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榻上的齐王建嘴角抽搐。
下首的田假也是满面无语。
作为当事人的田朗,更是神色狼狈。
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这郦食其当众说他弃军之事,让田朗下不来台,目光四望,只见殿中不少人皆鄙夷的看着自己。
说好的率军来援,结果被打的狼狈逃入城中,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他堂堂即墨大夫的脸面,丢的一干二净。
好在他的好友太史文,立刻出声维护:“即墨大夫之败,不过是被你秦军偷袭罢了,无需多说。反而是你这秦使刚才说的话未免太过可笑,我临淄城坚固如同金石,如何需要你来相救?”
田朗立刻借着话头,反击道:“正是如此,你这郦生居然言救我君臣性命而来,你可知道我临淄乃天下巨城,城高墙厚,城中有兵三十万,皆是善战之士,勇斗之兵。闻你秦人来此,城中数十万齐人早已战意盎然,剑戟欲饮血,与尔等拼死相斗。”
“你秦军之数尚不及我齐人一半,开战到如今,连我城墙都难以攻下,我君臣安坐城中,岂需你来相救?”
郦食其哈哈笑道:“大夫之言何其谬哉。我军若想拿下临淄,不过反掌之间。只需以巨砲轰城,士卒推云梯、楼车之属上墙,则临淄墙垣对我秦军来说,不啻于奔行于平地之上。”
“我军既入临淄,便如猛虎入羊群,谁能抵挡?届时兵临齐宫,血染临淄,岂是虚言乎?”
殿中齐臣吸气声不停响起。
王榻上的齐王建,更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他的脑海里已经开始浮现出秦军入齐宫,斧钺架在他脖子上的场景了。
郦食其眼见齐王建脸露畏惧之色,趁机开口:“我秦军有攻城灭国,屠戮满城之力,然赵将军仁义,怜惜城中齐人性命,更有敬大王之心。故而围城不攻,只以巨砲相试。今日遣鄙人前来,亦是为寻得更好的解决之策,来罢两国刀兵之灾。”
“先生有何策,可罢刀兵之灾,救吾等性命?”
田假沉声询问,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郦食其。
殿中众多公卿,亦是双目大睁,望着秦使。
齐王建紧张的吞着口水,就等着接下来那句话。
郦食其呵呵一笑,沉静道:“刀兵之灾,皆因列国纷争而起,昔日周平、桓王之时,周室衰弱,诸侯并起,相互兼并,四方扰攘,互为仇雠。”
“待得三家分晋之后,秦、齐、楚、燕、赵、魏、韩七国厮杀不断,以致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时至如今,已有数百年之久!”
“如今秦王英明神武,扫清六合,席卷八荒。万姓倾心,四方仰德,此非以兵势取之,实乃天命所归也。秦并天下,乃是天心人意。”
“今天下之间,只余秦与齐者,分境而治,难免有龃龉争端,殊为不美。不若两邦相合,天下归一,如此便能止戈平乱,再无争战。”
“大王与诸公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仅可免刀兵之灾,亦不失富贵之位,如此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郦食其口若悬河,声如洪钟,直接挑明来意,双目炯炯直逼榻上的齐王建。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郦食其劝降之语说出来时,齐王建还是缩成了一团,殿中齐臣尽皆咬唇沉默。
紧接着,一道嗤笑声响起。
田朗拍案而起,厉声呵斥:“荒谬透顶,你这郦生之语真真可笑。”
他张望殿中诸臣,朗声道:“诸公勿要被这纵横之士的口舌相迷惑。”
“我齐地方数千里,带甲数百万。虽有大司马甄城小败,然不伤国之筋骨。今秦军兵近我临淄城下,纵有巨砲逞威,然终不能破城,只能在此空耗粮秣。待到我齐地七十城之兵来援,便能得百万之众,以十攻一,岂有不赢之理?”
“如今便是那赵佗眼见破城无望,故而遣这说士入城,意图鼓动唇舌,空口白牙便骗我齐国归降。何其可笑,试问自古以来,天下之间,可有举千里之国而降人者乎?”
