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城城外,官道之上,夜风呼啸。
道路的尽头,蒋钦与贺齐带着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冷静的等待着。
夜风从两人的面颊上吹过,冷飕飕的,可两人依旧岿然不动。
反观魏军这边,因为父亲死于洛阳而怒火交加的许仪,便犹如一支愤怒的公牛,他一马当先,不顾一切的策马朝着敌军冲了上去。
大吼着,“贼将受死——”
两支队伍越来越近,甚至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彼此大旗下的将军。
许仪看到了蒋钦与贺齐。
恨屋及乌……他对那关家父子的恨,这一刻悉数转移到此间战场,他更是癫狂了一般,疯了似的向前冲去。
不料,隐藏在泥泞里的绊马索狠狠一撞,马儿齐齐绊倒,包括许仪……包括其它的当先冲锋而来的骑兵悉数倒地。
这时,贺齐朝身旁的传令兵使了个眼色。
“呜呜呜呜——”
伴随着那发起进攻的号角声。
“嗖嗖嗖嗖——”
连绵不断的破风声响传出,紧随而至的是一片箭弩穿透夜幕射来,身旁的亲卫为许仪挥刀荡开弩矢、箭雨,却不想……自己中箭,一片片的倒下。
四千人的魏军……根本挡不住那连绵不断的弩矢与箭雨。
难,太难了!
他们需要格挡正面那一弩十发连绵不断的“连弩”——
他们又需要提防那射程极远、威力更大的复合弓……射出的,在天空中划过一道夺命圆弧的箭矢——
啊……
啊……
一时间,魏军阵营中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数不清的骑兵片刻间就被杀乱,许仪摔倒在地,他瞬间站起身来,一人独挡那些密集的箭雨,但最终……左臂还是中箭。
可即便是身负重伤,他仍然拼死力战,目眦欲裂的大吼着。
“冲过去……冲过去——”
他身旁仅存不多的亲卫双目含泪,看着他们的将军那身上不断溅开的红色血花,他们痛呼,“将军,将军……”
许仪如同濒死的野兽,发狂一般的还是向前冲……
可……迎接他的是更多的弩矢,一连十发连弩重重的刺入他的身体,他却又是握紧大刀,口中嘶吼的话语却变了。
从方才的“冲过去”,变成了“爹……爹,孩儿能见到你了!”
尽管有些磕绊……
但,好像……在许仪的心头,死,跟他父亲一样,如此壮烈的死在沙场上,反而是一种解脱!
“嗖……”
几轮密集的箭雨落下之际,贺齐总算拔出了佩刀,他凝视着眼前的魏军,凝视着那强弩之末下的许仪,他大声喊道。
“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登时。
“杀——”
蒋钦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他身后,无数江东儿郎席卷而上。
曾几何时,他们在淮南这一片疆土上……遭遇了奇耻大辱。
但……终究,回来了……一雪前耻的这一天,回来了!
伴随着那一个个人头化为的金子、地、布绢、战功,一切都回来了。
“哇呀呀呀——”
许仪一刀荡开了敌人的长矛,却还是被接连刺来的又一轮长矛洞穿了身体,他抱住长矛,怒吼着冲向江东兵。
“啊……啊……”
强弩之末……
他注定已经到极限了。
蒋钦一刀斩断了他的脖子,却见得血如泉涌,那无头的尸身尤是用大刀撑住身子,久久不曾倒下。
反观蒋钦,已经将许仪的头颅高高提起,他大声嘶吼道:“尔等主将已死!放下武器,饶尔等命——”
呼……
夜风呼呼的吹过,将蒋钦提着许仪脑袋的身形吹的伟岸,也将那许仪血琳琳的头颅照的越发猩红。
也就是这短暂的一幕后。
“锵啷啷啷——”
伴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声响,魏军手中的矛戈剑戟……悉数掉落在了地上,再看向这些魏军的眼神,一个个空洞、无神……却又像是一种解脱。
是啊,这舒城明明就守不住!
