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郡,下相,一处山脚下的偏僻小院。
这里是项氏的一处别院,位置比较偏僻,平日里少有人到这里来,正是项梁用来安顿张良等人的地方。
公孙信和四个来自海东的武士正在院中比划拳脚。
古典时代不管是上层的贵族,还是底层的游侠,都有着充沛的尚武精神。
“好!好!好!不愧是朝鲜勇士,这般身手,纵使和齐国的技击之士相比也毫不逊色。”
公孙信很快就败下阵来,但他不仅没气恼,反而对着打败他的朝鲜勇士开口称赞。
他们是要做大事的人,想要做成,那自然是要拥有不俗的武力才行。
特别是那个真正负责动手的人。
公孙信转头,目光望向不远处一个身材雄健的力士。
他和张良前往海东,在那里得到了与秦将李信有仇的獩貊沧海君,以及朝鲜王箕否的资助,一共赠予了他们勇士五人。
朝鲜勇士两人,獩貊勇士三人。
其中以沧海君所推荐的一人最为强大,此人沉默寡言,名字叫起来颇为复杂拗口,公孙信舌头绕了半天也叫不出来。
故而他和张良都干脆以力士来进行称呼,简单形象。
这个力士话不多,但却是獩貊第一壮士,据说曾力搏大豕,能敌虎豹,其一身肌肉鼓囊,光凭一只胳膊就能将他公孙信摔翻在地。
此刻,力士正握着一个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铁椎,打量着数十米外的一个草人。
没有发动攻击时的吼声,也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
只见这力士晃动手臂,将那大铁椎转了两圈,然后就狠狠的扔了出去。
只听一声巨响。
数十米外的那个草人,当场被大铁椎砸中,在地上破碎。
百发百中!
四个海东勇士欢呼。
“好力士!”
公孙信也跟着赞了一声,同时心中暗道:“若是让力士用这大铁椎砸向秦皇帝,哼,只需一击,定能让皇帝当场变成肉泥。如此我大韩国的仇恨就能得报了!”
公孙信陶醉在想象中的时候,铁椎砸中草人的巨大声响,也惊动了屋中谈笑风生的两人。
正举杯欲饮的项缠被那轰鸣声一震,手里的酒杯抖了下,不少酒水落到了衣衫上。
项缠咂砸嘴,向坐在对面的张良说道:“子房啊,你这个力士可了不得,那柄大铁椎一般人就算能提起来,也扔不了多远,更别说是击中数十步外的草人了。他却能提着挥舞,还百发百中,真乃世之壮士也!”
张良抿了口酒水,淡笑道:“兄长过誉了,此人虽有些勇力,终究只是蛮夷边鄙之人,当不得什么大任。”
嘴上虽是这样说的,但在张良心中,他所有的一切,全都托付在了这个力士身上。
项缠摇头道:“怎么当不了大任,咱们锤杀赵佗的事情还要落在他身上呢。”
说到这里,项缠又笑起来:“子房智计果然让人佩服,借着昔日落入泗水中的周鼎来施展计谋,散布谣言,使得郡府被惊动。又说动郡中豪族去劝说郡守以泗水周鼎为祥瑞向皇帝邀功,现在一切果真如子房所谋划的那样,皇帝的车驾自齐地而来,进入了咱们楚地。”
“哼,贼子赵佗,杀我伯父与兄长,灭我楚国社稷,如今被子房引到此处,正好让力士一锤将他砸扁,如此方才泄我心中之恨!”
项缠话语充满愤怒。
项缠字伯,是项氏另一支的长子,虽然不是项燕这一脉,但血缘上十分近。
他从小和项渠的关系也很不错,提到那个战胜并使项氏父子自杀的赵佗,项缠自然是充满了怨恨。
“然也,赵佗此贼助纣为虐,手上沾满了我六国将士的鲜血。当年在代地的时候,更和匈奴人勾结,杀戮反秦义士陈馀,此等贼子,我自当杀之而后快!”
张良嘴里附和着说要将赵佗砸扁,但眼中却闪过一抹愧疚。
他和公孙信是韩人,在楚地没什么势力,想做成大事,必须要依靠项氏这个地头蛇。
项氏一族自从项燕父子故去后,如今挑大梁的是项梁和项缠两人。
项梁为人沉稳,颇有智谋,虽然碍于道义接纳了张良等人,但为了项氏宗族,他是绝不可能帮助张良等人行刺杀大事的。
张良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的目标放在了经验稍微缺少,又容易感情用事的项缠身上。
他先刻意结交,得到项缠的友谊后,让其帮忙置办大铁椎等武器,然后一步步渲染项氏和秦将赵佗的恩怨,勾起项缠的憎恨,最终托言他想刺杀赵佗,为六国义士报仇。
这个想法一出口,立刻得到了项缠的响应。
如果说是刺杀皇帝,项缠自然不敢。
但如果是刺杀赵佗,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危险系数猛降,更别说他们项氏和赵佗有着深仇大恨。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此事由张良主谋并实施,项缠只需要瞒着项梁,帮忙将泗水周鼎的消息放出去,并且推波助澜就够了,花费不了多少气力。
这就是张良能得到项缠帮助,然后顺利将泗水周鼎之事发酵成功的原因。
如今秦始皇帝的车驾已经进入泗水郡,也是他们该前去动手的时候了。
就在张良和项缠两人饮酒之时。
院外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接近。
项梁一脚踢开院门,还未进来,便怒气冲冲的大叫。
“项缠!张良!你们俩干的好事!”
这声怒呼,立刻引起院中的公孙信和五个海东勇士的警惕。
“项兄为何如此愤怒?”
