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王洵带着满肚子疑问赶到了常乐坊斗鸡场。谁料到平素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扎在斗鸡场里的宇文至却突然转了性,居然迟迟没有现身。
倒是平素不怎么出现的秦家哥俩,今天也早早地赶来了。与王洵互相打了个招呼,随即便吩咐健仆从身后的一辆敞篷马车上,搬下来十几个乌漆描金的鸡笼。
那笼子里面的斗鸡个个体型高大,毛色油光水滑,一看就知道是花费重金专门培养出来的良种。虽然说朋友之间有通财之义,王洵还是上前拱了拱手,笑着谢道:“又让两位哥哥破费了!其实两位哥哥不必如此,咱们的场子里,拿得出手的‘大将军’还有好几只呢!”
“都是朋友送的,不值几个钱!养在家里边,只会越养越颓废。还不如拿到场子里来早点接受历练。”
秦国模看了他一眼,笑着给出一个听上去非常顺耳的理由。
秦国祯年龄比哥哥小两岁,性格也不像哥哥那般沉稳,挥了挥手,非常不耐烦地道:“二郎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我们也是场子的股东不是?怎么也不能年年白拿分红,出了事情却让你一个人担着!”
“二哥客气!”
王洵无言以对,只好感激地抱拳。
还不到开业时间,三个人便站在大堂里面一边监督伙计们收拾场子,一边闲聊。随便扯了几句之后,秦国模四下看了看,很是惊诧地问道:“怎么没见子达?按道理,平常这个点儿他早就来了?”
子达是宇文至的字,此刻听秦氏兄弟提起,王洵不由得在鼻孔里冒出一丝苦笑,“我也正找这小子呢?平时赶都赶不走,今个儿却不知道跑哪去了!两位哥哥昨晚去见虢国夫人,她没难为你们吧?”
“没有。只是随便聊了几句家常,还留我们哥俩吃了晚饭。她那个人,其实心肠挺好的!”
秦国模想了想,微笑着回应。
“虢国夫人留你们哥俩吃晚饭了!天哪,你们居然在虢国夫人家吃了晚宴!”
没等王洵接口,门外突然闪进马方的身影,鼻梁上贴着块硕大的膏药,却依旧无法令他那女人般尖细的嗓音变得稍稍粗犷分毫。
“一顿便饭而已!”
秦国模回过头来,笑着跟他解释,“去年我一个同宗族叔想续弦,还是虢国夫人出面给牵的红线呢。新婶娘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妹。所以,按辈分,我跟国祯还得称夫人一声姑姑!”
“天哪!天哪!天哪!”
马方才不管别人话里话外隐藏着什么意思,只管一味地抱着脑袋大叫,“你们居然有幸去参加虢国夫人家的晚宴。居然不带上我?要知道,整个京师,想去一亲虢国夫人芳泽的,全部加起来从光化门能排到曲江坊!如何?那虢国夫人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那样……”(注:光化门在长安城的西北角,曲江坊在东南角。)
“行了,哪都有你。”
见马方越说越不像话,王洵只好上前打断,“守直,昨天你回家没事吧。伯父没有接茬罚你?”
“是啊,我们还以为守直最近肯定要在床上趴上十天半个月呢!”
知道马方就是这种口无遮拦的性格,秦家两兄弟也不跟他多计较。上前几步,目光围着马方上下扫视。
“嘿嘿!”
马方马守直得意洋洋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我阿爷昨天在户部当值,压根儿就没回家。最近朝廷里边好像事情特别多,估计没十天半个月的,他很难抽出工夫来管我!”
“怪不得你小子今天尾巴一直翘着!”
众人点点,纷纷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宇文子达呢,他今天没来?”
转眼之间,马方也发觉今天斗鸡场缺了一点热闹气氛,目光约略一扫,便找出了具体原因。
“谁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王洵笑着摇头。
找不到宇文至,马方的注意力便转到了另外的事情上,“二郎,两位哥哥,昨天你们抓到那伙外乡人没有?奶奶的,可把我给打惨了!回家后屁股都没法沾床,愣是趴着睡了一宿!”
