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自从苏进重新回到钱头村之后,四牛一直没有睡好觉。
每天晚上,他都翻来覆去,直到很晚才睡着。
昨天晚上也是如此,天气很冷,但他还是瞪着眼睛看了老半天的天花板,感受着无处不在的寒意,蜷在被子里。各种各样的心思纷至沓来,他不断在心里思忖着,反复琢磨着,迟迟拿不定主意。
最后快到凌晨时,他才勉强睡着,一睡就睡得很熟。
后半夜雪停了,村子里很多人爬起来看,他父母也是一样。他们路过他房间时,还进来看了一眼,发现他睡熟了,就没有叫他,而是窸窸窣窣地出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四牛突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外面很安静——钱头村的深夜一向如此,但四牛竖起耳朵,隐约从更远的地方听见了一些嘈杂的声音。那些声音非常沉闷,却好像带动着大地都在震动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山崩了?下雪天怎么可能——
四牛掀开被子,一阵寒意袭来,他打了个寒噤,连忙把衣服全部穿好了。
他笼着手走出门,叫了父母两声,发现他们都不在。
然后,他走出门外,看向村口的位置。这一看他就吃惊了。
那边灯火通明,像是白昼一样。无数明亮的灯照在那里,映着槐树巨大的影子,好像半边村子都燃烧起来了一样。
四牛心里一紧,拔腿就向那边跑去。
越是靠近那边,沉闷的声音就越响,四牛已经听出来了,那是很多发动机混合在一起的声音。
四牛迅速想到了那条公路,心里悬得更高了。
这么大半夜的,这么多车开到钱头村这种地方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靠近村口时,四牛正好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苍老的、声音扬得高高的,几乎有些凄厉了:“这是我们的村子,你不能这样做!”
谁,要来做什么?
四牛的脚步更快了,没一会儿,就走到了村口。他一眼看见自己的父母,站在他们身边往前看。
然后,他看见眼前的情景,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钱头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繁华过,这里的村民也从来没在自己家村口看见过这么多车。
车辆的种类非常繁多,有轿车、有卡车、有挖掘机、有铲车……卡车上有的载着人,有的载着各种四牛认得出或者认不出的机器。它们像怪兽一样盘踞在公路上,向后延伸直至转弯处。
所有的车都打着大灯,照得这一带灯火通明,越发照亮了最前面的几个人。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中年人斜倚在车盖上,穿着皮裘,他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打量着面前的几个人。那是一种阴冷得像蛇一样的目光,四牛只是从侧面看着,就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那个人背后还站着两个人,像是他的手下。而即使是亲随手下,偶尔在看向这个人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畏惧的目光。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四牛的脑子茫然了一会儿,瞬间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这个人还能是谁?当然是田老板啊!
他早就看中了他们村的地,这段时间村长和村里的长老们一直都在担心着这个事,他怎么就给忘掉了呢!
相比起田老板——最关键是他背后那一大条极具气势的车水马龙,他对面的人们就显得单薄了一些。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村长和苏进。刚才那句话就是村长说出来的,灯光下,他脸色苍白,声音颤抖,脸上眼中满满都是愤怒。
田亚海抽着烟,没理会他,村长顿了一顿,又道:“你这样,是,是不讲理!”
田亚海突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跟我田亚海讲理?有意思,真是好久没听说过了。好吧,来,我就跟你讲讲理。”
他直起身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放在手上甩了甩——四牛也是出去过的,还算有点见识,知道这是就是传说中的支票本。
田亚海拿着支票本,提高声音对村长说,“来,我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我这个人和气得很,从来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事情。就这样吧,我出钱,把你们村子里的地买下来。你们拿钱,我拿地,两全其美,这样不是更好?”
村长抿紧嘴巴,没有说话。他周围以及身后也是一片死寂,村民们几乎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寒风吹过,山村里一片冰冷死寂。就在这样的寂静里,田亚海又开了口。他转头问田永宁:“永宁叔啊,我们之前是算过的是吧?这么一个狗屎一样的破村子的地,值多少钱来着?”
