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坐在榻上,正埋头吃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面条软嫩爽滑,将宫中庖厨特制的肉酱洒在上面,搅拌均匀。
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一口吸溜下去,那可真是全身舒坦,肠胃里面暖洋洋一片,比吃粟饭什么的,要有滋味的多。
“沤肥、曲辕犁可说是农家之术,巨砲是公输子遗文,战场军争亦可说是苦学兵法。那这面食的做法又作何解释?据说赵佗还在战场上将蹴鞠弄成了足球、还造出什么喇叭之类。”
“小小赵佗,不到二十岁,会的东西却是不少,也不知是跟何人所学。等到天下砥定之后,寡人定要将他的底细掏出来,看看他到底是谁的弟子。”
秦王政笑了笑,将最后一口面吸进肚里,看着碗里的汤汁,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放下箸,端起碗喝了一口。
片刻后,侍女收走食具。
早有准备的赵高呈送来一堆简牍,以供秦王政批阅。
他自己垂手侍立在旁,以供秦王政有所想法时,为其代笔下令,或是咨询一些细节上的律法问题。
秦王政拿起最上面的简牍,打开一看,脸上的微笑凝固了。
“李由的上书?”
等到看完后,秦王政两条浓眉更是紧紧皱在一起。
李由在上书中主动请战,愿为大王剿灭代地小邦,为秦国统一天下的大业而努力。
这份爱国之心,以及那昂扬的斗志让秦王政颇为赞许。
虽然李由屡战屡败,除了运气之外,也有他自己指挥失误,能力不足的问题。但其败而不馁,依旧充满斗志和冲劲,这态度已经超过了许多人。
至少在秦王政看来,在这一点上李由比至今尚未走出伐楚阴影的李信还要强上一些。
秦王政看了旁侧恭敬侍立的赵高一眼。
可惜,李由数奇。
赵高进言的心思,秦王政其实清楚,但这话又近乎于阳谋,与李由连败三次的事情结合在一起,如同尖刺一般扎在秦王政的心中,不可不防啊。
但李由拳拳爱国之心,不可轻易打击。而且因为一句传言便断掉李由的前程,也太过武断了些,并非圣明之主。
秦王政略微思索,道:“赵高,为寡人传令。南郡夷人叛服不定,去岁伐楚之时,诸夷不仅抗徭拒赋,且与楚人勾结,攻我南郡。今虽退兵,但不可轻饶。五大夫李由有爱国之心,命其为南郡尉,将南郡兵,为寡人征伐夷人,宣扬秦威。”
赵高一怔,立刻拱手应命,为秦王政代笔下令。
秦王政放下手中的李由上书。
目光看向殿外。
让李由去南郡讨伐去年叛秦的夷人,不仅合理避开了伐代之事,且也是对李由“数奇”的试探。
李由伐楚,总是以弱击强,遭遇失败。
如今让他去打南郡的蛮夷,以强击弱,这总能行吧?
……
自从大王和诸位公卿在那场饯别宴上吃过面食,并夸赞其美味之后。
这段时间,整个关中刮起了一场面食的风暴。
有了大王这个活生生的“广告牌”,豪贵之家争相购麦,并在家中安置石磨,同时找关系,下重金去请会做面食的庖厨。
让面食成为了一时风潮。
因为此时并非小麦成熟的季节,关中存麦不算多,导致市场上的小麦竟出现断货趋势。
同时暗地里的黑市上,麦价飞涨,一时间竟能与粟米等值。
关中庶民皆言,咸阳麦贵,一麦难求。
此刻李府中,李斯正抱着一块麦饼啃食。
他年纪虽大,但牙口尚好,不仅喜欢吃酸涩的淮北橘子,在众多新弄出来的面食吃法中,犹喜欢啃这种又干又硬的麦饼。
李斯啃了一口麦饼,又剥下一瓣橘子塞进嘴中,混合着咀嚼,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此麦饼真是不错,小小一口便能填饱肚腹。由儿啊,昔日王贲、蒙武等人皆说,以此物为军粮,在突袭之时或能建下奇功。你此番既要南下征伐夷人,或可考虑此种食物?”
“父亲,南郡少麦。”
李由回了一句,又丧着脸道:“我请命伐代,本有报国之心,为何大王不仅不准,反而还让我带兵去南边攻打夷人啊?”
李斯将饼放下,甩了甩手上的麦屑,抚须笑道:“你这孺子不识好歹啊,大王为何让你去任南郡尉,让你征伐夷人?这是宠信你啊!”
“宠信我,真的吗?”