许仪死了,他们降了,这一切就……就全部都解脱了。
淮南,耗的好久了,即便是魏军,也……也疲了——
结束吧!
就让这一切结束吧!
……
……
六安城外。
太史享目光如炬,紧紧的盯着眼前树林间的敌军,犹如看着猎物。
他一马当先,领头而跑,身上是厚重的镜甲,这种由沔水山庄改良过的将军重甲,重量超过三十斤,一般人穿戴者,连动弹都困难,莫说是奔跑了。
可太史享不是一般人,他是名将之子,即便是身着如此重甲,却依旧跑的虎虎生风,身上的链甲摩擦着,发出金铁的交鸣,手中的战戟宛若与手臂连成一体……若是放在后世,他的样子,就宛若一个厚重的机甲战士一般。
顷刻间,他已杀至典满的身旁。
反观典满,反观魏军,方才远远看到树林后的摩挲身影,他们还不觉得什么,可现在……这么近距离下,他们发现他们的将军典满壮硕,可眼前的敌将……很明显,在壮硕程度上分毫不弱。
偏生,敌将的速度还无比迅捷,宛若猎豹一般。
这……就给人一种异乎寻常的窒息感了。
两军交战,特别是树林之中,摒弃了一切的弩矢、弓箭……拼的就是硬碰硬,讲究的就是两个字——气势!
单单……第一个照面,这位古之恶来的儿子典满在与太史慈之子太史享的照面中,无疑……已经落了下风。
就在这时……
“锵啷啷啷——”
典满的手戟与太史享的战戟已经激烈碰撞在了一起。
力量的碰撞,绚烂的火花刹那间激荡而起……
“哼……”
一声冷哼下,典满紧紧的凝着眉,抿着唇,他目光如电一般,已经窥探到了太史享的弱点,那是在腰部以下,腿部以上,那里……有一处是铠甲无法覆盖的地方。
他当即,一手手戟格挡,另一手就找准空挡朝那链甲空挡之处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
典满的嘴角掠过一丝冷锋,唇边下意识勾起一丝得逞的笑意,他这一手戟挥出的速度比风还要快,对方的长柄兵器还被牵制着,挡的下来了?
若是挡不下来,那只剩下放弃武器,闪避向后!
而……这种战场上的搏杀,率先失去武器的一方,无异于……脑袋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哼……吃我一戟——”
典满奋力的怒吼。
只是可惜,太史享早已预判到他的攻势,甚至……太史享都没有去躲闪,只是向下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的铠甲硬接下典满的这一击。
“哼,找死——”
典满冷哼一声,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个时代,哪怕是最坚固的铠甲,也不足以挡开这么近距离手戟的刺击!
“锵……锵啷……”
只听得金属碰撞之声响起……
紧接着,典满那本是扬起的笑容,刹那间凝固了,凝结的程度就犹如琥珀里的化石。
然后,在典满那不可思议的眼芒中,他只感觉到手腕一阵疼痛,然后……手中这贯穿力量的一击根本没能破开敌将铠甲的防御,反而……将这股力量荡开,反作用给他!
没有破防?
——『啊……』
——『怎么可能?』
就在典满的惊愕之中,他听到了对手那淡漠的沉吟,“天行有常,天义昭昭!死——”
典满清楚的看到……那沉重的战戟,不知用什么方法,竟是无比敏捷的调转锋芒,那锐利的兵戈太快了,快到锋芒划过了惊鸿。
快到……典满恍然间……就看到那战戟将他的胸膛彻底贯穿。
——『我是古之恶来的儿子……我……我怎么输……输了?』
是啊,一吕二赵三典韦……
他是排名第三典韦的儿子啊!
怎么输给这排名不知道第几的太史慈的儿子手里,这太讽刺了,太……太……
思绪到这里时,一切都戛然而止。
一股腥气自喉咙间涌出,也随着那长戟的拔出,从胸膛处飞溅出来……五脏六腑都……都好像碎裂了!