田永宁跟着笑了一声,说道:“这地方山清水美,风景是挺不错的。但是地方太偏了,卖不上价钱。当时我们算了一下,一亩地一千块钱的话,算是比较合适的价格。”
一亩地一千块钱?
四牛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然后,怒火腾的一下就冒起来了。
这价格也太他妈低了!这摆明了就是羞辱,而如果它不是羞辱的话,那就更可怕了——很明显,田亚海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恶意侵占他们的土地了!
村长颤抖着嘴唇,嘶声道:“田,田老板,这个价格,也太……太欺负人了。”
田亚海甩着手上的支票,道:“欺负人?哪有这回事。”他缓步踱到村长旁边,用支票本拍拍他的脸,道,“这是公平交易,你愿意呢,就拿钱;不愿意呢,我也没办法不是?”
他话声中,后面所有车辆的引擎一起轰鸣了起来,气势惊人。
然后,田亚海一咧嘴,又笑了起来。他慢悠悠地道:“而且……我就算欺负你了又怎么样?”冷冰冰的支票再次拍上村长的脸,带着浓浓的羞辱意味,“有种你咬我啊!”
“哦,对了。”突然,田亚海像是想起一件事一样,拍了一下手。他戴着厚厚的手套,皮革相击,发出沉闷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看苏进,扯了扯嘴角,狞笑了一下。
田亚海道,“有一件事险些忘记告诉你们了。本来呢,这地我的确是打算要的没错,但乡里乡亲的,我还是打算多给点钱的。有钱,大家赚嘛,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呢……”他的嘴角微微扭曲,道,“我好心招待这位苏进同学到我家里做客,结果他不仅不领情,还羞辱了我。这实在太可气了,我这种老好人也忍不了啊。不好意思,你们跟他的关系好,我也只能拿你们泄泄火了。”
他自称老好人,这也实在太可笑了。但在场的人,却没一个人能笑得出来。四牛握紧了拳头,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他也不傻,田亚海一说这话,他马上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很明显,这是一个挑拨。他很恨苏进,要把村民们的仇恨全部拉到他身上去。看吧,要不是这个人,你们也不会这么惨。
但这事跟苏进有个屁的关系,无耻蛮横的,明明是田亚海才对!
这事的确是明摆着的,但是村里的大家会怎么想?他们会迁怒于苏进吗?
四牛的心悬了起来,不安地看向大家。
村民们全部都沉默着,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多看苏进一眼。村长也没有回头。
这时,苏进抬起头来,平静地问道:“田老板,你这样随心所欲,将来不怕有些事情不好收场吗?破坏重要文物是什么罪行,田老板应该很清楚吧。”
田亚海扬了扬眉:“哦?”他回视着苏进,眼底隐约有些恨意。显然,上次苏进让他丢了个大脸,他已经深深记恨他了。他说,“谢谢你的关心,但是这种小事,已经不是问题了。”
不是问题?苏进扬起了眉。
之前田亚海做了那么多事,又是勾结尚泉水,又是在尚泉水下台之后把他抓过去威逼利诱,怎么看都是很看重文安组这边的评定的。想也知道,他要拿这边的确定去跟政府交差,政府也好继续往上面交差。
现在说“不是问题”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不在乎政府怎么想的了,还是说,他又找到了别的解决办法?
突然间,苏进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目光。他透过田亚海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那辆轿车。
外面的灯光太强,车厢里面反而显得比较暗了。但是仍然隐约可以看见,车里还有一个人没有出来。他坐在后座,司机后面的那个位置,翘着二朗腿,一手支着头,一副侥有兴致看戏的模样。这人的长相、年龄全部都看不清楚,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田亚海看他没有说话,得意地翘起了嘴角。
他冷笑着说:“什么狗屁修复师,呸!还敢用身份来压老子!老子就要告诉你,你说的那些东西,全部都是狗屎!这个世界上,只有钱,才是真的!”
他紧盯着苏进,眼睛有些发红,得意地狞笑道,“来啊,再像上次那样,掐住我的脖子,要胁我的手下啊!”
他伸长自己的脖子,重重一拍,看着苏进没有动作,他张狂地大笑,向后一挥手,道,“行,你不动,那我就动了!来啊,把这个村子给老子拆了——拆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