李由很郁闷,他本已做好了屈居赵佗之下,伐代建功立业的准备,哪知道上书之后,大王却给了他这个奇怪的任命。
李斯解释道:“呵呵,你以为郡尉是何职务?那可是银印青绶,秩比二千石的高位啊,放到其他人身上,至少也要左庶长、右庶长之爵方能担任。大王让你一个五大夫为一郡之尉,岂不是破格提拔,这是高升啊!”
“你昔日伐楚,手下不正是南郡兵吗?想来你在军中应该也有几个亲信吧?”
李由想到昔日的得力干将共敖,以及曾经救他性命的黑脸百将,不由点头道:“是有几个。”
“你看,大王将你破格提拔,身居高位,还让你可以统率昔日的旧部,再去攻打南方孱弱的夷人,这不就是让你建功立业的意思吗?以我来看,大王宠信于你,欲要让你复昔日左庶长之爵,却又忧虑会冷了其他伐楚功臣,故而才让你去南郡征战啊。”
“只要你李由在南郡干的好了,大败夷人而归,定然能重获左庶长之爵!你说,这不是大王对你的宠信,那还是什么?其他人可有这般待遇?”
“你不要再想着去灭代了,在他人帐下为将,哪有自己独镇一方,掌控一郡兵权来的自在,你说是也不是?”
在李斯的话语之下,李由听得双目发光。
“是的,父亲,你说的没错!”
“大王定是宠信于我,这才提拔我为南郡尉,征伐夷人,如此便可再度立功升爵!我李由定然不会让大王失望!”
眼见儿子斗志昂扬,李斯欣慰的点点头,说道:“你明白就好。那南郡的郡守腾,乃是昔日灭韩之将,老夫曾与他打过交道,想来你去彼处任郡尉,他不会为难你。你好好干吧,老夫就在这咸阳等你凯旋!”
“父亲,你放心就是,儿定不会让你失望!”
李由意气风发,转身出去,开始准备南下的行装。
看着儿子充满斗志离去的模样,李斯轻轻叹了一口气。
刚才的话,不过是对儿子的激励之语。
作为老臣的他,已猜到大王的用意。
“不让由儿伐代,想来是大王决定让赵佗为主将了。若我所料不差,那赵佗此番灭代之后,就可顺理成章的担任灭齐的主将。”
“少年英才啊,日后只要不出现变故,此子前程定然无量。”
李斯感叹的摇着头,因为李由之事,他对赵佗有些许幽怨之心,但眼看着对方深受大王宠信,有一飞冲天之势。
他李斯作为一个合格的官场老手,此时该如何做,心里自是清楚。
“赵佗,远非昔日韩非可比啊。”
“吾李氏,当与他赵佗交好才是。”
……
“咦,李由被大王任命为南郡尉了?”
少上造府邸中,赵佗也收到了李由今早南下的消息,颇感惊讶。
“赵高不是说大王忌惮‘数奇’之语么?怎么还让李由当郡尉了,看来赵高那计谋,也不太顶用啊。”
赵佗笑着摇了摇头,对于李由,他倒是没有多大敌意。
一来是有交好李斯的心思,不说当朋友,至少他还不想和李斯这种人为敌。
二来则是在赵佗看来,李由确实太惨了,初上战场就遇到项燕突袭,三战皆败,如此倒霉的遭遇,让人想恨也恨不起来啊。
一个常胜将军,会去恨一个常败将军吗?
故而李由之事也只是想了想,赵佗便抛于脑后,并未放在心中。
如今摆在他的眼前的还有另一件事。
大王让他去迎接前来朝见的齐国使臣。
想到那齐国使臣的名字,赵佗的脸上就充满了笑意。
……
函谷关外,三川大道。
足有数十辆马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停靠在一处驿站附近,齐人要在此处饮马吃食,暂且休憩之后再行赶路。
田冲走出驿站,看着远处的一处竹林。
“大司马,据说昔日朝秦的燕国车队就曾在此过夜。就是在那片竹林中,燕国副使秦舞阳被杀,正使荆轲任命高佗为副使,最终导致刺秦大计功亏一篑啊!”
一个近三十岁的方脸男子站在旁侧,发出叹息。
大司马田冲亦感叹道:“那荆轲就是个蠢货,不知何故竟然听信奸贼高佗的话语,残害秦舞阳。”
“倘使荆轲以秦舞阳为副使,两人联手必能让那秦王授首于大殿之上,又岂会有今日之事啊!”
“惜哉秦舞阳!”
方脸男子亦道:“大司马说的是。不过也因为荆轲行刺之事,秦王再不让各国使者接近,吾等就算想行刺也无计可施啊。”
田冲脸色大变,立刻训斥。
“田儋(dān)勿要胡言!”
“我齐国此番只为献礼求和,将楚虏景昭与韩寇韩成,献予秦王以示诚意,岂有行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