而这时的典满早已没有气息,没了知觉。
“名不副实,不舞之鹤……怕是跟你爹比,差远了。”
太史享冷漠的收回战戟。
而随着典满的死,后头“嗷嗷”叫的江东子弟早已一拥而上。
他们不会喊出诸如“缴枪不杀”这样的辞藻,因为……他们的命,他们的脑袋太值钱了,若是投降了,那……那可就太没意思了,至少……赏钱怕是要腰斩了!
秋风扫落叶……
这几乎就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戮。
终究魏军绝望了,这根本就是一丁点儿机会与胜算都没有……
如此乱战之下,连投降、认输的机会都没有!
……
……
肥东!
也不知道是东城门被先攻破的,还是西城门被当先攻破的。
但,对于鲁肃而言,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日一夜,连绵不断的攻城之下,在无数沔水山庄提供的“攻城器械”支持下,肥东意料之中也是情理之中的攻陷了。
当然,负责正面战场的吕岱、苏飞、孙皎有些失落……
毕竟,这城不是他们先登的,也不是他们这主城门攻破的。
事实上,主城门一度陷入僵局,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与攻城器械后,依旧无法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还好……在一日一夜的激战之后,在晨曦之际,东、西两处城门攻破,由会稽四大家族虞、魏、孔、谢家门中一干部曲,从主城门背后攻来,里应外合之下……总算攻破这南城门。
肥东……彻底沦陷!
而肥东几乎是紧临合肥城,此间相距不到三十里,可以说肥东的攻陷……合肥侧翼的防护又崩溃了一边。
呼……
此刻的鲁肃站在肥东的城楼上,正向西眺望向那官道的尽头。
尽管看不到那尽头处的合肥城,不过……鲁肃已经能感觉到,合肥城的孤立无援,整个淮南……逆魏的孤立无援!
“大都督……六安、舒城已经悉数攻下来了,贺齐、蒋钦两位将军马不停蹄就向北直取德阳……孙绍、太史享两位将军则是顺流而上,直取寿春……”
黄盖的儿子黄柄将最新的情报娓娓报送给鲁肃。
鲁肃眯着眼,口中喃喃:“德阳么?寿春么?”
虽是只吟出这六个字,可鲁肃的心头却已经将整个淮南的战局铺开。
如果……六安、舒城、德阳、寿春、肥东悉数攻陷,那……哪怕合肥依旧据城而守,哪怕那里驻守的是江东从来没有过去的坎儿……是那江东梦魇的张文远!
但,那里……却不可阻挡的已经成为了孤城。
孤城内的张文远?又还能坚持多久呢?
“呵呵……”
心念于此,鲁肃浅浅的笑出声来,他的目光依旧如炬的朝向西边,他淡淡的感慨道:“想不到,昔日孙仲谋一生都过不去的坎儿,如今……过的竟是如此这般的轻松!呵呵……”
念及此处,鲁肃又笑了,笑容中带着些许苦涩。
“世事无常,还真是无常啊……”
他感慨到这里……
这是,虞家的族长虞翻,孔家的……正一道上这东城头的石梯,隔着老远就听到他们的争执。
“仲翔(虞翻)……做人要厚道,明明是我们孔、谢二家先攻下的西城门,然后因为西城门破……东城门被迫驰援,这才让你们破了东城门,怎么依你说的,成你们虞、魏两家先破的城了?做人不能如此不讲信义啊……”
“德度(孔沈)啊,是你巧言令色?还是我胡搅蛮缠?你心里边是如明镜似的,到底是谁先破的城?你会不知道?如今……在这里与我争功,我岂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便是想要多分一份这淮南盐矿与一干矿石的利润?你这无奸不商的本事都做到老夫头上来了?你还做人厚道?老夫还岂有此理呢?”
“你……你这虞翻?怎么胡搅蛮缠?”
