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乃是他从赵怀旭嘴里听说,如今原样转述出来,在语气语调上,却又加进去了许多自己的感触。半生潦倒的万俟玉薤听在耳朵里,登时双目便是一亮。旅率十三听到后,心中也好像有半盆热油被引燃了般,烧得恨不能立刻就跳起来。
手握刀柄激动了好半天,却又慢慢低下头去,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跟赵将军认识这么久了,没想到他还能说出如此高深的话来!当年十三追随下道朝臣大人之时,他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下道朝臣,名字怎地这般古怪?”
万俟玉薤不知道十三来自东瀛,愣了愣,本能地追问。
“就像你的名字不古怪一般?”
十三瞪了他一眼,气咻咻地回应:“他是日本国望族,名字当然和大唐不一样!”
说罢,又将头转向王洵,继续叹息着道:“大人当时跟我说,大唐之所以强盛,便是因为唐人的富贵贫贱不是生下来之时就注定的。只要你有本事,只要你肯努力上进,功名富贵就摆在你眼前!”
真的是如此吗?难怪人家都说距离越远景色越好。
作为一个唐人,王洵的感受却和十三的故主,日本遣唐使下道朝臣截然相反。
自高宗之后,科举制基本上就成了昨日黄花。能榜上有名者,十中七八不是凭个人本事,而是看背后的推荐者为哪位,其实力如何?侥幸有那么一两个凭真本事取得功名的,如小张探花,薛景仙等,则始终在底层官吏位置上徘徊。
只要抱不上一棵大树,就永远甭想有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那一天。
倒是一堆像自己这样,既然没什么本事,也不愿意努力做事的人,靠着祖辈父辈的余荫,很容易便爬上了五品、四品乃至以上的高位。
想到这儿,王洵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低声问道:“十三,你现在心里头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没,没有?!”
立刻,十三将头摇成了个拨浪鼓。“十三可以发誓,真的没有!大唐虽然有些地方不像下道朝臣大人说得那么好,可比起十三的老家来,还是强得太多。”
说到这儿,他学着王洵的模样叹了口气,低声补充:“在十三老家那边,大人们如果觉得平民冒犯了他的尊严,可以当街拔出刀来,将对方砍死。过后绝对没人追究。
大唐这边,虽然出人头地也不容易。可即便是奴仆,主人也不可以随便将其处死。这种待遇,这种待遇就好比……
唉!十三是个乡下人,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反正从听到这条法令那天起,十三就发誓,这辈子不会再回日本去了。
将来有了儿子,也一定让他做个唐人!十三没本事让他成为贵胄,十三却有机会让他走在街上,不被人无缘无故地杀死。”
回国做一个平民,随时都可能被地方豪强当街砍死。在大唐为人奴仆,反而更安全些。站在十三的角度,王洵估计也会做同样的选择。现在的他已经能懂得站在对方位置思考,所以能充分理解十三的感受。但是,又不希望身边的气氛一直这么压抑下去。因此伸手轻轻推了对方一把,笑着道:“前两天不是谁,还说要买了大船回日本去耀武扬威来着?对了,你有儿子了吗?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有了,有了!”
提到子嗣,十三立刻从忧伤地回忆中挣脱出来,“有三个呢,都是在疏勒生的。老大已经七岁了,头上长了两个旋儿。特别能吃,还长了一个大个子,站起来,头已经能顶到我这儿……”
他用手比了比自己的鼻子尖,满脸骄傲。王洵见此,又轻轻一巴掌拍过去,笑着调侃道:“不是他高,是你长得太矮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你那点儿饷银够开销不?在咱们疏勒,米价可是不低!”
“够,够!”
十三连连点头,“封帅赏了十三两百亩地,位置就在疏勒河边。我家两个婆娘和五个佃户都是当地人,个个摆弄得一手好庄稼……”
“谁家的女儿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平素担惊受怕不说,居然还被当作佃户一样使唤!”
见十三说得眼冒金光,万俟玉薤忍不住也加进来,酸酸地调侃。
“她们自己乐意!”
十三一扬脖子,满脸骄傲,“谁叫咱大小也是个安西军的军官呢?不但有饷银拿,种地还不用交田赋。嫁给我,她们其实一点儿也不亏!”
“你!”
