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山上,是朝阳的天劫。所以朝阳动,劫云也随之而动。
朝阳七窍溢血摔出劫云,斜飞出三里有余,一头砸进一座不知名的神庙。他才刚一落地,劫云便裹挟雷暴追了过去。
而原先天劫的所在之处,陡然“清静”了,之前被雷霆笼罩的一切,随着劫云移转雷暴消失,尽数显露在众人面前:辗转神梭斜翘,大半没入泥土之中,犹自微微颤动。梁辛不见踪影,只有一头大熊怒不可遏,振声嘶吼中挥动四肢,发疯般冲向神梭。
未能护住朝阳、违背了主人重托,让这头熊罴暴怒成狂,全副怒火都指向神梭,在畜生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活撕了那只梭子,活撕了梭子里的人。
风疾火烈,熊罴扑到神梭之前,就连曲青石、大活佛都来不及去阻拦。
就在熊罴挥抓,堪堪就要击中神梭时,忽然一声熟悉的叱喝响起,随即就见那头怪熊动作倏地一僵,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术似的,再也无法稍动半分,变成了“木雕泥塑”——天下人间。
随即梁辛从神梭下的泥土中纵跃而出……
熊罴力大无穷,但它不是精怪而是畜生,只懂遵奉主人命令,就算再怎么凶悍勇猛,在遇到意外或突发状况时,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变。
梁辛却是名副其实的小魔头,辗转刚冲入天劫时他来不及做什么,但神梭击飞朝阳瞬间他就反应了过来,当即转身急跃到神梭尖端处,奋力抵住了这件宝贝。
梁辛明白,引梭硬抗天雷狠击妖道,青墨也必受重创,怕是再也经不起剧烈震荡了,这才扑上前以自己的身体、力量来化解神梭余力。
若非如此,玲珑辗转又怎么会只入地两丈就止消了急冲的余势?而青墨也得以免去接下来的一串巨震之苦,伤势没有再加重。
梁辛土行真身,力量绝伦,消解辗转的余力绰绰有余,并未受伤,不过也随着梭子一起扎进了泥土中……待劫云去追朝阳、熊罴回过神来,要狂击神梭泄愤时,梁辛还没来得及从泥土中钻出来。
畜生毕竟是畜生,熊罴既忘了身边还有个强敌梁辛;更没想到应该追着劫云去继续保护朝阳,狂怒下它就只想着摧毁神梭。
地面上发生的事情,梁辛一清二楚,就势发动天下人间,终于套中了这头怪熊。
梁辛脸色青佞,纵身上前,双臂牢牢抓住怪熊那颗巨大的头颅,同时身体飞起奋力一旋。看上去,梁辛就像一只怪鸟,围住大畜轻轻地飞了一周……怪熊的脑袋也随之一起,旋转一周。
梁辛撤掉魔功,怪熊的脑袋软软搭在胸前,巨大身躯轰然倒地。
梁辛没有分毫停留,对着外面同伴招呼了一声:“去看青墨。”自己则身化流光,又冲向不远处的天劫雷暴。
而下一刻,劫云之下,轰轰荡荡的雷霆怒响之中,陡然传出了一声畅快之极的欢呼:“老天保佑。”话音落处,只见人影晃动,梁辛狰狞大笑着,又从天劫内冲了出来,在他手中,还拖着一个人,仇人,朝阳。
此刻的朝阳,只能用“千疮百孔”来形容,头发焦糊,口中鲜血不停涌出,眼珠子爆碎了一只,五官抽搐成一团;身上处处都是神雷打出的焦痕、皮肉翻开却不见鲜血,只有丝丝缕缕的青烟;尤其醒目的,在他胸口被炸开了一只碗口大的透明窟窿,正是拜青墨辗转所赐……
