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了秋,空旷的原野里,夜风徐徐吹过,给已经发黄的野草镀上一层银白色的霜。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凉了!”
老哈曼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老腰,蹒跚钻出帐篷。抓起一把草叉,继续蹒跚着往牲口栏方向走。已经六十多岁的老骨头了,最怕的就是夜风吹。然而,此刻他却偷不得赖。
今年夏天的雨水少,牲口没抓上多少膘。而给城主大人的羊毛税,给天方教的天课、五一税却半分都逃不得。去年五十里外的老噶厦家才不多晚交了几天,两个儿子便被抓去服劳役,最后竟给活活给累死在柘折城里。老哈曼连儿子都没有,万一给天方教徒带走了,岂不连个骨头渣子都收不回来?!
可即便今年将税交上了,又能逃多久呢?自从城主投靠了大食人之后,赋税的花样就一年多过一年。而与此同时,皮革、毡子和干蘑菇的价钱,却是一路暴跌。
以前每逢入秋,来自大唐的行商就会挨个部落拜访,送来大伙急需茶砖、丝绸和药材。将牧民们积攒了一年的皮子、毡子和干蘑菇打成捆买走。
但是现在,天方教要收人家三倍的税,就是因为人家不信安拉!如此,谁还愿意再冒着被马贼和天方教联手打劫的风险做这种本来利润就不高的杂货生意呢?!
算了,不想这些,能熬一天就一天吧,说不定明天就熬出头了呢?往马槽中添了几叉干草,老哈曼咧嘴苦笑。河中这带向来没有固定的主人。
今天倒向大食,明天也许就倒向了大唐。对于同样是异族的唐人,老哈曼本来也不甚感冒。但现在,与大食人的作为比较起来,唐人的一言一行都显得那样可爱。
他们的官府也征收财货,却很少把手伸到每个普通牧人的毡包里。他们的军队也杀人,却很少对付手无寸铁的老幼贫弱。
他们与城主、国主老爷们的争斗,更像是神仙打架,凡人会受到波及,却不至于连条活路都剩不下。
而那些狂热的天方教徒,则像极了一群蝗虫,除了石头之外,几乎没有它们吃不下的东西……
“嘚,嘚,嘚嘚,嘚,嘚,嘚嘚!”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吓得老哈曼一哆嗦,手中的干草全都掉到了地上。是在过兵,只有军队,才会发出这么急促的马蹄声!凭着多年养成的习惯,他迅速吹灭了挂在牲口棚前的火把,丢下手里的草叉,一头扎进草垛中。然后向漫天神明默默祈祷,“佛祖、火神、安拉,不管你们哪个有空,请保佑老哈曼,保佑老哈曼不被人发现,至于其他东西,谁爱拿走谁拿走……”
仿佛是听见了他的祷告,那一小支军队只是匆匆在他的毡包前停了停,就又去远了。没有放火烧帐篷,没有迁牲口,也没有将他赖以活命的糜子拿走。甚至连摆在帐篷内火堆旁的铜碗和铜壶,都没有拿……
从草垛中钻出来的老哈曼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牲口圈,自己的毡包和自己的所有财产,嘴角不断颤抖。天啊,天啊……忽然,他将手伸出来,伸向头顶阴沉的夜空,“长生天啊,您终于开眼了啊。开眼了啊!”
“这贼老天,终于开眼了!”
骑在马背上,沙千里心里也在狂呼。快三年了,在这片土地上忍气吞声地憋了三十多个月,终于盼到了重新扬眉吐气的一天。
三年来,他不敢让弟兄们露出安西军余部的身份。不敢扩充队伍,不敢做“大生意”。他眼睁睁地看着周围一座座防御上充满破绽的城市,却不敢带领属下进攻。遇到城主们的私兵,他望风远遁。遇见马贼同行,他俯首做小。他躲,他藏,他忍,卧薪尝胆,他终于等来了,老天开眼的这一刻。
把大唐战旗插在他们家门口。让那些首鼠两端的城主、国主们在大唐的战旗前战栗。让那些投靠大食人,将被俘的安西将士卖往异国他乡的地方豪强们,为他们的愚蠢和短视而付出代价。让恒罗斯畔那些无名冤魂看到,我沙千里不是孬种,我回来了,我带着咱大唐的队伍回来了。我为你们复仇来了。你们在九泉之下,可以将眼睛闭上了!
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沙千里就觉得恍然如梦。上午,他还是个马贼。下午,就重新成了大唐的将军。而晚上,则带着队伍掉头杀向了柘折城。那个与他一见如故的小王将军,那个年纪轻轻却虚怀若谷的钦差大人,居然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他的提议,虚张声势,主动向河中地区的诸侯发起进攻。
平心而论,无论是在提议之时,还是在出发之后,沙千里对自己所献的计策都没多少把握。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只是想借机试探试探,新投靠的主将王洵有多大魄力,多大肚量。已经死过一回,他不会再轻易地将自己和麾下弟兄们性命交给别人。如果钦差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的话,他宁愿找个机会与其分道扬镳,以免于危难时刻再被抛弃一次,成为没有人照管的孤魂野鬼。
钦差大人的表现很令人非常满意。除了开始见面时那略显生分的寒暄之外,其他一切所作所为,都有些出乎沙千里的意料。没有世家子弟身上常见的那种跋扈,也没有少年得志者身上常见的那种高傲。仿佛经历过很多风浪般,钦差大人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与年龄不太相称的成熟。然而这种成熟却不会令人感到冷漠,相反,你却时时刻刻,能感受到此人内心深处的赤诚。
“咱们这王将军,不是一般人!”
