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尔斯非常疲惫,这场蜜月之旅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没完没了的应酬,妻子的冷淡,夜晚的孤寂以及偶尔出现的噩梦,都让他觉得头昏目眩。
每位有资格出席皇室宴会的名流绅士,都渴望着能和未来的大皇帝单独交流几分钟,当一位市长,谈笑着与朱利尔斯举杯共饮之后,那么,市议会的议员,也得想方设法凑上前来,表现出他和朱利尔斯的关系同样亲密无间。
宽容软弱的天性使得储君殿下不擅长强硬地拒绝任何人,特别是别人笑面相迎时。他苦笑着喝了一杯又一杯,与记不起姓名的爵爷或者官僚,漫谈着琐碎无聊的事儿,每场光鲜浮华的宴会结束后,他的胃就会不舒服好几天。
“殿下真是宽厚慈悲,对每个人都很亲切。”人们赞叹地说。
“不懂得说拒绝的男人,真让人滑稽。就算是驿站的马车,也会为了减少磨损,休息一天暂不待客。”妻子嘲弄地说,有回还随手给他泡了杯醒酒的浓茶,这让朱利尔斯心里暖暖的——虽然佩姬只是不想听到洗手间又传来令人不快的呕吐声。
“如果你是为了拉拢人心,倒可以理解,但我却没看出来,你有这方面的意图。”幽灵也慢悠悠地说道。
幽灵?
他的确遇见了一个幽灵。
这不稀奇,在不少记载或传说中,许多不朽的伟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比如伟大的诗人丹库,曾宣称遇到了导师的鬼魂,带他遨游过无尽深渊,让他因此写出了让人惊叹的绚美诗篇;又如朱利尔斯的先祖,拜伦的开创者科摩一世,就因为在梦中被魂灵唤醒,走出账外,见识到了令神秘学者们到现在还津津乐道的神迹,于是修建了王都坦丁。
朱利尔斯用指端抚摸着那枚由研究所带出来的奇异青石。
最开始时,他只感到慌乱与惘然若失,完全不记得,他为什么会瞒着所有人,将它装进自己的口袋,而这个幽灵,仿佛只能与他,透过纯粹的意识,进行交流。
但逐渐,好奇压倒了未知的恐惧。
他们讨论过油画的文艺复兴,探研过古典音乐的起源,无论是历史、各国人文风俗,还是神学,都留下过他们思绪的影子。朱利尔斯沉醉在这种美妙的学识氛围中。
朱利尔斯逐渐开始崇拜这位幽灵,它博学极了,什么都懂,连自认为对艺术颇有涉猎的王太子,刚开始时还能互相辩论,但到最后,他只有虚心地聆听。
旁人无法知晓他们的交谈,以至于佩姬总是瞧见自己的小丈夫,端坐在沙发上,满脸微笑,但眼神茫然,发呆一般。
“这家伙怎么呢?”大小姐偶尔会想,但值得关注的事儿更多,她很快就将朱利尔斯奇怪的举止抛到了脑后。
“噢,您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朱利尔斯不知道问了多少次。
“我的孩子,还没到时候,装着秘密的宝盒,总得在恰当的时刻开启。”魂灵神秘莫测地回答他。
虽然疑虑的阴影仍然逡巡不愿离去,但这是出于人类对神秘事物,本能上的敬畏。
“与记载中神圣威严的安诺圣物同在的鬼魂,想必不会是诱引人们下地狱的魔鬼吧。”朱利尔斯如此猜测,“可能它是守卫着永恒之柜百年千年,很寂寞的善良守护灵。”
储君殿下很高兴能慰藉一颗孤寂的心,得到一个看不见的朋友。
有时,朱利尔斯也会朝幽灵吐吐苦水,那些苦恼他无法找人述说,而居住在石头里的灵魂,却是个非常不错的倾诉对象。
“瞧,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来讨取妻子的欢心,鲜花、赞美、举世无双的宝石,我什么都可以给她,只求能在她美丽的眼眸里,看到一丝爱情的火苗。”
“你和我谈论过很多关于她的故事,那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儿。”
“所以才值得我去爱。”
“她是个强势的女人,而你,却走错了路,没有对症下药。”幽灵分析着。
“走错路?”