朝阳还没死,不过也活不成了。
时值此刻,终于把仇人牢牢抓在了手中。
梁辛抓着朝阳的脚踝,拖着他闪电般游弋,躲避着劫云追袭,每跑上几步,梁辛就会回头对着仇人狞笑道:“你的劫,渡一渡?”话音落处猛然站住不动,任由天劫追上来,任由狂雷劈在自己和朝阳身上;而片刻之后,梁辛会又怪叫着拖着朝阳再逃出来,跑上一会重新站住,再去洗一洗雷霆之怒,如此往复不休。
数不清第几次,梁辛再从天劫中冲出来,正要发力跑上几步,忽然惊呼了一声,在他手中,只剩下半截腿子。小魔头惊呼了一声,想也不想转身就冲回雷暴之内,继而大笑声传来,人影一闪,梁辛又拖着朝阳跑出来,口中一个劲的笑道:“好险,好险。”这次抓着的是手腕子……
梁辛真正疯魔了、癫狂了。
先前赶到镇山来“瞻仰”天劫的修士,并未全部逃散离开,有几个胆子大些的,依仗着自己有隐藏身迹的奇门法术或法宝,正隐在远处,偷偷窥探着。见到此刻的情形,这几个人只觉得胸口憋闷欲炸,脑子里嗡嗡作响,天旋地转……小魔头发疯不奇怪,邪魔外道都是这幅德行,可是他竟然是在拿天劫来发疯。
……
没过多长时间,六个时辰已满,劫云行将崩散,此时梁辛正拖着仇人“沐浴”狂雷,而就在天劫消散的瞬间里,本已垂死的朝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遽然把身体一挺,体内残余真元裹束成刀,猛地解下了自己被梁辛抓住的那条胳膊。
随即一股怪力突兀降临,将朝阳裹住,跟着就见朝阳的身形迅速“变浅”、“便淡”,眼看着就要消失不见。
修士渡劫,若未死就会被“接引”飞升,这股接引之力只对渡劫者一个人有效,旁人根本看不到。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抓住渡劫者,“接引之力”就不会出现,否则鲁执兄弟、将岸师徒又何须靠“歪门邪道”去仙界,随便抓住个渡劫修士一起飞仙就是了。
天劫即将结束,朝阳还没死,但因为他正被梁辛抓着,所以这股“接引之力”本来不会再出现了。但是朝阳从贾添处获知飞升细节,明白这是自己逃出“魔掌”的唯一机会,由此毅然断臂。
解掉一条胳膊,两人分离开来,“接引之力”陡现裹住朝阳。
梁辛反应何其迅捷,几乎就在朝阳逃脱的同时便已合身扑出,可他全没想到,自己扑中了,却也扑空了……与偷天、坤蝶一样,“接引”也是凝化小乾坤,外力无可阻碍。
一冲无效,梁辛想也不想,沉闷低吼之中,魔功倏然发动,天下人间,凝固时间。就连梁辛自己也不知道,靠着天下人间能不能桎梏住接引力形成的小乾坤,他施法纯粹是本能。
方圆十余丈之内,除了梁辛之外,所有的一切都被突兀冻结,就连正在迅速“消失”的朝阳也不例外。
本已变浅变淡,眼看就要被接引飞升的朝阳,在天下人间之中,竟也就此凝固,停止了“消失”的势头。
大天地、小乾坤,两重世界,看似毫不相关,来自大天地中的力量,全无法去伤害小乾坤。玲珑偷天、坤蝶飞舟和此刻的朝阳接引都是如此。但是朝阳所在小乾坤的成形原力,与前两者却有着一个不小的差别。
偷天用来凝结小乾坤的力量,是由内而外、是这件神器宝贝自身携带的力量;
墨色坤蝶也是如此,它是靠自己的力量来凝化小乾坤的,但是要启动这份力量,必须要靠外力猛击才可以,归根结底,谢甲儿和小罗刹送过来的力量,是为了启动坤蝶自身携带的、另外一份更大的力量。
