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钢铁碰撞的声音,将陆舟从恍惚中惊醒。
那是打铁的声音。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一片由有木头和石块以及一些白色的碎绒毛搭成的原始房屋前,而吵醒他的正是旁边的一座造型怪异的煅炉。抬头向远处望去,稍远一点的距离还能看到土块儿和木棍支起的围墙,以及涨势喜人的农田。
正如雷因哈特将军所说的那样,这些虫子们学会了直立行走,甚至学会了使用工具,并且发展出了农耕文明的雏形。
虽即便在他看来,他们走路的姿势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看着那被篱笆围起的“牧场”,还有那一个个肥的和水桶似的幼虫,陆舟脸上浮起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时候,雷因哈特将军走到了他的旁边,调侃了一句问道。
“一走神就是几万年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听出了那语气中的调侃,不过这会儿陆舟已经无暇去顾及这些了。
“我们……已经过去了几万年?”
雷茵哈特将军耸了耸肩膀。
“你可以理解为快进,毕竟我不可能真的让你在我的记忆中待上几万年。”
汗!
吓死个人!
陆舟还以为他这一觉,已经睡了几万年了!
“……”
没有立刻回应雷因哈特将军的话,陆舟四处环视了一眼,端详了一阵子这座山脚下的村落,才继续开口说道,“……我们现在已经到了石器时代?”
“比石器时代稍微远一点,他们已经学会了冶炼金属……大概算是青铜时代吧。”
“是你教会了他们这些吗?”
“没,它们的脑容量可能稍微小了点,但还不至于蠢到连盖房子和驯化野兽都需要我去帮忙。”
“可你告诉我,是你‘启蒙’了它们。”
“没错,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是我遗留下的那块石碑教会了他们文字,而也正是因为文字的出现,才让他们的知识得以传承,难道这个挂开的还不够大吗?”
正说话间,原处传来了一阵阵凄厉的嗡鸣,空气中的宁静祥和忽然染上了一抹肃杀。
只见一只只头部覆盖着金属犄角的蟑螂从树林中冲出,在被驯化了的飞行昆虫的掩护下,朝着山脚下的那座村落扑了过来。
尖叫声此起彼伏,村落中的蟑螂迅速武装起来,开始迎战。
两拨人马很快厮打在了一起,看着冲到面前的蟑螂——或者说火星人,陆舟的背后下意识的涌上一阵恶寒。
幸亏站在他旁边的雷因哈特将军抬了下手,带着没有实体的他飞到了天上,否则他有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吐出来。
俯瞰着脚下冲天而起的火光,还有那血肉飞溅的厮打,陆舟忽然有一种错觉,此刻身处于这里的自己,就好像是上帝一样。
而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他正在通过上帝视角,俯瞰着关于文明的一生……
“是不是感觉自己就好像无所不能的神?”
“有点儿。”
“看来你渐渐体会到我的感觉了,”雷因哈特将军淡淡笑了笑,“事实上,任何高等文明在面对低等文明时,都会产生类似的想法。有时候这么想想,估计那些观察者看着我们时的心态,八成也是一样的。”
就在两人闲聊着的时候,山脚下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两拨人马的厮杀最终以侵略者的胜利告终,那些个头明显稍大的火星人,将俘虏分成了两波,一波杀掉,而另一波则用白色的绒绳捆住了甲壳与头部的连接处。
胜利者在村落的中央支起了火堆,点燃了火焰,跳起了取悦神灵的舞,享用着掠夺来的物资,宰杀敌人的牲畜,甚至享用俘虏……
看着若有所思的陆舟,雷茵哈特将军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
“这是进化的第一阶段,文明和野蛮正在做着最后的抗争,一开始后者处于上风,但最终前者后来居上。战争就如同催化剂,这片土地上的火星人开始融合兼并,连成一个整体。为了管理更多的人口,他们从部落制过渡到了封建制,然后又通过无数次的改革、甚至是革命,实现了生产力的解放……”