侧头看了看浑身上下焕然一新的老伙计黄万山,他低声点评。
“当然,要不人家能不到二十岁就当了中郎将,咱们两个都三十大几了,却连个队正都没混上!”
在私底下,黄万山却不像于人前那般木讷,咧了咧嘴,笑着回应。
“小声点儿!”
沙千里吓了一跳,目光本能地向四下逡巡。他和黄万山两个的校尉官职都是自封的,当初只是为了更好地将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弟兄聚拢在一起。后来长时间与疏勒那边联系不上,也就只好将谎言维持下去,免得队伍中令出多门。而在与王洵刚刚相遇那一刻,出于某种骄傲,他们二人没有主动说明。现在,则连说明的机会也没有了。王将军居然直接就将他们提拔到了五品都尉的位置上,对他们以往的履历问都没问。
想到先前那个虚假的校尉身份在回到疏勒后可能会被拆穿,沙千里心中就像被塞了一团草。黄万山对此却非常看得开,摇了摇头,又笑着说道:“怕什么,你看小王将军会是个没担当的人吗?他既然把都尉的空白告身给了你我,就不会轻易再将其收回去。况且以咱们俩现在的资历,做个校尉还不绰绰有余?”
“话可不能这么说?!”
沙千里又向四下看了看,继续小声嘀咕,“毕竟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回头如果对照着花名册查起来……”
“那又怕甚?咱们当初是事急从权。而小王将军就是咱们两个的伯乐。按军中惯例,他有自行保举任命属下官佐之权。只要咱们俩好好卖命,让他觉得这两张空白告身没有给错了人……”
“也倒是!”
听好朋友如此说,沙千里的心中终于踏实了一点儿。只要活人,就或多或少有一些向上的野心。他老沙自问不能免俗。以前在高仙芝帐下,不能出头是因为没有合适的表现机会,而如今,王将军却将整场战斗的临敌决策之权交给了他。
倘若锥子处于颖中,当脱颖而出。有了机会,就一定要把握。在两年多的马贼生涯里,柘折城附近的一草一木,他都探听得清清楚楚。哪个堡寨是堆放草料的地方,那个堡寨里边圈着大匹的战马,哪个堡寨可以找到足够的干酪和奶酒,对他来说比自己的五根手指头还要熟悉。无论哪一个,只要迅速拿下来,再放上一把火,就能令俱车鼻施汗元气大伤。在王将军心里,自己和好朋友黄万山的地位,也会愈发稳固超然。
“你是不是想抢在王将军到来之前,先干上一票?!”
不愧为对方的好朋友,黄万山见沙千里突然没了动静,立刻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嗯!”
沙千里点点头,算作默认。单凭自己的力量完成不了这么大的任务,他需要好朋友的配合。“照目前速度,咱们明天日落前后,就能到达柘折城外。趁着俱车鼻施汗没有反应过来……”
“我觉得,咱们还是等一等为好!”
向来以他马首是瞻黄万山却一反常态,摇摇头,低声打断。
“为什么?”
沙千里大失所望,低声喝问,“小王将军待你我不薄……”
黄万山笑了笑,再度打断他的话:“正因为他待你我不薄,你我才不能抢这个头功!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将军大人想要的,可不只是给俱车鼻施一个教训。他真正想要的是,是整座柘折城!即便你我不联手煽动他,他也会主动发起攻势。只不过早一些,晚一些的区别罢了!”
“你是说……”
沙千里心里一下子变得很乱,皱着眉头回忆白天的事情。王将军虚怀若谷,很容易就被自己说动了。一旦接受了自己的建议,便立刻付诸行动。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半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他不仅仅是相信咱们!”
见沙千里依旧满脸困惑的模样,黄万山低声提醒。“那封常清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谨慎人,会把出使的重任,交到一个耳软心活的人手上吗?所以,王将军估计心中已经有了改变策略的念头,我们两个,只不过在火上添了把柴而已!”
“嗯,可能,可能真的是这样!”
将下午面见王洵的过程,反复回忆了两遍,沙千里终于接受了好朋友的分析。“你怎么不早提醒我?我居然在大人面前没完没了地卖弄!蠢到家了,我真是蠢到家了!”
“遇事都是你出头,我装哑巴,咱们两个不是一向这个样子吗?”
黄万山笑了笑,低声反问,“况且你一直说自己怀才不遇。此时不表现,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表现?!”
“可是不该露的怯,也都露了!”
沙千里挥动马鞭,作势欲击。“那你说,到了柘折城下后,咱们该怎么办?咱们到底该怎么办?”
“等!”
黄万山以一个字作为答案。
“等?”
沙千里望着对方,双眼充满了不甘,“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屯兵城下,给大人创造机会!”
黄万山点点头,正色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