万俟玉薤被堵得无言以对。疏勒乃大唐边境上的重镇,军人的地位在这里极高。而封常清又是出了名的护短。所以挂着正八品宣节副尉腰牌的十三,在大街上的确可以仰着脖子走。而他这个商贩人家的护院,赚得钱虽然多,见到副尉大人却只有打躬作揖的份儿。
难得有人被自己说成了哑巴,十三心中好不得意。走过去,拍了拍万俟玉薤的肩膀,笑着安慰道:“你小子也不用眼热儿。咱们家钦差大人,是我见过升官最快的一个。给他做侍卫,还愁没功名可捞吗?说不定两场硬仗打过后,你就可以升到从八品。等咱们折返回大唐时,正七品致果也是跑不了的!”(注:致果校尉,正七品上级武散职。类似于现代的上尉军衔。不带兵时拿干饷。带兵时可任旅率或者队正。)
“还得请您老哥多多指点!”
万俟玉薤被说得心头火热,拱了拱手,向十三郑重请求。
“好说,好说。将军大人不是说过,让我先带着你吗?”
十三立刻大包大揽,仿佛自己有天大本事一般。
见两人说得热络,王洵也不想打断。笑了笑,拔腿走开。仿佛后脑勺处长着另外一双眼睛般,十三立刻丢下万俟玉薤,寸步不离地追了上来,“大人小心。大人小心。这边,这边,我来,我来给大人拉开帐篷帘子!你,你,还有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大人打盆洗脸水来!你,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了!别跟块木头桩子似的!马上大人就要升帐议事了!”
众侍卫早就习惯了十三狐假虎威的做派,笑了笑,七手八脚地开始忙碌。须臾之后,临时中军帐被整理干净,王洵也在侍卫们的帮助下解去了铁甲,洗干净了手和脸,坐在了一张胡床上,一边慢慢吃东西,一边在心里琢磨下一步的去向。
正式亮出大唐旗号的作用已经开始显现。马贼、地方贵胄、大食人的爪牙,无数挑战将接踵而来。他自问不畏惧于这样的挑战,然而,前面到底有多少敌人?敌人到底藏在哪里?类似的情报却半个也欠奉。现在的使团,就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天气里赶夜路,四下里全是一抹黑,唯有手中的灯笼,可照见脚下咫尺之遥。但是灯笼里边的蜡烛能点多久,却是谁也没有把握。
尽管如此,王洵却丝毫不为自己先前的决定而感到后悔。不亮出大唐旗号,也许整个使团就会被悄悄地淹没在西行的某段路上。
日后大唐朝廷因为顾及脸面,未必会承认他们,后世的历史更未必会记得他们。他们中间所有人都将籍籍无名地死去,所有付出和牺牲起不到任何作用。
亮出旗号,至少还能让周边的各路诸侯有所忌惮。至少能为安西军探明河中地区各方势力的真实态度。
退一万步,即便这些目标都没达到,至少,他们保护了自己应该保护的人,没有白白辜负了别人的信赖。
至少,他们曾经轰轰烈烈地存在过,像军人一样战斗着死去,而不是如同牲畜般任人宰割。
如果敌人都像今天的马贼一般弱小就好了!明知道不可能,王洵心里依旧存着类似的奢望。打完今天的这场仗后,他手中的实力就扩张到了两千四百多人,正面单挑一方诸侯,力量上依旧有所欠缺。
然而如果仅仅把目标设定为自保的话,希望却无形中又增大了许多。可那样到底有多少仗要打?周围的城主、总督们,不会一直用马贼来试探。
他们早晚会亲自带领嫡系部属扑将上来,并且来得不止是一路!使团可以打退第一波,第二波,乃至第三、第四波,可消耗下去,依旧会有精疲力竭的那一天!
一味地等着敌军上门,肯定不是个办法!必须找到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凭借手中的舆图和仅有的情报,王洵反复推算队伍的最佳出路。在安西军大兵压境的情况下,药刹水沿岸的大多数城主、总督目前对使团都会呈观望态度,极少数即便心向大唐,在大食人没有彻底败退之前,也未必有胆子明着上前迎接天朝来使。真正死心塌地归附大食人的,同样是极少数。如果使团可以击败或者拿下其中一伙……
这个设想让他心情为之一振。但是,有这样的可能吗?凭着手中这两千四百多号兵马,其中还有一半儿是刚刚抓来的俘虏,主动去进攻一城、一国?即便是当年的王玄策,在没借到泥婆罗兵的时候,也没胆子这么干。
正犹豫间,军帐外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王将军在里边吗?找出半天云受谁指使没有?咱们登门去讨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