“想征服女强人的心,你必须要显得比她更强大,让她尊敬你的智慧,崇拜你的判断。”
“天,我必须沮丧地说,在文艺方面,佩姬倒远远不如我,但其它的领域里,比如她热衷的法律和政治,我却没有什么经验。”
“孩子,去试着了解你的妻子现在正想着什么,并带上我。”
朱利尔斯迟疑地答应了。
佩姬正半躺在卧室的床上看着一本关于律文解释的专业书籍,灿烂的金发披散在雪白的肩膀上,曲线玲珑的胴体包裹于薄丝的睡裙里,她听见了敲门声。
“是我,朱利尔斯。”门外的人说道。
“当然是你,难道这儿还有第二个男人么?”佩姬放下书,有点不耐烦,“进来吧。”
床上半卧的美人,领口处那片引人注目的白净肌肤,让朱利尔斯有点恍惚,似乎注意到了他暂且的失神,佩姬皱皱眉头,随手把衣领向上扯扯,调侃地说,“忍不住了?如果你来硬的,我的力气可无法抵抗一个男人的强迫要求。”
朱利尔斯尴尬极了,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天,你居然会被一句话打败,我到底交了个怎样懦弱的朋友!”这时候,那幽灵在他的意识里喊道,“就如斗兽场上对峙的狮子与斗士,哪一方示弱,想避开眼神,就代表着失败和死亡,你照我的话做……”
“一位丈夫,想试着了解他的妻子,这并不是个错误。”朱利尔斯深呼吸,抑制住内心的慌乱,他坐到床边,诚恳地说,“我觉得你最近挺烦恼。”
“你看出来了?”佩姬觉得丈夫的举止,与平日有着那么轻微的不同。
“是的,如果可以,请对我说说。”
佩姬不认为他能有什么好点子帮助自己,随口答道,“我那几位平日互不往来的兄弟,前几天凑到了一块,天知道他们想谋求什么?”
朱利尔斯微眯着眼眸,仿佛正在深思熟虑地思索。
他等待着石中幽灵的解答,良久,才慢慢说道,“你让他们感受到威胁了?”
大小姐吃惊地睁大眼睛,虽然朱利尔斯并非蠢人,但这种话完全不符合他以往的思维模式。正如约安八世所评价的,他的眼睛只会看到光明,而无法察觉阴暗。
“你为何会这么想?”
“金雀花家族内部并不和谐,这很多人都清楚,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一个豪门世家,能保持着没有残忍竞争的和谐氛围。”朱利尔斯回答,“按自然的丛林法则,当一个人强势起来时,其他弱小的,会聚集在一起,共同抵御。”
“继续说下去。”
“而且一个互相猜疑的同盟,本身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他们都盼着别人先来当出头鸟的,如果遇上阻碍,自己能马上抽身而去。而且,你不会受到伤害。”
“这么笃定的理由是什么?”
“很简单,简直不需要思索,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这种威风凛凛的自信语气,也绝对不是平日的朱利尔斯,能说出口的。
“他吃错药呢?”佩姬把书脊顶在下巴,奇怪地摇摇头。
……
当离开佩姬的卧室后,朱利尔斯欣喜若狂,“天,您瞧见了么,佩姬今天居然对我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了!我们居然能毫无障碍地沟通了足足大半个小时。”
“我的孩子,别过于兴奋,她只是因你突然的改变,产生了些微的好奇心,离真正的爱情,还差得很远。”
“有您的帮助,我总会解开她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外壳,触碰到她的内心。”储君殿下衷心地说。
“你必须有些叫人刮目相看的成就,比如……嗯,主持某项大型法案的实施,或者支配重要政策的运行。”
“我想想,有您的帮助,我此刻充满了信心。”
“孩子,我不是万能的。”幽灵谦虚地说,“我随着圣物沉睡了几千年,并不懂当代政治的变迁和法则。而且很多事我明白,但不愿意去做,政治的阴暗面,无论哪朝哪代,都会存在,而它们令我难受。”
这说辞很符合朱利尔斯的猜想:一个古老的、良善的、见多识广的魂灵。
“那我该如何是好?”
“噢,永恒之柜,对它的研究,不但可以拯救你父亲病弱的身体,我也乐见其成,能使得诸神伟大的创造,重现世间。”幽灵喊道,“而且整个凡世,又有谁能比我更了解它呢?”