陆舟:“那么你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我?”雷因哈特将军淡淡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什么角色也没有扮演,当他们再次联系上我,并且彻底意识到我的存在,已经是电子时代的事情了。”
就在雷因哈特将军讲述着这些的时候,两人脚下的大地再次发生了变化。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低矮的茅草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红砖砌成的房屋,以及花岗岩打成的地井。
篝火堆也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冲天而起的烟囱,和占地数百亩的工厂。
一车车的钢铁制成品从工厂中运出,装上了火车,伴随着汽笛的轰鸣声,开向了远方。
不远处,一圈圈的房屋拔地而起,城市的轮廓开始出现,并且快速的蔓延。
“是不是觉得很震撼。”
“是的……”看着脚下这颗星球上发生的一切,陆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只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什么。”
“既然火星文明比我们提前了将近三十亿年的时间……为什么观察者文明不选择他们,而是要将希望寄托在三十亿年之后,一个无论是资源还是环境条件都逊色与火星文明的我们。”
在陆舟看来,这些火星人的初始资源,简直可以用完美开局来形容了。
和历史上经历了无数次小冰河期的人类文明不同,这群生活在温室里的虫子,几乎没有遭遇过自然灾害的洗礼,即便哪一年庄稼欠收,他们也可以从物种繁茂的森林与地下世界,获取足够的食物。
“这个问题其实很有意思,以地球为参考的话,最肥沃的土地就一定能孕育出最强大的文明吗?”
看着陷入思考的陆舟,雷因哈特将军继续说道。
“事实上,盖亚星球虽然拥有令所有有机生命体羡慕的生态环境,但这里并不是孕育文明的最合适的温床。”
“富饶的环境意味着不需要付出很多的努力,就能够获得生存所需的基本物资。火星人虽然和你们同样拥有好奇的品质,但他们的文化中却不知勤劳为何物,更没有开拓的基因。而且最为致命的,数万年的演化让他们已经完全适应了盖亚星球的生态环境,而这种挑剔到近乎苛刻的适居条件,让他们很难在太空中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第二家园。”
“想象一下,假如地球上的生态系统还能够容纳200亿人,甚至是300亿人,并且丰富的资源储量看不到耗尽的那一天,你们还会想着放弃眼下的美好生活去探索月球,火星,甚至是太阳系之外的世界吗?”
“相比之下,反而是那些恶劣极端的环境,更容易孕育出强大、且具有侵略性的文明。这一点你可以记住,说不准哪一天就用上了。”
看着似懂非懂点头的陆舟,雷茵哈特将军继续说道。
“至于时间……那就更不必说了,一个拥有过漫长岁月的文明可能发达,但他发达的理由一定不是因为拥有漫长的岁月。许多看似必然的事情,其实并不能简单地画上等号。而这些东西,也是在我抵达银河系的中心之后才知道的。”
短短数分钟的时间,脚下的大地已是沧海桑田。
一望无际的草原看不见了,森林的边界继续收缩,收缩,最终消失在了地平线,被一座座钢筋混泥土的高楼吞没,钢铁覆盖了这片星球几乎每一寸角落。
这一刻,陆舟总算是明白了,那遍布火星地表的铁锈,究竟是来自哪里。
还有那一条条结构诡异的赤铁矿脉和硅酸盐沉积岩层……
那一切,原来都是火星文明城市的“尸骸”!
“不可思议,他们最终是怎么走到的……那一步的?”
看着那颗几乎已经被钢筋水泥的人造物彻底改变了地貌的星球,还有那葱是在街道上的霓虹和数不尽的繁华,陆舟的眼中不禁染上了一抹复杂的感情。
虽然发达并没有改变那些火星人在他眼中丑陋的形象,但直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看到任何衰退的迹象。
若不是已经见过了几十亿年后的火星是什么样子,他绝对不会相信,这个强大的文明居然没有踏上星空,而是最终走向衰亡……
“有很多原因,甚至还包含了很多的巧合。”
“抛开这些不谈,我们做一个假设。假如癌细胞知道,自己毫无止境的扩张下去,终究有一天会和宿主同归于尽,你觉得它会不会考虑以相对温和的方式增殖?”
陆舟下意识反问道。
“那还是癌细胞吗?”
