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梅铁还是很有威信的,他两次扬声,大殿里迅速安静了下来,除了还有小部分人还在自顾自地交头接耳,大部分人都抬起了头,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石梅铁说:“各位可能已经知道,五个月之后,沪城将要举办一场文化交流会,这是一场国家性质的盛会,而文物保护以及文物修复,是本次会议的重头大戏。届时,文物修复必将迎来新的篇章。”
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文物修复的春天,也是文物修复师的春天,很多人神色舒展,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还有一些人想到了石梅铁刚刚说到的“建议”,心里想到,为了这样的事情,帮些忙也是应该的。出人出力,捐些文物,都可以接受。
没想到,石梅铁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全部震惊地抬起了头,就连那些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人,也戛然而止,猛地抬头看他!
“因此,我提议。”石梅铁声音宏亮,表情里带着已经下定了的决心。
“我提议将这些文物捐献给国家文物局,让他们用以举办此次盛会,彰显我华夏文物之光彩!”
大厅里一片安静,简直可以称得上死寂。
所有人都在盯着石梅铁,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奇妙表情,好像在作梦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祝使由才开口问道:“你是说……这些文物?”
他伸手向他们刚才正在欣赏的那些箱子堆一指,划了个圈。
“对!”石梅铁斩钉截铁地说。
“全部?”祝使由顿了一顿,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对,全部!”石梅铁仍然斩钉截铁,显然早就已经考虑过千百次。
祝使由没再问第三句——也不可能再问下去。
石梅铁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他的目光紧盯在石梅铁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但旁边的人却有点按捺不住了。
“你疯了吧!”一个中年人颤抖着手,指着石梅铁大叫,身上佩戴着兰师的标志。
“无礼!怎能这样对梅师说话!”玉千喜沉声训斥,与石梅铁对视一眼,又厌恶地转过了头去。
他跟石梅铁的关系非常差,称得上势同水火,但他一贯维护正古十族的规矩,今天也是一样。
“但石梅师这话,的确太过分了!”
梅师在正古十族地位极高,但现在另一位兰师也忍不住跳出来说了,“这是我们正古十族的祖产,怎么能说捐就捐!”
“是啊,就是啊。”
“是我们的东西!”
“……吃里扒外!”
这两位兰师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一时间,大殿里无数人开始说话,沸腾得像一锅热粥一样。
各种各样的反对声音汇成巨浪,向着石梅铁的方向拍打而去,甚至有些人已经把话说得非常难听了。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说不要就不要,这由得了你吗?
这可是大家的馅饼!
苏进环视四周。
石梅铁的话突如其来,事先完全没跟他打过招呼,把他也吓了一跳。
他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结果先暂且不提,石梅铁势必会遭遇到攻击。至于攻击是多是少,就要看正古十族的成员素质了。
现在果然如他所想,片刻的震惊之后,后殿里的反对声浪立刻沸反盈天,无数或明或暗的攻击扑向了石梅铁。
但当他看清眼前局势之后,突然留意到一件事情。
石梅铁表情冷静,与旁边另一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个人他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正是书画专精的明净山。
来正古十族之后他才知道,石梅铁跟明净山关系不错,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两人平时来往不算太多,性格也很不一样,但脾性比较相投,偶尔合作也觉得非常愉快。
除了明净山以外,其余梅师,包括祝使由和玉千喜在内,都并没有说什么话,而是盯着那些箱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表情……难道他们也有意……
苏进的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见明净山清了清嗓子,双手轻轻一合击,道:“我倒觉得石梅师的提议不错。”
他长相清秀,言谈举止向来温文尔雅,很有些君子如玉的感觉,此时笑容也令人如沐春风。
但他一开口,说的话却完全不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我们正古十族是修复师家族,是靠手艺吃饭的。这些文物对我们的来说意义不大,这么多年以来,没有它们也没什么妨碍,捐了也无所谓。”
他说得很轻松,好像要捐献的不是这一大批无价之宝,而是身上随便掏出来的零钱一样。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很多人以为他要站出来反对石梅铁,没想到他竟然是帮着对方说话的。
他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跳出来反对:“明梅师您这话说得不对!您是梅师,手艺已经大成了,但我们还要学习进步呢。这些文物横跨各门类,纵跃各朝代,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参考了。它们的意义大着呢!”