而接引朝阳的小乾坤,之所以能够成形,则是完全依靠外力相助,是靠雷霆之力才凝化而成的。
且不论威力大小,只说三个小乾坤的成形道理,就仿佛三只盆子,一旦装满金币就会消失于此间的盆子:
第一只“偷天盆子”最神奇,它能自己生出金币,盛上满满一盆;
第二只“坤蝶盆子”稍显不如,它需要先投入一枚金币进去,才能生出滚滚金币;
第三只“接引盆子”最差劲,它不会生金子,完全要靠“旁人”倾囊相助,把大把金币投入其中,才能盛满它。
前两只盆子,梁辛就算大天地的凝固时间,它们也不受影响,继续生出金子,待盆子变满后就会离开此间;可最后一只盆子却没这个本领。
天下人间冻结朝阳周围十丈之地,天劫神雷之力也随之凝固不动,无法再去支持小乾坤,由此朝阳也在飞升着半截的时候,被梁辛扼止。
梁辛冻住的不是小乾坤,他冻住的,是从大天地正在送往小乾坤的力量。
梁辛截断了金币的来源,“接引盆子”不满,也就无法离去,僵在了远处……
朝阳也算是旷古烁今了,自从中土有了“飞升”之后,他是第一个飞升到一半、又被人硬生生拦下来的人。
方圆十丈的天下人间,扣得住朝阳,却纳不下整个天劫,魔功之外时间正常流转,眨眼之后天劫消散一空,梁辛撤掉魔功,背负双手,冷冷看着仍在小乾坤内的朝阳。
怒火中烧、惊骇欲绝、不敢置信……朝阳的神情复杂到了极点,愣愣望向梁辛,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天劫已经不在,接引朝阳的小乾坤失去外力支持,无法带他飞升,更坚持不了太久,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在“嘭”的一声闷响中,小乾坤炸碎,朝阳也惨叫一声,又摔回到梁辛脚下。
小乾坤毁灭,身处其间的朝阳也相当于经历了一场“灭世无量大劫”,全身骨骼尽碎,皮肉尽数稀烂,但他在悟道后、被天地灵元重塑真身时,得了贾添的秘法炼化,连遭重创竟还残存着一口气,蜷成一团费力地喘息。
这个时候,曲、柳两位义兄走到了梁辛身旁,曲青石的怀里,正横抱着青墨。
小丫头蜷缩在哥哥怀中,脸色惨白,双目无神,下颌上尽是血浆,但神智还在,对着梁辛吃力无比地露出了个笑容:“仇……报了、别气了。”
青墨来得意外,来得莽撞,也来得恰到好处……
如果她不来,曲青石、大活佛、琼环三人就会杀入雷暴,凭他们的修为,对上天劫能不能全身而出,谁也不敢说;如果她晚到片刻,梁辛就会拼着挨上怪熊猛击,去击杀朝阳,最好的结果也是朝阳死而梁辛重伤,嫦娥之力的熊罴暴怒,却还完好无损。
这一趟天劫恶斗,扭转局势的,便是青墨的鲁莽一击。
几年前,三堂会审结束,在离开镇山赶往草原的官道上,老魔头将岸说出“虽然还没见过面、可她也是老夫的青墨儿”的时候,任谁也不会想到,真真正正替老魔头报仇的那个,正是青墨儿。
梁辛的心都缩成了一团,心疼干爹,也心疼青墨。
曲青石用袖子抹掉青墨小脸上的血渍,又伸手在她眉心轻轻一点,柔声道:“睡一会吧。”
小丫头受了法术,合拢双眼,沉沉睡去。
柳亦对着梁辛轻轻摇头:“青墨的性命无碍,总算万幸。”说完,又用独手指了指几乎不成人形的朝阳:“他怎么办?”