田朗脸色涌起一抹血色,双目直盯榻上齐王。
“大王和相邦勿要忧虑,如今秦虽灭五国,但三晋之豪杰壮士,皆不降秦,入我齐境者数千之众,大王驱逐秦寇,便可收三晋之士为己用,与之十万之众,则临晋之关可以入矣。”
“夫荆楚之大夫公卿,不欲为秦者亦众,在我杞、莒之间者百数,王收而与之十万之师,使收楚之故地,即武关可以入矣。”
“如此,则齐威可立,秦国可亡。夫舍南面之称制,乃西面而降秦,为大王不取也!”
田朗话语掷地有声,震得满朝皆惊。
他的好友太史文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就连号称善辩的郦食其,也被这即墨大夫的话狠狠震慑了一把。
都到这时候了,此人竟还能想出“灭秦之策”,真是让人佩服的很。
郦食其呵呵冷笑:“虚妄之语,自欺欺人。如今即墨大夫强要逆天理,背人情而行事。岂不闻俗语所云:顺者昌,逆者亡?今我大秦带甲百万,良将千员。谅尔等腐草之荧光,如何比得上天空之皓月?”
说着,郦食其站起来。
他对着榻上的齐王建一拱手,笑道:“既然即墨大夫有灭秦强齐之策,那还请大王施之,以立齐威。郦食其便不打扰了,只回营中,劝说赵将军把军中巨砲尽数移于西南,如此便可日夜问候于大王也。”
齐王建还未从两人的舌战中回过味来,便听到郦食其要劝说赵佗砲击齐宫的话,顿时吓得亡魂四散。
即墨大夫的救国之策,如同放屁。
但郦食其的话,那可是实打实的威胁。
齐王建也不待诸公卿说话,便叫道:“郦先生且慢,降秦之事,还且待寡人思之!思之!”
郦食其双眼一亮。
这事,果然有戏。
“大王,我齐与秦当为仇雠死敌,安能降秦!大王不可思也!”
田朗大叫出声。
但殿中附和他的人,除了太史文外,并无多少。
整个殿中近百齐国公卿,皆和齐王建一样,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田朗感觉不好,对田假叫道:“秦王伐齐,其诏书上可是点名要相邦与诸公问罪,若是举国降秦,诸公岂不是要沦为囚徒,岂能存命乎?”
田假点点头,向郦食其问道:“正如即墨大夫所言,秦王听信小人谗言,欲要问罪于吾等,若是降秦,岂非让吾等自陷囹圄?”
郦食其淡淡道:“若相邦与诸公降秦,自是有献降大功,当保全财富地位。至于小人谗言之事,秦王英明神武,想来定会分辨,绝不会让功臣寒心。但若诸公真要反抗到底,待到城破之日,此事恐怕就不好说了。”
听到郦食其的暗示和威胁。
田假和众多公卿反倒松了口气。
他们是政坛老手,转念之间,便能想到秦王政之前的问罪诏书,不过是开战借口,其目的便是逼他们投降。
只要投降,便可凭借献降之功,免除灾罪,且还能保留财富。
如果不投降,那城破之后,可就真的是彻底完蛋了。
“降秦之事,关系重大,还请先生与赵将军给吾等时间思虑之。”
田假开口。
郦食其会意点头,举国投降之事何等重大,本就不可能让人当场答应。
不过看眼前情况,经过他一番诱惑加威胁,此事已是成了大半。
“既如此,鄙人便先告退,按赵将军言,当留三日时间。三日之后,将军若是未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当发兵攻城,再无和谈之机,还请相邦思虑。”
郦食其微笑着拱手告辞,不过在离去前,他还要再加一码。
他望向齐王建,用充满诱惑的声音道:“昔时我秦军灭五国,五王因罪叛秦国,或死或囚。大王却是不同,若是愿意举国降秦,吾王念大王不动刀兵,存念生民之德。当有五百里之地送上,可让大王富贵一生也。”
“五百里地?”
齐王建眼睛直了。
他的脑海里想到被杀掉的韩王安,被流放的赵王迁,被幽禁的楚王负刍和魏王假,以及刚被擒拿的燕王喜和代王嘉。
那六王,或被杀,或被流放,或是尚处于监禁之中。
而他齐王建若是投降,竟能有五百里之地可得,这待遇可真是完全不同。
没有对比,就没有诱惑。
齐王建的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