明净山仍然带着春风一样的笑容,反问他们:“我明净山以前也从来没见过这些文物,也成为梅师了,怎么,你们没它们就不行吗?”
“就是不行!我们哪有明梅师您这样的天赋,当然需要更多的外力相助!”这基本上已经是撕破脸,不要脸的说法了。
“哦,这样啊。但我们正古十族的规矩,本事越大的,说话声音越大。没天赋没本事的,哪有资格在这里说话?”
明净山当初出现在雷家的时候,苏进对他的印象就是“君子”。就算站在他对立面,也是有礼有节,真正是在为了雷宝儿着想。后来发现苏进的确有本事教雷宝儿,他立刻坦然承认,退而离开。整个过程进退有度,给苏进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他完全没看出来,明净山还有这样一面,话语从容,却言辞犀利,完全不给对方留半点情面!
君子之言,那份量是完全不一样的。
明净山一句话堵得反对者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这些人看着那些箱子,想象着里面装着的文物的价值,眼睛都红了,怎么可能退让?
“不管怎么说,这是正古十族的祖产,应该大家说了算!”另一个人混在人群里嚷嚷,顿时引起了一大片附和声。
明净山看着他们,露出了浓浓的失望表情。他说:“既然是祖产,那就是老祖宗打拼下来的家业,跟后辈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这些不过是外物,算得上什么祖产!”
明净山朗声问道:“明从云,我明家真正祖产应该为何!”
人群中,一个声音突然扬起:“修书之魂,复画之灵,延文物之生命!”
很多人纷纷转头,看见一个年轻的竹师,跟明净山长得有些相像。
竹师是正古十族级别最低的修复师,也就比学徒高一点。但他昂首而言,不卑不亢,气度极为慑人。
他的视线掠过那些箱子,目光清明,不带半点贪婪。
一个最基础的竹师就有这样的心胸和气度,一下子就把周围那些人衬得渺小了起来。
明净山满意地点头,提声道:“老祖宗传下来的修复技艺,才是我正古十族的真正传承,真正祖产!”
“说得对。”又一个声音扬起,玉千喜开口了。
他淡淡一瞥刚才反对得最激烈的那些人,问道,“就算不说这些道理,我就问你们一句,这些宝物在这里,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走到一个箱子旁边,伸手从里面拿出一件文物。那件文物装在一个透明的有机玻璃盒里,非常难得的只能看不能摸。
那是因为它极其精致纤美,稍有不慎就会损坏。
那是一盆秀美清新的水仙花,花瓣为白玉,花蕊为黄玉,叶片为翡翠,通体全由美玉制成。但是它花型亭亭,花瓣纤薄,盈盈绿意从叶片上透出,强大的生命力喷薄而出,就像真正的鲜花一样。
玉制盆景能做到这种程度,简直登峰造极,无论审美还是工艺都已经达到了极致。
玉千喜极其爱惜地看着这盆水仙花,轻声问道:“这样的宝物,你打算把它放在家里吗?你有什么把握能够保得住它?万一有人闻风而动,前来偷窃,真的被偷走也就算了——”
他说得理所当然,但自成一套逻辑,“万一在偷窃过程中把它损坏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老祖宗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脸色一变,声色俱厉,所有人看着那个水仙花,一时间竟然都无言以对。
一声长叹传来,祝使由开口了:“就算没有外人来偷窃,我们自己又保得住它吗?当年我们前往海外,带走了多少东西,现在带回来的,又有多少?”
一瞬间,很多人脸色都变了。
他这话说得太实在了,当初十族离开国内的时候,大概带走了近千件文物,当时可是费尽了心机,其实主要也是害怕它们在战火中被损坏了,想要带出去保护起来的。
结果没想到,他们带出去千余件,在外面又努力回收了三千多件流失文物,最后能够带回来的,还是只有一千余件。
剩下的,要么是族内人偷出去变卖,要么是苏陌石英玉那样叛族离开时带走,一来一去,他们这次回来,手上的文物反而比走之前更少了。
玉千喜和祝使由的话实在太实在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么多文物藏在他们手上,他们保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