“由我来主持皇家研究院?”朱利尔斯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他高兴地感谢着,“有您这个特别的朋友,真是我的幸运。”
幸运?幽灵想,假如它能拥有人的躯体,那么,它现在的表情,将充满着嘲讽和渴望。
能和它的灵魂波长相吻合,并能接收到它意识传讯的人,并不多。
它原以为,自己得永远被困在那件石子似的魔道具中。
现在,它看到了复生的一丝曙光。
“别着急,让他更信任我,一步步落入到陷阱里来。”幽灵邪恶地想,“堕落的安诺,还有那只破坏了我的计划,罪该万死的缝合怪,我的怒火与报复,迟早会伴着雷霆而来。”
※※※※
马蒂达·赫本将整个身子裹在厚重的斗篷里,步伐飘忽地在街道上穿行。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一个匆匆路过的男人,碰到了姑娘的肩膀,将她撞得一个趔趄。
“该死,你这个小乞儿没长眼么?擦脏了我的衣裳。”男人厌恶地看着那斗篷上肮脏的污渍,不由得一边拍打着衣袖上刚才被碰到地方,一边骂骂咧咧。
圣武士姑娘面无表情,直到男人骂得没趣了,自认倒霉地离开后,才继续前行。
“乞丐?他们至少还有生活的目标,但我呢?我活下去的意义在哪里?”她恍惚着自言自语。
熟悉的钟声在建筑的上空飘扬,黄昏时分,正好是夜间弥撒开始的时刻。
她停下了脚步,昂起头,凝视着街道的尽头,那栋在顶端竖立着圣洁尖塔的教堂。
一个教会的老修士摇着铜铃,走了过来。
他朝马蒂达递来一张教会的传单,“如果愿意,你可以来参加弥撒,每个教友都是我们的兄弟,天国爱世人,不会因为信徒的身份、容貌和肤色而偏倚。”
那张传单仿佛是炙热发红的烙铁,马蒂达发出一声尖叫,像被毒虫扎到似地,缩起手,裹紧斗篷,飞快地跑开了。
“如果天国爱我们,那为何它会对我干出那样亵渎的事情?光明之印啊,我信仰您,将全部的身心都服侍着您,请显灵告诉我,那是为什么?我怎么才能消除心里堕落的仇恨?”
她不知跑了多久,身边的人流和建筑越来越稀少,她跑出了镇子,来到了郊外的野地。
“这一切都是那个费都下水道的异端怪物引起的,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还沐浴在天国的光辉里,不是他,我就不用记起那些让我陷入无尽深渊的回忆。”马蒂达把整个身子缩成一团,用手捂住脸,像只孤立无助的小鹿,“也许,杀了他,我就能回到以前……”
姑娘眼神明亮了起来,她似乎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
背负着特殊任务的安诺教皇厅长老圣武士迦太·莫托维塔,正叼着一根浓香的雪茄。
“头疼啊,想在拜伦找个人,还真不是件简单的活。”他嘴里虽然抱怨,但神情轻松极了,“我还不知道,自己打不打得过马蒂达呢?失踪了长达三年,也不知道禁锢解开了没有,万一让她记起了曾经的经历,那么,我就得当次肮脏的杀手了。”
“这世道,总不能让人轻松的逍遥几天。”迦太吐出萦绕的烟雾,吹了声轻浮的口哨。
※※※※
欣喜、怨恨、茫然无助、杀意,无数的情绪就像密织的大网,覆盖着世间每个凡人的心灵。
有男人正在为自己的转变而兴奋;有男人正在为手头的麻烦事而觉得没趣。
而在南部,有一个男人陷入了绝望和无穷无境的阴暗。
人的承受力,总有个限度。
而且,有什么比满怀希望,却在短短几日内,让命运又残忍地把希望捏碎,更令人崩溃的事情呢?
福兰·弗莱尔抵达南部,与劳薇塔会合,已有大半周时间了,但毫无线索,他想了各种办法,查询着一切蛛丝马迹,但没用。期盼再一点点的冷却,刚来时,他以为自己能见到妻子,两天后,他找到了一点线索,到现在,他却什么也不愿想,宁愿回避这难以接受的现实。
“很久以前,我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坏胚子,一个母亲早逝,父亲钻进研究室,对外界不闻不问的家庭,能教育出什么高尚的人呢?”他想。
“然后,我找到了信仰,找到了爱情,为曾经放荡的行径感到难堪和无地自容,公正无畏的法律、爱人柔软的手,还有那平静的生活,是我的全部。”他呢喃。
“直到现在,我还作着迷幻的梦,也许有天,我能回到过去的生活,可能出国,去个小镇,找份法庭的工作,下班回去时,安玫正站在门前,夕阳下飘着饭菜的香味。”他苦涩地笑。
“我早就该明白,一切,真的已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