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朝义的身体僵了僵,一瞬间,仿佛遭受了雷击。
对于颜季明来说,河北是他的家。史朝义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曾经幻想着,父亲和安禄山两人起兵之后,能尽扫前朝积弊,给这片土地带来永远的繁荣和兴旺。然而现实却是,为了酬谢麾下那些契丹和奚族曳落河们的血战之功,安禄山每克一城,必放任属下大肆抢掠。
从河间、清河一直到洛阳,大军所过之处,几乎画了一条血线。沿途凡投降稍慢者,城破后必遭屠戮。可以说,除了安禄山赖以起家的少数几个郡县之外,其他各地,皆生灵涂炭。这,绝对不是他史朝义希望看到的结果。他虽然没读过多少儒家典籍,对“仁义”二字理解也不深,却跟颜季明一样,是生于斯,长于斯!
既然来见对方的目的是为了劝降,史朝义当然不能闭起眼睛说瞎话。可此时此刻,他又找不出任何能说服对方的理由。不是为了朝廷,也不是为了功名富贵,仅仅是为了家园不被毁灭。对方做得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做的事情,即便按照突厥习俗,当一个部落遭受灭顶之灾时,也会有大批的年轻人明知无力回天,也要义无反顾地拿起刀,用身体挡住背后寨墙。
我虽然无力保护你,但在敌人碰到你之前,必将踏过我的尸体。
此诺不分任何民族,不分地域时空,从盘古开天起,便一直存在。并且将永远存在。
见史朝义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颜季明憔悴的脸上,又浮现了一抹年轻人特有的调皮。“算了吧。你别再搜肠刮肚地想说辞了。打小儿咱们两个比武,我就没赢过。可是斗嘴,自从我会说话那天起,你就不是对手。你能来看看我,我很知足。念在彼此朋友一场的分上,我劝你,及早给自己准备退路。你们父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朝廷那边,正需要有人替他们挽回一些颜面。如果继续跟着安禄山那厮混,将来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劝降不成反被别人劝,史朝义又是焦虑,又是郁闷,“如果你不按我教你的办法做,明天就会被我阿爷押到城下,当众千刀万剐。届时,令尊心神大乱,未必能挡住我军倾力一击!”
“在那之前,我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杀死自己。之所以没死,就是猜到你会回来而已!”
颜季明匆匆耸肩,仿佛把生死置之度外。
“你这小兔崽子!想死,我成全你!”
史朝义挥拳便打,胳膊举起来,却迟迟不忍落下。对方身上的伤太重了,如果动手,恐怕没等将其打服软之前,已经将其活活打死,“你就不能替自己想想吗?你想保住常山的父老乡亲,你已经做到了。他们突围成功,跑了个干干净净。”
“是吗?!”
一抹欣慰的微笑,毫不掩饰地跳上了颜季明的面颊,“那我就更了无牵挂了。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你!你这……”
史朝义急得直跺脚,“你这头倔驴!如今大燕国的军队已经快打到了潼关城下。封常清屡战屡败,溃不成军。高仙芝吓得一病不起,哥舒翰又是个瘫在床上的残废。大唐朝廷上下,根本没人再配为安伯父敌手!如果不是你们父子在背后捅刀子,这工夫大军已经入了长安了!”
“不是没入呢吗?入了又能怎样?!你们起兵突然,打了大唐一个措手不及而已。封常清麾下士卒都是临时招募,当然打不过安禄山苦心训练多年的曳落河。可曳落河打一个少一个,大唐男儿却有千千万。
别的不说,此刻河东那边,郭子仪和李光弼已经厉兵秣马了吧?河西、安西,大军也在星夜兼程往回赶。还有大宛,当年咱们两个在长安见过的王明允,他想必也不会坐视家园被毁。
我现在最佩服的是他,有力气往外使,那才是真正的好汉子,大英雄!不像某些人,只会窝里横!”
“是不是英雄,得打起来看!鹿死谁手,现在言之尚早!”
听颜季明提起王洵,史朝义心里又是百味掺杂。那趟长安之行,王洵是他所欣赏的,仅有几个的人物之一。只可惜却不能被史家所用。更可惜的是,此人现在如一头展开翅膀的雄鹰,无牵无挂,翱翔万里。而他史朝义自己,却注定要困在亲情和血脉组成的囚笼当中,永远无法解脱。
“嘴硬!”
颜季明撇了下嘴,满脸不屑。
“不跟你废话,先把伤口处理了!”
史朝义哑着嗓子怒吼,把头转向门外,“既然到了,就别在外边戳着了,进来,帮他上药。”
“唉!唉!小人遵命!小人遵命!”
几个随军郎中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放下药箱,去扯颜季明身上脏兮兮的裹伤布。只可惜患者却不肯领情,先向旁边滚了滚,然后笑着说道:“还是别费力气了。明知道我不会投降,何必糟蹋药材?!”
“老子愿意!”
史朝义恨恨地上前,帮忙按住颜季明的肩膀,“老子糟蹋自家药材,关你个死囚何事。别动,再动,肠子就流出来了!你们几个死人啊,动作麻利些!”
