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枪如林,气势如虹。
数不清的大旗高挑,随风翻卷猎猎作响。
旗子上的字弯弯曲曲,一笔一划都好像是“蚊子腿”似的,梁辛这几个人谁都不识得写得是什么。
偌大的一支军队,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怕不有十万之众,可这么多人,竟连一个窃窃私语者都没有,人人嘴巴紧闭,神情肃穆。
梁辛摒心静气,运足耳力全身凝听……只有呼吸声。
谢甲儿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大军,先开口道:“有会说人话的么,出来一个。”
马蹄上哒哒,一个主官模样的小将催马上前,来到谢甲儿等人百余丈开外,与之前现身的那个箭手并立。
小将先把马背上的箭壶递给同伴,随即才望向谢甲儿,但嘴里并不出声,而是抬手指了指天空,跟着做出一个“请回”的手势。
谢甲儿挑了下眉毛:“你让我回去?千辛万苦才过来,凭你一个手势,就让我回去?”
梁辛倒是挺想问一句“我也想回去,你能帮忙不”,不过看师兄的神情,他没敢插话……
小将对谢甲儿的话无动于衷,又把动作重复了一遍。
谢甲儿的语气清淡:“你是哑子,只会比划,不会说话?”说话的时候,他抬起一根手指,遥点小将,意思再明白不过,再不开口,霸王就要动手杀人了。
小将紧紧闭着嘴巴,第三次扬起手指向天空……
此刻,站在梁辛身边的天嬉笑猛地叱喝一声,随手从脚下捡了块石头,向着对方掷去。
天嬉笑投石,打得是小将的胯下骏马。丑娃娃性子谨慎,生怕大魔君真杀了人,就此和“仙兵”结下死仇,再没有开解的余地,这才抢先动手,射马留人。同时他也吃不准对方的底细,不敢直接祭出法宝,就以石块试探。
拳头大小的石块,凝聚的却是宗师之力,去世何其迅猛,啪的一声闷响中,骏马的头颅被石头打了个粉碎,小将也摔倒在地。
天嬉笑全没指望这一击能够得手,一时间有些发愣。同时他身边的梁辛也咦了一声,脱口低呼:“马怎么回事?”
马的身体也随着脑袋一起,在哗啦啦的怪响中散碎了。
天嬉笑那一击尽力斐然,打碎马头同时震碎尸身也不是不可能,但骏马“碎尸万段”,并没有鲜血迸溅,那一块块“碎尸”摔倒地上,居然变成了一堆碎石头……
天嬉笑立刻回过神来,低声对梁辛道:“我纯以蛮力而击,并未动用法术。是马本身不对劲,它是石头幻化的。”
马匹看上去活灵活现,没有一丝异常,若非无意中杀掉一匹,就连谢甲儿也不曾发觉,小将胯下的骏马,居然是法术所化、土行的傀儡兽。
马是傀儡,那人呢?谢甲儿反应何其迅速,心中疑问闪现之际,乾坤挪移的法术便已成形,那个小将才刚刚从地面上跳起来,还没来及站稳,就已经被他抓到了跟前。
“仙兵神将”,在谢甲儿面前,竟和凡人无异,全没有一点挣扎的余地。
谢甲儿大手挥起,向着小将的头上便拍。
而梁辛却猛地怪叫了一声:“别杀。”说着,身子一晃,抓住小将的衣袍拼命拉扯,险而又险地将他从谢甲儿掌下给拽了出来。
谢甲儿要想杀人,又岂是梁老三能拦得住了,不过霸王见师弟神情惶急,也就收手了。
梁辛救下了小将,可又怕对方还有什么奇特的本领会伤到自己,忙不迭又把他扔了出去,这才对师兄说道:“他应该是活的……”
梁辛的感知和身法,都有特殊之处,由此对事物的观察也要更加细腻。片刻之前,就在谢甲儿落掌之际,梁辛看到小将的脸上,明明白白闪过了一抹苦笑,还有他眼中那份“不舍、不想死”的神情。
傀儡无智,哪会有什么表情,而小将死前一瞬的神情,完全是心底流露,做不的假。