似乎是对陆舟的直觉感到了赞许,雷因哈特点了点头,说:“没错,所以指望文明会约束自身,和自然达成共同繁荣,从根本上就是不可能的。就像人的谷欠望会膨胀一样,文明的需求也是一样。只有朝着更遥远的世界扩张,才是文明存续的唯一之法,就像最初的鱼儿跳上陆地一样。”
“然而因为适居性的问题,火星文明最终并没有走上这条道路,而是选择了继续索取。通常情况下,盖亚星球的承受能力是能够满足他们的需求,直到……他们最终干了一件蠢事儿。”
陆舟的喉结轻轻动了动。
“……什么蠢事。”
“他们建了一座地热井,从海底一直挖掘到了地幔层,从中抽取热能和矿物,用来建造并供养他们的城市。”
“他们疯了……”陆舟微微愣了下,“难道他们就没有想过……别的方式?”
“别的方式?比如可控核聚变吗?”雷因哈特将军淡淡笑了笑,“你可别忘了,这个时候火星的形成时间不过几亿年,包括整个太阳系都还很年轻,可没有像地球那样在海洋中积攒了大量的氘氚元素。”
“火星文明不是没有发明可控核聚变技术,但对于他们的状况而言,这并非是最廉价的选择。而相比之下,身为节肢动物的它们,向下探索更具有吸引力,毕竟打洞几乎是它们生存的本能。”
“大量的地幔物质被抽到了地表,地核中的能量被释放,事实上这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包括地核的降温,包括磁场的衰弱,对于生命只有短短二十余年的火星人而言,绝大多数人耗尽一生的时间都不一定能感觉到他们的环境发生了变化。”
“而当地核温度终于跌破了某个临界值,衰弱的磁场再也无法抵抗来自宇宙的高能射线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他们在绝望中看着大气层被吹走,成片的同胞在癌症中死去,一座座城市变成了鬼城,他们被迫带着所有人从地表向地下世界撤退。”
“然而即便是地下世界,那里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那时的火星就像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距离死去只差一张死亡诊断书。”
“在文明即将消亡之前,他们也算是做出了一定的努力……比如点火计划,以及播种计划。”
“关于点火计划,我已经和你讲过了,他们向我祈求帮助,希望通过将我的引擎送去地曼圈,引爆能量模块中的零点能,以此将从地核借来的热量还回去。他们休眠了一部分的同胞,轮流醒来去完成这项工作,然而最终还是失败了。”
“至于播种计划,就比较有意思了。”
说到这里,莱茵哈特将军笑了笑。
“可能是因为被火星上的剧变给刺激到了,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环境适应能力方面的孱弱,于是通过基因修饰的方法大幅度的剪裁了自己的基因。”
“只不过可惜的是,基因修饰是一样很精密的技术,而在这方面他们显然并不成熟,只能以削弱其他部分为代价,来强行提升自己的适居性。通过这种方法创造出来的新·火星人,不只是在智力上存在缺陷,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无法接受,这些矮小的低能儿是自己的同类。”
“但无论怎么说,这也算是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了,而且乐观的想,在亿万年的进化,万一哪一天这些新·火星人们重新觉醒了他们祖先的基因,不就等于复苏了他们的文明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一部分人将目光投向了地球,也就是你们的母星。虽然那时候的地球还是一片混沌,但他们尝试通过引爆核武器、投放耐酸性、固氮细菌类等等人为的方法,加速了地球大气演变的过程。”
“我不知道这是否在观察者们的计划之内,还是可以被允许的误差。总之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算是取得了一定的进展。”
“经过基因改良、冷冻休眠的新·火星人,被他们的同胞送到了地球上,而那些火星人希望,那些比他们更小的小家伙,能在未来的某一天,重建火星文明的荣光。”
看着脸上写满震撼的陆舟,还有那地表上成片熄灭的霓虹与繁华,雷因哈特将军的脸上露出了惋惜的表情,轻声说道。
“至于结果,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他们耗费了几十亿年的时间,跨越了上亿公里的距离……”
“……终于成功的,变成了你们眼中的蟑螂。”
……
地球。
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
一位年近六十,身形佝偻的老人,正匍匐在一张木桌前,仔细核对着手中的打印稿。
他的名字叫弗纳尔,是一名考古学家,虽然最近几十年来他的研究方向出现了一丝偏差,但本质上还是没什么区别的。