“追倒是追上了。不过打了个平手!”
王洵笑着点头人,然后看似很随意地问道:“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看那几个外乡人,不像故意惹麻烦的主啊!”
“我哪里知道啊!”
马方的回答,让所有人哭笑不得,“我正在里边小间里边看热闹呢,子达兄在大堂已经跟人打起来了。我见他要吃亏,就赶紧上前助拳。谁料想那几个外乡人看着都是文弱书生,下手却一个比一个狠!”
轻轻皱着眉头,王洵将目光转向秦家哥俩。那两兄弟也苦笑着摇头,“别看我们,我们两个也是稀里糊涂被子达给卷了进来。听到动静时,守直已经趴在地上了。都是自家兄弟,我们怎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挨揍……”
“这仗打的!”
王洵不住地摇头苦笑,心中更确信是宇文至刻意惹事,把大伙全给卷了进去。可宇文至平时的确不是这种陷害朋友的人,那他这样做,到底因为什么?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事实上,不只他一个人满头雾水,秦氏哥两个昨天回到家中,也觉得白天的那场仗打得稀里糊涂。所以,他二人今天才借着给斗鸡场补充斗鸡的由头,一大早赶过来探寻究竟。此刻找不到宇文至,又见王洵的眉头上隐隐冒着一股黑气,就明白其中猫腻恐怕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几分,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
只有马方一个人没心没肺,看不出别人的脸色,自管询问昨天另外一场“战斗”始末,“怎么会只打个平手?二郎,他们居然能跟你打个平手?什么来路,居然如此厉害!”
“若是名字被伯父知道,恐怕再躲上十天半个月,你也难逃一顿家法!”
看了看他,王洵苦笑着回应,“跟我交手的那个家伙叫李白。另外还有高适和岑参,都是进士出身。怎么样,这下,你满意了吧?”
“呃!”
马方大声打了个嗝,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他家教严格,在户部为官的父亲天天拿当世才俊来给他做榜样。诗人李白正是其中之一,高适和岑参二人的名字听得比李白少了些,但也是他努力要学习的对象。不肯上进,还把学习目标给打了,这个罪名要是被马方的父亲抓住,恐怕他的屁股被打成四瓣都不算完。
见马方被吓得小脸儿煞白,秦国祯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已经化敌为友了。老雷明天正午在临风楼做东,让咱们几个跟李白他们握手言和。记住了,明天正午。这回你结交的都是一时才俊,即便喝多了,伯父肯定也不会教训你!”
听见雷万春的字号,马方立刻又雀跃起来,“老雷?是雷大侠吗?他什么时候又回京师了?怎么不提前跟咱们打个招呼。他上回答应我的渤海国弯刀,到现在还没兑现呢!”
有些人的名字就是不禁念叨,马方的话音刚落,雷万春那高大的身躯已经从门口挤了进来,“谁在念叨我?我说呢,从早晨起来就老打喷嚏。好了,别念叨了,老雷我送上门了!”
说罢,笑呵呵地朝门口换筹码的柜台上扔下一个沉重的大包裹,砸得柜台咚咚作响,“都是些以前走江湖时结识的朋友送的,大伙随便挑几样带回家去孝敬长辈,也算我的一份心意。小马四,你要的弯刀也在包裹里边。小心些,已经开过刃的,别割了手!”
“哎!”
马方答应一声,飞一般冲过去,打开包裹。里边除了两把带鞘的宽刃弯刀外,还有几串珍珠,数件玉器。都是以分量和个头见长的塞外货。秦氏兄弟和王洵知道雷万春自从跟了张巡之后,手头一向不太宽裕,赶紧上前把包裹重新收拾起来,拱手谢道:“怎好又劳雷大哥破费?你一个县尉,才拿几个薪水!”