梁辛不是个滥好人,受干爹影响骨子里又染了魔头性子,虽然谈不上杀伐决断,在对敌时也不会优柔寡断。可在他心里,因为罪户出身、铜川仙祸等经历,让他对“无辜”两个字看得颇重,罪不至死的,能不杀就不杀,这一点是绝不会错的。
尤其是这个小将,无论从神情、反应和身手上看,都不像神仙人物,倒像极了青衣卫中那些凡人武者,以修士神力屠戮普通凡人,这样的事他总忍不住要管。
梁辛能发现的、能想到的,谢甲儿都看得更清楚,只不过拍碎对方的脑袋会更直观些罢了,见师弟救下小将,谢甲儿只是略显不耐烦,倒也没多说什么,抬起手指对着正远远摔去的小将肩膀遥遥一戳。
指尖劲力激射而去,立刻将小将的肩膀洞穿了一只小洞,鲜血飙溅而起,小将神情痛苦,重重摔在了地上。
试探之后,谢甲儿语气笃定:“马是傀儡,人却是活的。”
仙界、石马、活人、凡间力道……
天嬉笑杀马、谢甲儿抓人、梁辛救人到谢甲儿再伤人,前后也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在小将摔落在地的同时,对面的大军也终于有了反应,第一个现身箭手又复引弓遥射。
而一箭之后,天空陡然阴暗。
无数箭矢破空而起,大军阵中所有射手同时引弓一个瞬间里,不知多少箭矢破空而起,密密麻麻,向着梁辛几人射来。
尖锐的破空声汇聚到一起,化作怒潮激涌时的隆隆巨响。
雄兵箭阵,气势煌煌,梁辛抬头望着无尽飞矢遮天蔽日,向着自己呼啸而来,心中却更加疑惑了。箭阵声威惊人,可箭矢上所蕴的力道,也不过如此……仍和刚才一样,不过是凡人力道。
谢甲儿忽然笑了一下,眉宇间殊无欢愉之意,相反,却蕴着浓浓失望。眼前的飞箭袭杀对他们全无伤害可言,可谢甲儿却仍踏出一步,仿佛不用力就不足以发泄似的,开声大喝,同时陡然双臂一撑,满天飞矢于他头顶十丈处陡然凝滞,再无法寸进,仿佛被冻入看不见的玄冰之中。
而大军之中旌旗翻扬,箭手都好像麻木到了极点,对谢甲儿的神通视而不见,在旗令的催促下,一次次弯弓搭箭。
弓弦搅动、利箭破空,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箭阵终于停歇,军中射手箭壶尽空。谢甲儿双手擎天,十丈之外,千万支利箭凝聚成一片寒光四射的乌云,饱蕴杀机。
虽然还没有真正对冲对战,但凭着谢甲儿的眼力和几个“越界”宗师的灵识,与敌人接触一阵后,都已经探得明明白白,眼前的队伍行动再如何整齐、装备再如何精良、训练再如何有素,也都跳不出“凡人之师”的圈子……这支军队,别说是“天兵天将”,他们连中土的修士都不如,无一例外都是普通人。
谢甲儿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凄厉且愤怒,字字如雷震荡天地:“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仙界之中,又怎么会有凡间的军队。”
铁甲仍旧沉默,回答谢甲儿的,是一道轻轻的摩擦声……长刀出鞘时的仓仓轻响,先前负伤的小将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全不顾肩膀血流如注,正将腰际的长刀抽出,遥指卸甲儿。
金铁交鸣,刀光胜雪随着少年将军挥刀,整支铁甲人人亮出武器,压住马蹄开始缓缓前进。
大军行动,谢甲儿面色张狂,“托天”的双手上,十根指头都跳到了几下,一阵金属嗡鸣声随即响起……悬在梁辛等人头顶十丈处的无数利箭,都随着霸王手诀缓缓转动,原本向下的箭簇尽数掉转,直指对面的雄兵。
