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能写出《明夷待访录》,当然能看出大清皇帝们的心思了。
包括多尔衮、顺治、康熙在内,他们都把自己置于了“独夫”的地位,把爱新觉罗家族的利益置于天下,甚至包括满人的利益之上。
他们不放心的不仅仅是下面的汉人,也包括帮他们打天下的八旗天兵。要不然他们为什么把天兵圈在北京城内?为什么不把圈占的土地分给他们自己去经营呢?当年在关外的时候,八旗兵不都有自己的庄子,不上番服役的时候就在自己家里经营田庄。
这种寓兵于农的办法不也养出了天下无敌的精兵?挺好的制度,为什么要改革?
为什么把八旗兵圈养在北京“二环内”?多尔衮、顺治他们图什么呢?
难道北京“二环内”养出的兵特别能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二环内”要能出精兵猛士,大清国早就没了。崇祯皇帝的锦衣亲军大多都住“二环内”,他们屁用都没有。
可多尔衮、顺治偏偏要这么干!
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不放心吗?
汉人不放心,旗人他们也不放心……把兵养在外面,容易被入八分王公控制。把兵养在北京城内,这些兵就没了养活自己的手段,一饭一衣,都得靠朝廷供养,用着当然就比较放心了。
实际上,多尔衮、顺治就是把八旗兵当成了自己的军事奴隶,而且还要他们世世代代为奴。哪怕知道这样的奴隶兵很难保持战斗力,甚至人口数量都很难保持增长,他们都要坚决执行下去。
另外,由于多尔衮、顺治又将自己置于夷狄之独夫的位置上,将一场国家兴亡变成了天下兴亡,因此激起了汉人的激烈反抗,以至于战争从顺治初年一直延续至今。
而满清的独夫皇帝为了压服南方沿海地区的汉人的反抗,甚至采取了沿海迁界这种极端的措施,将原本富庶的东南沿海地区全都变成了界外荒地——也许这个举措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斩断东南汉人的海洋经济,避免他们从海上汲取财富、知识和力量。
但也因此极大地减少了两广汉人下南洋谋生的数量,从而造成了两广的人口压力无法释放,只好疯狂内卷,最后卷出一个太平天国……
“梨洲先生,”康熙皇帝沉着麻脸发问,“如果朕愿意当华夏之君,现在还来得及吗?”
黄宗羲笑道:“皇上是明君,难道还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吗?皇上想当魏孝文,可是吴三桂和朱和墭都有气吞万里之雄!”
当年多尔衮定鼎北京时要当华夏之君也就当了,顺治在亲政之后如果想要移风易俗,难度已经很大了。但当时满清的外部环境还算稳定,只要顺治能够说服八旗贵族和他一起改,华夏之君大概也能当上。
但康熙现在却是难了!
因为现在已经有了清失其鹿的苗头,而且出现了两个堪比刘裕的华夏之君。
魏孝文帝当年要遇到两个刘裕一样的汉人君主和他打,他的改革也肯定不会成功,因为等不到成功就被打死了!
另外,康熙为了和吴三桂、朱和墭打仗,被迫奴门大开,而那些新入伙的奴才,可都是为了当奴才的利益来的。康熙能一转身不给人家当奴才吗?
康熙皇帝的麻颜上出现了一团忧国忧民的愁容,“梨洲先生,您以为大清的路在何方?”
黄宗羲笑道:“皇上应该已经知道大清路在何方了吧?要不然皇上也不会开这个南京英雄会,也不会把江宁府变成南京应天府……”
康熙点点头,看着黄宗羲,“朕要当华夏之君,但必须先打败即将进犯江南的朱逆三太子和三太孙!而要打败这两个逆贼,朕就要编练新军、添置火器,还有白糖炼制新式火药。”
“白糖还能炼火药?”黄宗羲愣了一下。
“能!”康熙想到这事儿就窝火,“吴、朱二逆就靠这个把八旗天兵打败的!”
这事儿说起来,也不完全是吴三桂、朱和墭的糖药多厉害,也有康熙习惯性防汉的锅。因为他一直牢牢地把炼制糖药的秘密捏在内务府的包衣奴才火器营中,以防汉人学会后用来对付八旗兵……
可问题是准备打八旗兵的汉人都会炼糖药,这糖药就他们搞出来的!
而一心想当大清奴才的汉军、绿营、包衣们却因为康熙的保密而不会制作糖药,结果他们的火力严重不足……康熙这到底是替谁在保密啊?
现在想想这事儿,实在也是蠢死了!
康熙叹了口气,又道:“梨洲先生,朕和你明说了……朕来江南,就是为了银子,就是为了白糖。有了这两样东西,朕才能再练一支新军出来。”
他的语气忽然严厉了起来,“如果朕不能好好的拿到想要的,那可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不客气?”黄宗羲哼了一声,“又想抢?又想屠杀?”他摇了摇头,“果然是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亡也!”
你又打脸!
康熙那张麻脸真是给“打惨”了,但他还是得忍!
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撕掉伪装,纵兵放抢。而且银子好抢,白糖不大容易抢。江南百姓的厨房里没有多少白糖,这玩意儿得去产糖的乡村地区寻找。而且在抢劫的过程中,很容易对浙江的白糖产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如果浙江的白糖产业给康熙自己抢没了,那他以后再要搞白糖,就只能买广东、福建的高价糖了。
而因为白糖的军用价值被发掘了出来,这种本来就挺昂贵的食品,最近长得可厉害了!
一斤“特别白”在南京市面上的批发价都要超过二百文了!
寻常百姓都吃不起了!
如果浙江的糖业再给毁了,白糖还得涨……到时候朱和墭、郑经不得赚翻了?
“梨洲先生,”康熙皇帝冷着麻脸,“朕也不想那么干!你要有什么良方,不妨直说了吧。”
黄宗羲突然叹了口气,反问康熙道:“皇上看过《明夷待访录》了吗?”
“看了!”
“觉得如何?”
康熙说:“还差一点意思!”
黄宗羲点点头,道:“皇上圣明,原君、原臣、原法……还差一个原儒啊!
君是独夫,臣是奴才,法是维护独夫和奴才的恶法。可是天下的儒生又做了什么呢?所以必须要有一个原儒,才算圆满。”
黄宗羲叹了口气:“可惜老夫不是原儒,浙江、江苏的士绅也不是原儒。即便曾有一些近乎原儒,现在也没有了。都叫你们给杀光了!杀怕了!
现在还在苟延残喘的士绅,都是缺乏武德而且无耻懦弱之辈……也包括老夫!所以银子和糖还是可以商量着来的,只要皇上您肯交一点权给下面的士绅,让他们可以在这乱世之中,继续厚颜无耻地苟活下去。”
“梨洲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康熙的兴趣终于起来了。
黄宗羲笑道:“您可以用兴办团练之权,向那些远离必守之地的士绅们换取白银、白糖……要不这次江南的英雄会,咱们就讨论一下这事儿?”
康熙皇帝冷笑几声:“好,好,好一条饮鸩止渴之计啊!”
黄宗羲道:“多放点糖,鸩酒也许就不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