不等梁辛回答,曲青石就淡淡应道:“趁他没死,平分了吧。”
三兄弟对望了一眼,旋即同时闪身,也不嫌那一身烂肉腌臜,分从三个方向,各自捉住了朝阳的身体,同时发力、暴退。
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朝阳体内所剩不多的鲜血冲天喷起,被三兄弟“平分”了。
随着朝阳被活活撕裂,叮咚一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落在地,弹了两弹,滚动几下,就此不动。
石块圆润,色泽青黄,表皮上满是古怪纹路——能够记录声音的宝石,长舌。
在临死瞬间,朝阳的目光也落在了长舌宝石上……
这块石头早就被师祖贾添收了回去,从此就再没提起过,朝阳没想到,师祖已经破解了还原长舌声音的办法,朝阳更没想到,师祖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这块石头种进了自己的身体。
飞升、卧底……贾添还是不信任朝阳,他信任的是这块石头,与其说是要朝阳过去做内应,倒不如说是送这块“长舌”去卧底。
朝阳死了,最后的目光里,有错愕,有不甘,也有迷惑……
至此,仇人终于伏诛,梁辛顿地大哭。老蝙蝠却桀桀怪笑,对着“半个朋友”的在天地灵,喃喃地说这些什么。
半晌之后,梁辛抹掉了眼泪,目光里还有些悲戚,不过神情已经恢复如初。
小汐轻轻走过来,她不太会安慰人,握住了梁辛的手,同时给了他一个笑容:“恭喜。”
梁辛想还个笑容,却笑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小吊仍在抽泣着,小手来回抚摸着十头大畜的尸体,小脸上满满都是难过。
老蝙蝠走上前把娃娃抱了起来,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些,问道:“这些,都是山天大兽?”若非天山大兽,又怎么可能强大到连梁辛都奈何不了;若非天山大兽,又哪能换来小吊的一滴眼泪。
小吊点了点头,哇的一声,又复大哭了出来,拼命挣脱了老蝙蝠的怀抱,跟着十指用力挖掘泥土,他要葬了这些“同类”。
老蝙蝠嘿了一声,对着跨两兄妹挥了挥手,后者会意,同时上前帮娃娃一起挖掘坟墓,埋葬十头大兽。
正在挖掘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梁磨刀啊,你可坏了我的大事。”声音飘忽,分不清传来的方向,就那么突兀地在空中响起,语气闲散的很,虽然说是“大事”,其中却不见一丝愤怒,反而还带了些笑意。
梁辛听得清楚,正是贾添口吻,立刻翻起怪眼望向半空:“可惜只是十头畜生,你不在。”
嗤,空中传来一声轻笑:“今天时候不对,本来有些话想和你说来着……等一等吧,改天再聊。”
贾添并未现身,只以传音之处说话,之后便再无任何声息了。
没人注意到,曲青石轻轻皱了下眉头,脸上尽是失望之色。
镇山这一战打得惊天动地,贾添近在京师却没能赶来,必是被什么要紧事绊住了,曲青石本拟此间事了,冒险入京去突袭怪井,可贾添忽然传音而至,显然他已经处理好棘手之事,捣毁独木井的时机已过。
众人等了一阵,始终不见贾添再说什么,老蝙蝠最先不耐烦起来,招呼了几声,一道道流光翻卷,日馋众多高手腾空而去,青墨重伤睡去,好在她的宝贝梭子不算太沉,其他人尽能抱得动。
继而,一串响亮笑声突然从天上响起,老蝙蝠放声大笑。
在他之后,梁磨刀、曲青石、柳亦先后开口,尽做大笑……转眼之后众人消失在天角尽头,只留下滚滚大笑,只留下无尽猖狂。
邪道魔头,闯进天劫中,杀人。
远离京师后,众人分成两路,从草原来的回草原去,梁辛、老爹等人则重返猴儿谷。
回到谷中,梁辛和诸位长辈保过平安后,迫不及待把火狸鼠找来:“前几天你说过,对破解长舌有了些新想法?”
火狸鼠点了点头,继而无奈一笑:“想法是有,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不过总得先见到石头……”正说着半截,他只觉得手中一沉,低头一看,梁辛把一块圆形石头塞进了自己手中。
火狸鼠还有些迷糊,皱着眉头,把石头举到眼前仔细端详,而片刻之后,猛地张大了嘴巴,结结巴巴地:“长、长、长……”
梁辛被他憋得够呛,笑着替他说道:“舌。”
火狸鼠这几年里,日思夜想的就只有这块石头,此刻美梦成真,却又不敢相信了,呆若木鸡站在原地,犹自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真、真的是长舌?”
不用等梁辛确认,羊角脆就已经郑重点头了。
片刻之后,火狸鼠突然怪叫了一声,把石头牢牢抱在怀里,转头就跑,仿佛一头尾巴着火的兔子似的,三纵两跃,最终扑通一声,合身跳进了猴儿谷的水潭中。
这次轮到梁辛傻眼了……开心到投河自尽么?得要多高兴才能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