只要霸王一个心意,千万支利箭便会呼啸而去。
大军丝毫不为所动,继续逼近。士兵眼中只有几个外来强敌,谁都不去看那片正对自己的黑压压的利箭乌云。谢甲儿嘴角一抽,冷晒。旋即破空声尖啸,千万箭矢中的一支激射而起,仿若流光掠影,直射敌阵。
箭光奇快,弹指间便穿越数万铁甲,轰的一声,炸入极远处一方山石。谢甲儿意在警告,这一箭并未杀人,不过……不杀人,比杀人要更难得太多了。
对面无数军马,人影叠叠,摩肩接踵。凭着谢甲儿的劲力,真要射穿一连串的士兵毫不稀奇。而他这一箭直线射出,速度奇快且平均,之所以没伤人,仅仅是因为:箭在“钻空子”。
前进之中,人人身体颠簸、四肢摇摆,动作中会留下一个个“空隙”。
数万人马铺满视线,每个人都有“空隙”,在某一个瞬间,于某一条线路上,所有士兵举手投足的“空子”连成一条直线……以一箭要穿过大军却不伤一人,眼力要何其惊人,算计要何其精准。
一箭之后,谢甲儿沉声开口:“屠戮此间举手之劳,找一人出来答我所问,便谁都不用死。”
若在中土,只凭这一箭,莫说凡间军队大洪铁骑,就是修士组成的大军,也要惊悸止步了。可对面的铁甲仍在前进,阵中士兵们都不见丝毫惊讶。仿佛谢甲儿本就该有这样的本领;仿佛宿命如此避无可避,他们……本就是送死来的。
立于阵前的少年将军,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手中长刀挥舞而起,猛地迈开大步,毫不犹豫地向谢甲儿冲来。而他身后的数万雄兵,蓦地放开速度,随同主官开始冲锋。
沙尘遮天,蹄声如雷,大地簌簌颤抖,却仍无一人开口,只有刀光刺目,却无呐喊嘶吼,杀气弥漫了天地,但随之而起的死寂更要憋爆了这个世界。
梁辛心里也被憋得无比烦躁,但还是劝谢甲儿道:“怎么看都是普通人,伤不到你我,师兄饶下他们吧。”
谢甲儿旧话重提:“仙界之内,怎会有凡人的军队?”
梁辛又哪能答得上来,只有皱眉瞎猜:“说不定是神仙的奴仆家兵……”这话梁辛自己说得都没底气,连修士都不与凡人为伍,飞升后的神仙又怎么会养一支普通人的军队。
“如果不是呢?”谢甲儿的声音清淡,但语气里却蕴着莫大的怨毒。
梁辛愣了愣,有些不明白谢甲儿的意思,可转念一想便恍然大悟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神仙的家丁,眼前的大军是什么?
军队就是军队,再也简单不过的事情了……由此问题又绕了回来,仙界之中,怎会有凡人铁甲。
除了塑石为马的傀儡法术稍显异常,面前的兵马比起大洪铁骑,也实在没有特殊之处。而大洪朝的军马中,也有精擅各种异术的特殊部队,只不过规模都不似眼前这般宏大罢了。
凡人雄兵,不应存在仙界之内。那有凡人军队的地方,自然也就不是仙界。念及此,梁辛只觉得口干舌燥,脑子都乱成了一团,这里不是仙界,它又是哪里?
另一个凡人世界?
“凡人、凡间。我苦熬几百年,却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你觉得,我恨不恨这个地方?你觉得,我恨不恨他们?不毁了这里,不杀了他们,我如何泄恨?”谢甲儿毫不掩饰心中的恶念,目光炯炯,逼视梁辛。
梁辛心里害怕,情不自禁后退两步,跟着只觉得肩膀一沉,一只大手稳稳扶住了自己。回头一看,原来是憨子。
大活佛还是那副憨笑模样,唯独目光是恬静安宁的。没人知道憨子是无意而为,还是靠着心中的一点慈悲佛性所以站出来支持梁辛。不过有他这一扶,就足够了。
梁辛先退后进,又回到了谢甲儿身前。后者语气淡漠:“怎么,你真要拦我?”