“是你这孔沈胡说八道,你若再胡言乱语,小心我执信一封禀明云旗公子,让他将你们孔家逐出咱们这江东大族的联盟!”
两人的争执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气愤。
毕竟,这是关乎“分红”的事儿,必须在功劳上得论出个高低……
倒是鲁肃,听得两人的争执,闭着眼睛也猜到,他们来此的目的为何。
当即,心头不由得笑了。
——『看来,云旗的这份盐矿、磷矿、石灰岩、白云岩的诱惑,依旧很大……那么……』
信念于此……
鲁肃连忙迎上虞、孔两家族长,他又做起了老好人的模样,“两位,两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们都是会稽大族,彼此间又多有姻亲、联络……何必因为这小事儿伤了和气?不如……我有一计,既你们这肥东的功劳争执不下,那……权且把这肥东的功劳记下,若是你们有谁能先登破了那合肥城的大门,那……功劳统统都归他可好?这事儿……咱们都一起做个见证,到时候,向云旗公子禀报时,便依此而行……论功分矿!”
呃……
好一个论功分矿。
无论是虞翻、还是孔沈,都没有第一时间回话,不过……他们的眼睛却是直了。
……
……
合肥城内,当包括六安、肥东、舒城在内的十二座城池沦陷,守将伏诛的消息传回。
张辽的神色是冷凝的,他的心情是沮丧的。
本以为,他张辽操持这淮南多年,这里又经历过那史无前例的八百破十万的壮举,即便是兵力弱于江东,可料想……坚持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可现在……
三天,从江东发起总攻起,三天……就全都完了!
“张将军,战局不利……敌人的统帅又是那鲁肃,多半不会见好就收……据可靠消息,已经有江东兵往德阳与寿春去了,若是……若是那里也被攻下,那……那合肥将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薛悌那愁容满面的脸颊自始至终就从来没变化过。
他的意思一如既往……
现在的局势越发不利,再不退……怕等德阳与寿春丢了后,就没机会退了!
呼……
张辽长吁口气。
或许短暂的,他也产生过些许动摇,可最终……他还是把心头的所有动摇收回,他斩钉截铁的说,“大王将淮南交给我,吾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会将这淮南拱手相让……薛护军,从今往后,请你慎言,若再说这等有损军心之语,休怪我军法处置。”
这……
薛悌无奈,他“唉”的一声深深的叹出口气,不住的摇头,再想说点儿什么,可话到了嘴边,悉数吞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
“报……张将军,不好了……南阳……整个南阳在那臧霸的策反下已经……已经悉数投诚于那关羽!南阳……南阳的援军也不会来了!”
这……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要知道,南阳本是敌境接壤之地,除了臧霸之外,曹操在此还驻守着不下三万人,这也是张辽苦苦期盼的三万人!
可……可这一条消息传来,那标志着……张辽最后的等待,最后的希望也……也没了……
彻底没了。
这也使得一贯昂扬的张辽,双腿一个踉跄,若非伸手扶住墙壁,险些怕是要跌倒过去。
他咬了咬唇,又是短暂的迟疑过后,那一抹绝然下的坚决再度将所有的迟疑吞噬。
他脑海中浮现而过的是他一生中,无数次以少胜多的光景。
——快马突袭,占尽先机。
——马似飞影,枪如霹雳。
——袭贼无惧,来去自如。
可现在的局势,呵呵……也罢,都这种时候了,还谈什么局势?
呵呵,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他唯今能做的只有放手一搏了!
“传我军令,今夜三更造饭,四更时分,随我突袭——”
张辽狠狠的吟出这一句话。
尽管,现在的合肥已经被重重包围;
尽管,他的对手是鲁子敬而非孙仲谋;
尽管,对方的兵力,怕是十倍于他……
那……
……那又如何?
——尔之今日,比之东吴十万大军又如何!
——尖锐之势,吾亦可一人夺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