“嫌我官小了是不?”
雷万春一板脸,双目瞪得滚圆,“嫌我官小,我立刻走了,不敢打扰几位贵人!”
“雷大哥这是什么话!”
众人一看,只好拦住他,当面礼物给分了。
雷万春这才高兴起来,捋了把自己的络腮胡子,笑呵呵地道:“这就对了吗?真的想弄钱的话,哥哥重操旧业,京城里边随便转一圈就有了,只是最近不想给我家大人添麻烦而已。本来今日我家大人想到诸位家中登门拜访的,但我跟他说你们肯定不会在家。所以他就直接去吏部了,派了我来,跟诸位约定登门时间。”
“张河东可真客气!”
众人纷纷笑着摇头。雷万春所追随的上司张巡,跟大伙也有一些渊源。但比起放任不羁的雷万春,说话做事总是有板有眼的张巡,肯定比较难以融入大伙的圈子内。
“我家大人就是这模样。持身以正,甭管律人还是律己,都非常严格!”
唯恐大伙误解了张巡,雷万春主动替此人辩解,“但他一心肯为百姓办实事,也是我见过的官员里唯一的一个。对不住,两位伯父都不是地方官,我没打过交道,但肯定也是廉洁奉公,敢于为名请命的大丈夫!”
听了别人对自家父亲的恭维,秦氏兄弟和马方都觉得面上有光,所以也不计较这些恭维话是否恰当。事实上,放眼整个大唐,朝野中能像张巡般洁身自好的,加在一起恐怕十根手指头都能查得过来。正是因为不肯收受贿赂,所以张巡也拿不出足够的钱来打点上司。所以在县令位置上连年考评都是优等,却始终无法高升半步。
“子达呢,他怎么没来?”
随便聊了几句,雷万春也发现斗鸡场里少了一个重要人物,皱了下眉头,低声询问。
“不清楚!”
王洵笑着回应,“估计是家里边临时有事,所以脱不开身吧。老雷你也清楚,他们家上下几十口子人,全靠着他维持着呢!”
“也是,子达甭看平时笑得很轻松,实际上,肩膀上的担子比你我都重!昨天我也是一时生气,话说的过了些。今天赶过来,本想跟他道个歉……”
“雷大哥这话就见外了。昨天你教训得在理,况且子达也不是那不知道好歹的人!他要是敢生气,咱们把他揪出来,每人踹上两脚,看他肚子里的气顺不顺得过来!”
秦国祯笑了笑,低声替宇文至打圆场。
“也是!”
众人皆笑,纷纷把话题岔到别处。又听雷万春聊了几句发生在张巡任上的趣闻,时间也就接近了巳时,街道上“当当当”传来一阵钟声,茶馆、酒楼、赌场、当铺,诸多家店铺同时打开大门,准备迎客。整个东市立刻热闹起来,买东西的,看热闹的,四处找差事谋生的,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王洵等都算是有身份的人物,不能在大堂里边跟散客对赌。所以在秦国模的提议下,打算到外边的茶馆里边小坐。还没等动身,门口的人流中突然挤进一个看起来比马方还要秀气三分的少年书生,掏出几十个铜钱往兑换筹码的柜台上一丢,趾高气扬地问道:“宇文子达在吗?请他出来见我?”
当着几位股东的面儿,伙计们怎敢收人门包。立刻赔着笑脸将铜钱推回去,低声回应道:“宇文公子不在。他其实不经常来这儿。您老人家找他有事吗?可否让小人带话给他?”
“我老人家?”
看起来比马方还要秀气的少年书生紧张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眉头轻皱,“我,我老人家不用你带话了,你也别敷衍我。我老人家知道,这间斗鸡场,他是背后股东……”
话未说完,灵活的目光已经扫见了王洵等。立刻转过身来,快速向这边挤了数步,“前面可是雷大侠,可算找到你了。我家主人让我给你带个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