法掩盖。
这样将头发梳起来的陆白天,少了几分稚气,有点像一位疲累的,真正的女人。
“睡一会儿吧。”许黎明说,她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七点。
“我不困。”陆白天口是心非。
“那就当陪陪我。”许黎明说,她软软倒在床上,“外面打雷,我害怕。”
陆白天看了眼窗外,雨已经小了很多,玻璃已经能看得见外面的绿意,只剩下树叶的沙沙声。
“没有打雷。”陆白天摇头。
“等会儿会打。”许黎明佯装笃定。
陆白天的呼吸渐渐急促,她手足无措地坐了会儿,发现许黎明态度强硬,只能移到床头,靠在柔软的皮质靠背上。
轻轻说:“那,我在这陪你,你睡着了,我再去沙发。”
许黎明没反对,说了声好,然后躺在了枕头上,闭目等了会儿,再抬眼时,陆白天就已经闭上了眼睛。
还说不困,许黎明有点想笑她,但凑近了看时,心跳却骤然变缓。
女孩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累晕的,呼吸沉重,眼角隐约看得见湿润。
心跳恢复正常,但每跳一下,都有点酸涩的疼。
许黎明觉得自己发烧似乎加重了,但是伸手摸时,又觉得还好,热气似乎是从另一个地方漫出来的。
她轻手轻脚地翻身站起,走到陆白天身边,女孩正以一个难受的姿势沉睡,头歪在自己的颈侧。
许黎明斟酌了很久,却还是伸出手,将她脑袋拨正的同时,手穿过她腋下,轻轻捧住了那捧温热。
左手揽着她膝盖,试探着往上一提。
意料之外得轻而易举。
许黎明力气其实不算特别大,但无奈陆白天太轻了,她即使生着病将她抱起来,都不算吃力。
陆白天的头歪了歪,似乎想在她怀里找一个舒服的所在,脖颈一片酥软,两人碎发纠缠。
许黎明慢慢走动,生怕将怀里的人摔了,她越走脸越烫,等将人放在枕头上时,额头又生出汗滴。
她伸手解开陆白天的发夹,将她碎发揉开,即使这样大的动作对方都没有醒,仍然疲累地沉睡着。
像被猎人追逐的困兽第一次寻到了庇护所,酣然入睡。
她这是累成了什么样子,许黎明神色淡淡的,心却始终像被小锤子敲打,一下一下疼。
她在越发急促的雨声中,看了她很久,直到外面真的开始打雷,女孩像搁浅的虾一样猛然蜷缩的时候,她才猛地伸手捂住了陆白天的耳朵。
自己是不是烧糊涂了?这么捂有什么用?
但许黎明还是捂了很久才将手松开,她故意没去看陆白天的睡颜,替她将被子盖好,而后将屋外的音箱搬到屋内,放了轻音乐。
音乐声柔化了外面的雷鸣,隔绝了大雨下的狼藉。
许黎明坐在地上,背靠床沿,拿出还有一半电量的手机开了机,给陈砚打了电话。
她知道这样做不太好,但她真的,有点担心陆白天。
“喂,黎明姐。”陈砚的声音慵懒响起。
“我记得你新租的房子就在三院对面,你现在在家吗?能不能帮我个忙。”许黎明说。
陈砚一听就换了个称呼,语气得意:“在啊,我正要去店里。许黎明,你又有什么事求姑奶奶?”
“你能不能去三院的住院部走一走,帮我打听个女人,姓陆,患有双相情感障碍,应该是上周日住院的。”许黎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