梁辛结结巴巴,可还是咬牙开口:“他、他们没请你来,是你自己要来……”
和谢甲儿讲道理,是天下一等一的蠢事,幸亏梁辛还不算太傻,见师兄脸上的戾气愈发浓重,马上醒悟过来,又急忙改口:“干爹五世为人,创出逆天神通,而他老人家的心思也变成了凡人性子,他也不许修士去找凡人的麻烦……”
后半句纯粹是情急之下胡编乱造,老魔头的确看不上修士,但是也没有过梁一二“搬山”的心思,梁辛盼着能用抬出干爹的旗号来劝住谢甲儿,可这次也是话到一半就再度闭嘴,对干爹的了解,师兄比着自己可要多得多,自己这番“花言巧语”纯粹是找死。
梁辛立刻改口:“杀不杀他们也无关大局,咱们一飞,他们又哪拦得住……”
这也是废话,现在是谢甲儿想要杀人泄愤,能退也不会退。
到最后,梁辛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劝,伸手一拍大腿,苦着脸道:“你要实在不解气,就打我一顿得了。”
几句话的功夫,不知死的大军已经来到近前,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将,把手中的长刀舞成一团银光,作势欲纵。就在此刻,谢甲儿陡然扬声大吼,双臂向前狠狠一抡。
被他托在半空的“箭云”轰然炸碎,千万支利箭激射而去,快若浮光掠影,尽数飞袭敌阵。
随即轰轰巨响撼天动地,铁甲雄兵人仰马翻,转眼乱作一团。可即便如此,仍没有一个人开口,连一声惨叫都不曾响起……就算是真正的聋哑残疾,也仅仅是不会说话而言,在摔倒时也会惊呼、疼痛时也会惨嚎。
梁辛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说了半天,师兄还是出手了,凭着霸王手段,这些凡间甲胄又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谢甲儿砸出万箭之后,看也不看眼前的兵马,对梁辛说了句:“你欠我一顿好打。”说完转身便走。
梁辛听出了师兄话里的味道,急忙抬头再去看不远处的兵马,数万雄兵几乎人人倒地,摔得狼狈不堪,其中也不乏被自己或者同伴武器误伤之人,但略略看过,并无一人被箭矢所杀。
再仔细看,铁甲脚下的地面坑坑洼洼,遍布着无数个大坑……刚刚谢甲儿动手,利箭射入大军,但却并未杀人,每一支箭矢都射入了士兵脚旁的地面,箭上凝聚大力,轰得泥土粉碎,众铁甲人人立足不稳,摔翻在地。
铁甲倔强,被摔得半死,但能动之人,却都在奋力爬起,冲在阵列最前的那个小将,也正在用长刀做拐,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
又惊又喜又气又恨,前两者归师兄,后两者对铁甲,梁辛身形急震,猛冲到小将跟前,抬起一脚把他踹翻在地,跟着又冲他吐了口唾沫,骂道:“给老子躺着。”
骂过之后又忙不迭转身去追谢甲儿,追上后嘿嘿笑道:“师兄神技,万箭射万人,却未杀一人。”
谢甲儿无意和梁辛计较什么,他已经烦躁透顶,但心里对“此间即仙界”之说还抱有一丝希望,只想离开这里再去别处探探。
待梁辛赶上来,谢甲儿一抓他的肩膀,同时招呼上其他三个会飞的同伴,正要飞天而起,不料天却突然黑了下来。
骤然而来的黑暗,从朗朗乾坤到漆黑一片,没有任何过渡……不是月升日落黑夜降临,而是无尽乌云,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聚,于毫无征兆之间,陡然铺满苍穹。
黑云如铅,沉沉欲坠。在中土的时候,也只有老实和尚天劫那次,梁辛才见过这般厚重的墨云。
小活佛眉花眼笑,搓着手心道:“打完了假天兵,真天兵就来了?”
谢甲儿没理会小活佛的笑话,但神情里也兴奋了许多,眯起眼睛说了句:“好像有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