到今天为止,距离那场最初的火星之旅,已经过去三十年的时间了。
这三十年来国际社会一直没有放弃对地狱之门的挖掘,直到最近因为经费被一削再削,才稍稍停顿了下来。
凭借着在火星考古领域权威的地位,这三十年间他又陆陆续续地去了几次火星,调查地狱之门的遗迹,同时也对一些新发掘出来的火星文明的线索进行考察。
而他也从一名看上去比较显老的中年男人,变成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老头。
顺便一提,如今的航天旅行虽然不至于像家常便饭一样简单,但已经没三十年前那么神秘了。很多家底殷实的新婚夫妻都会选择到月球上去度蜜月,感受那失重环境下的奇妙体验。
另外,像他这样坚持用手稿、并在纸上完成论文的学者,在这个多媒体技术极度发达的年代已经不多了……
“教授,您的稿件我给您带来了。”门口传来了脚步声,一名脸上长着雀斑的年轻人抱着一摞纸,推开门走了进来。
结果因为那摞纸实在是太高,挡住了他的视线,以至于他差点儿没被门口的椅子给绊一脚。
看到他如此不小心的样,弗纳尔教授气的差点没背过气去,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小心点!你这只愚蠢的土拨鼠!这可是珍贵的历史文献。”
“可是教授,它们只不过是刚打印出来的……”脸上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那年轻博士继续说道,“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大可以再去打印室帮你弄一份。”
“不管是牛顿还是谁,任何伟人的原稿在刚刚收录进这座图书馆的时候,都是崭新的。顺便一提,电子档是没有灵魂的。”将手中的文件摞了摞,弗纳尔教授熟练的将它们分批过了一遍手,逐一清点了一遍。
确认没有遗漏,他满意的点了点头。
“很好,都在这里。”
表情古怪地看着自己的导师,那个年轻博士想要吐槽,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只见他的导师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的衣帽架上,拿起了一件卡其色的大衣披在身上,然后站在衣帽镜前整了整衣领。
看着镜子中那个苍老的自己,他的眼中浮现了一丝怀念,但很快被强烈的自信取代了。
今天!
就在今天!
他的研究将改变历史!
深深吸了一口气,弗纳尔教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激昂。
就像是在吟唱一段古老的英格兰史诗,他开口说道。
“去好好准备一下吧,吉尔伯特博士!”
“拿出你衣柜里最贵的那件西装烫直,等到下午的报告会开始。”
“整个世界都会因为这一惊人的发现,而永远地记住我们的名字!”
对老教授的神经质已经见怪不怪,吉尔伯特撇了瞥嘴,唯唯诺诺地嘀咕了一声。
“是,教授。”
他现在非常想写一篇论文。
论长时间离开地球,会不会弄坏脑子……
……
相对于数十年的岁月来说,区区一下午的等待,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罢了。
安静的等待着墙上的挂钟走到正点,弗纳尔教授凑近话筒清了清嗓子。
报告厅安静了下。
一双双视线停止了左右摇摆,齐齐看向了讲台上的那个老教授,等待着他的开场白。
报告会,已经开始了!
“女士们,先生们。”
“很高兴你们参加我的学术报告。”
“我将在这里向你们宣布一项重要的发现——”
“火星人其实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话音落下的瞬间,人们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议论纷纷的声音也随之四处传开。
年轻人们用“你是火星人吗?”、“好巧,我也是”之类的话互相开着玩笑,也有一些人认真记着笔记,或者嗤笑着摇头,表示不屑一顾。
看着议论纷纷的报告会大厅,弗纳尔教授脸上微微一笑。
很满意人们脸上的惊讶,他继续说道。
“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
“但根据我们在奥林匹斯火山口发现的化石标本,以及从其他遗迹中考察到的种种迹象,我们已经能够初步判断,它们属于昆虫纲、蜚蠊目……就像美洲蟑螂一样。”
“也许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些蟑螂,其实和几十亿年前的火星人,是同一物种!甚至来自同一个地方!”
“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
整个报告厅,无论是人还是空气,都在一瞬间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