公孙信忙开口,意图阻挡。
项梁一把将挡路的公孙信推开,也不理他,径直穿过院子,要进屋去,同时嘴里还叫道:“张良啊张良,我项氏待你何薄?竟然要害我项氏一族!”
张良和项缠走出来。
张良挥了挥衣袖,笑道:“项兄何出此言,我报答你项氏还来不及,怎的会有害项氏之心。”
项缠亦道:“是啊兄长,子房乃我六国义士,和我项氏乃是手足之亲,怎会害我项氏。”
“手足之亲?”
项梁狠狠瞪了项缠一眼,然后怒视张良道:“张良,你既然无害我项氏之心,为何要让项缠背着我去散布泗水周鼎的事情。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郡守想要讨皇帝欢心才弄出来的事情,没曾想这背后竟是你张良在搞鬼!”
“张良,项缠,你们两人倒是瞒的我好苦!”
“你们将皇帝引到泗水郡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项梁怒气磅礴,接连发问,他虽然不知道张良的想法,但一眼就看出这不是什么好事。
张良眼见项梁已经是知道他们在背后做事,倒也不狡辩,两手一摊,笑道:“吾等如此做,便是想为死在秦将赵佗手上的六国义士报仇,也为项兄的父亲与兄长报仇。”
“赵佗?报仇?”
项梁本能的回头看了眼正冷冷注视着他的持锤力士。
他脸色大变道:“你们想刺杀赵佗!”
“然也,秦将赵佗该死。”张良淡淡开口。
项缠颔首道:“此人与我项氏有大仇,该杀!”
“你们糊涂啊!”
项梁怒道:“那赵佗乃是秦国皇帝的心腹亲信,又是他的女婿,宠爱无比。你们一旦刺杀他,皇帝必定大怒,派人四处追杀,早晚会牵连到我项氏身上!”
项缠脸色一白。
张良神色平静,说道:“项兄放心便是,待到刺杀后,我自会曝出张良的名号,不会连累到你们项氏。”
“哼,你说不会连累就不会?那秦人何等残暴,株连族诛之法,谁不畏惧,只要有人泄露一二,让人知道是我项氏收留了你们,我项氏都将全族尽死啊!”
项梁气的声音都在颤抖,同时眼睛里也冒出凶光来。
他后悔收留张良。
但事到如今,后悔已经没了意义。
事情已经传了出来,秦国皇帝和武功侯赵佗也来到了泗水郡,这些都是不可能改变的事。
项梁能改变的只有眼前这些人。
只要张良和公孙信等人死在这里,那么他项氏自然就不会有危险。
项梁的手放到腰间的剑柄上。
但下一刻,随着那来自海东的持锤力士站到项梁身后,项梁瞬间就没了灭口的胆气。
那个大铁椎砸下来,大概他的脑袋就裂开了吧。
项梁来此之前,只知道泗水周鼎的事情是张良和项缠放出去的,至于其目的却是不清楚,故而带来的人除了院外的几个亲信外,并无多少。
张良等人身份特殊,项梁可不敢让人随意接近这里,万一他们认出了张良等人的来历,泄露消息出去,照样会连累项氏。
哪知道这一来反倒让自己变得势单力薄,面对那几个露出凶光的海东勇士,项梁可不敢轻易翻脸。
张良何等精明的人物,项梁脸色变换间,便大概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他淡淡道:“项兄既然担心,那我们离开便是,这几日叨扰项兄了。”
项梁嘶声道:“子房误会了,我刚才只是气你们将此事隐瞒于我。不如暂且多住几日,让我也听听你们的计划,如果真的有可能成功,且不连累到我项氏,那我也可以为你们提供帮助,毕竟那赵佗乃我项氏大仇,我自是恨不得让他死。”
张良笑道:“吾等如今还只是计划罢了,能不能成还未可知,但以那皇帝车队的防守严密和赵佗的精明来看,成功的几率并不高,我们会先观察一二,或许要过上一段时间再动手也未可知,说不定那时候都离开了楚地,自不会牵连到项氏身上,项兄放心便是。”
说着,张良对公孙信使了个眼色,说道:“吾等在项氏叨扰多时,不便久留,还不快快告辞离去。”
公孙信明白,对项梁拱了拱手,也笑道:“吾等这段时间多谢项兄的款待,此等恩情,吾等此生必不相忘。”
项梁心中暗气,但还抱着一丝劝留对方的希望,他说道:“公孙说的什么话,暴秦荼毒天下,吾等反秦义士自当相互扶助才是。我只恨子房与公孙在此住的短了些,不如再多住会儿也行。”
公孙信得了张良示意,亦是心中明晰,敷衍了项梁两句,便进屋中去拿他们早就收拾好的行囊。
至于那持椎力士和剩下的四个海东勇士,则是一直冷冷的注视着项梁,再加上张良脸上那淡淡的笑意,让他丝毫不敢乱动。
项梁只能恨恨看着这些人收拾好了行装,向他告辞。
“子房,此去千难万险,当小心为上啊。”
临别之时,项缠还对张良依依不舍。
“伯兄亦当保重才是。”
张良也对项缠拱了拱手,告辞相别。
当拿着大铁椎的力士钻进一辆马车,与张良等人踏上离去的道路后。
项梁猛然回头,死死瞪着旁边还恋恋不舍看着张良背影的项缠。
项缠见项梁双目发红,模样甚为吓人,摸着脸道:“兄长何故如此看我?”
项梁一口唾沫吐到了项缠脸上。
“竖子,我项氏被你害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