他力气远比颜季明大,一上手,立刻控制住了对方。几个郎中不敢惹少帅发怒,赶紧加快速度,清洗伤口,涂抹上好的金创药,然后又用军中专门给高级将领预备的白缣布裹了伤口,收拾整齐。
待一切都忙碌完了,颜季明也疼得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史朝义怒气冲冲地打发走了几个郎中,又将进来收拾铜炭盆和酒菜的狱卒们打发走。端起一碗肉羹,一勺勺给颜季明灌进嘴里。然后又将剩下的干粮和牛肉扣在一起,用从郎中手里扣下的缣布打了个包,顺手挂在了对方脖颈上。
“你这是干什么?!”
颜季明愣住了,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的武艺是老子亲手所教,老子要亲手杀了你,才能解恨。这个机会,不能便宜了别人!”
史朝义啐了他一口,大声说道。
“能站起来,就赶紧给老子滚。趁今夜没人注意,老子送你出营,能滚多远滚多远。从此之后,你我之间恩怨尽了。下次再被老子看见,不是你死在老子刀下,就是老子死在你的刀下!”
“我……”
嘴巴上占了半宿上风,颜季明终于也语塞了一回!沉默了许久,才在对方的搀扶下,慢慢地站起身,挣扎着向外走。“你怎么跟你阿爷交待?!”
“要你管。反正他不能杀我的头!”
史朝义搀扶着对方,连拉带推,“别啰嗦了。赶紧走。上马,这匹坐骑跟了老子三年,也便宜你了!”
“你……”
颜季明再也说不出任何话,眼圈红得发黑。挣扎着爬上坐骑,双腿磕打马镫。史朝义徒步牵着马缰,抄营帐留下的阴影,快速走向营门。沿途与几波巡夜的士卒相遇,都被他抢先一步,避了开去。
堪堪到了营门口,二人才被当值的武将发现。不待对方询问,史朝义一把掏出父亲的令箭,“他答应投降了。我带他出营去劝降颜杲卿那老匹夫。别耽误工夫,把门打开!否则,休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当值武将心知此话未必是真,却没胆子招惹史朝义。犹豫了一下,命属下打开了营门。同时趁史朝义不注意,向身边亲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火速去向主帅汇报。
史朝义也知道自己瞒不了多久,快速牵马出营。随即伸开巴掌,照着坐骑屁股狠拍,“滚,能滚多远滚多远!”
“谢!”
颜季明在马背上回身,抱拳。“谢谢史大哥,下辈子,咱们还……”
他的话,被一支冷箭卡在了喉咙中。殷红的血液从口和鼻孔喷出,瞬间点燃了史朝义的眼睛。
“颜小二!”
史朝义发了疯般冲过去,接住好朋友的身体。却无法再施救,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自己怀中扭动,挣扎,然后一点点失去生命的迹象。
当怀中的身体一点点变硬,史朝义的心脏也彻底被冰封。“你先别走,我给你报仇!”
他抹了把眼泪,放下好朋友的遗体,同时从腰间抽出横刀,冲着冷箭飞来的方向,大声嘶吼:“谁干的,给老子滚出来受死。是男人就别让老子亲手揪你出来,否则,老子必然杀你全家!”
“是你老子我!”
黑暗中,传来父亲那熟悉的声音。史思明一手持弓,一手持刀,缓缓从黑暗中走出。身边,还跟着几个心腹和行军长史储仁智。“过来,杀我全家啊。过来啊!你这不争气的逆子!”
“阿爷?”
史朝义根本无法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手中横刀无力地掉在雪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你,你怎么在这儿。颜小二,颜小二他……”
“你果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史思明又是愤怒,又是失望。顾不得身边有外人在场,快步上前,举起刀背冲儿子狠狠抽打,“老子早就该料到,你这厮会吃里爬外。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蠢货。史家上下,早晚会全被你害死。”
史朝义好像还沉浸在震惊和悲伤当中,居然既不懂得闪避,也不懂得求饶。只是愣愣地站着,任由刀背打在自己身上,脸上,留下一条条血痕。
见儿子不肯求饶,史思明彻底被气得发了疯,“老子,老子干脆杀了你,一了百了!”
说着话,他果真将刀刃掉了过来,作势欲劈。旁边亲信见状,赶紧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大声劝解:“节度息怒,节度息怒。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更何况少将军他也是一时糊涂。”
“放开,老子今天必须杀了他,永绝后患!”
史思明一发作起来,就不管不顾,挣扎着,恨不得一刀将儿子劈成两半儿。
见劝不了老的,众亲信又开始劝小的,“少将军,赶紧向老节度道歉。赶紧啊,你!说,你知错了,知错了!”
史朝义却对这些话充耳不闻,愣愣地看着父亲,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半晌之后,才伸手抹掉嘴角上的血迹,笑着道:“不就是杀个人吗?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下次不再犯了就是。您老也别生气了,天冷,当心着凉!您看着,我这就让您满意!”
说罢,从地上捡起刀,快步走向颜季明的尸体。手起,刀落!
“噗!”
红光从颜季明尸体上溅出,将史朝义的眼睛染成一片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