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何三。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圜丘坛旁边,指了指上方说:“我是来给苏进送材料的。”
他跟守在坛下的协会工作人员说了一句话,拎着箱子走了上去。
此时,苏进正好拼完最后一幅帛书,一抬头,正好看见何三,顿时笑了起来:“来得正好!”
何三也笑:“幸不辱命。”
他把箱子递给苏进,转过身,目光扫向台下,正对上吕家人的目光。
吕家人惊疑不定,看看他,又看看苏进手里的箱子,似乎想说什么,但此时此刻,真没他们说话的份儿。
何三哂然一笑,走下圜丘坛,站到谈修之身边,同样抱着手臂看了起来,却并没有离开。
吕家人在后面死死地盯着他,视线像是带了刺一样,但何三仿佛毫无所觉,自如地说谈修之说着话。
上方,苏进接过何三递过来的箱子,打开,一叠叠淡黄色的绢帛被取了出来。
帛书修复的第三步,配料染纸。
这是古籍修复相当关键的一步。当前的帛书缺损腐蚀得非常严重,要让它恢复原样,必须要在缺损的部分补充一些纸样。这种纸,通常要跟原书的纸质相仿甚至相同。
帛书的纸张当然就是绢帛,何三从一早就受苏进所托,培育特定的蚕种,织造相仿的绢帛。在惊龙会之前,何三终于试制成功,还批量生产出了这样的一批,恰好供应上了。
就像苏进要求的一样,这些织帛仿造的是汉代织造的样式,全部使用的单股丝,看上去极为纤薄。
然而新丝跟旧丝是不一样的,直接织补上去的话看上去会非常明显,所以要对它进行做旧染色。
这一个步骤苏进当然同样毫无问题,没过多久,一层层绢帛就被染上了淡淡的褐色,看上去黯淡朴拙,古意十足。
接下来,苏进开始用这些新丝对帛书进行修补。
之前整块书砖以及全部的帛卷被揭开,一共变成了三百多片碎片。
这些碎片有的连接在一起,有的则零零碎碎,难以成形。
苏进在前一个步骤里已经把它们全部整理了出来,拼成了大致的形状,现在,他将用这些新丝补充在缺损的部分,把帛书连接在一起。
可能是受了张万生的影响,他第一个修补的,就是那个画满了彩色人形的帛画。
这幅帛书整理出来之后,一共有四十多张帛片。现在已经全部被烘干,摆在了苏进的面前。
苏进的手在旁边的盒子里拨弄了一下,取出了一根针。
下方的修复师齐齐一怔,张万生和岳九段对视一眼,同时一扬眉,眼中的兴味更浓了。
古籍的纸张配补,通常用的是粘连法。也就是把新纸用胶水或者浆糊粘在缺损的位置,将其收拾平整。
但苏进现在拿起来的不是排刷浆糊什么的,而是一根针,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他使用的不是粘连法,而是缝合法!
帛书的底质是绢帛而不是纸张,这使它介于纺织品和古籍之间。要修复它,当然可以使用古籍常用的粘连法,但同样也可以用修复纺织品的方式,来进行“织补”。
当然,优秀的织补技术能让成品看上去毫无修复的痕迹,更加美观。然而,这帛书只用单股纺成,每根蚕丝之间连接得非常单薄,这织补的难度可就太大了……
事实证明,苏进这个年轻人仿佛无所不能。
一片片绢帛被剪切成合适的大小,放置到合适的位置,然后被没有缝隙地织补了上去。如果不是那个部位还缺少一些相应的墨迹的话,恐怕没人能看出一点痕迹来。
他的动作同样快得惊人。
这么短短片刻,先前揭片时带给他的疲劳好像就完全消失了。一片片新绢被织到了旧帛上,帛画渐渐被连接到了一起,渐渐成形……
最后,张万生忍不住上前了一步,紧盯着眼前的图像。
虽然还有一部分没有墨迹,但已经能够清楚得看出来了。
这图像一共有四十个彩绘小人,每个小人在做着不同的动作,动作之前相互有着联系,仿佛是一个体系的。所有的动作连接起来,就是一套技艺或者体操。
他嘴唇动了动,仿佛说出了三个字。旁边岳九段没有听清楚,问道:“您在说什么?”
张万生嘴唇又是一动,但还是闭上了嘴。
岳九段一直没有从苏进的手上移开视线,没有得到回答也不在意。他突然轻“咦”了一声,说:“每幅小图旁边还有文字!”
是的,四十个小人,四十个动作,每个动作旁边都有文字,仿佛是对图像的说明。
如果放在武侠小说里,这就像是一份武林秘笈,绘的是一套秘传的武功。
但对于张万生来说,也差不多是这样了。他终于看出了这是什么,而与此同时,他脑海中浮现的,还要苏进刚才那段话。
他深思地看着苏进,眯起了眼睛。难道苏进真的一开始就已经认出了这幅帛画的来历?这份眼力,这份渊博,简直非同常人!
苏进没有在意张万生在想什么。
他向来只要开始工作,就一贯全情投入。事实上,这段时间里,他连先前说好的讲解也忘记了。
但现在没人在意他说什么,所有人看着的,只有他在做什么!
事实上古籍修复,从头到尾的流程大概就是那些,入了段的修复师都能一一把步骤说出来。
然而步骤归步骤,操作归操作。古籍修复的难点一个是清洗粘合等各种药剂配方的配置,另一个就是实操的手法了。
目前苏进展现在他们面前手法,看似朴实,实际却炉火纯青,达到了极高的造诣。
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人怀疑,这样一个年轻人怎么敢于挑战协会的长老们的话,现在已经没人会去想这些了。
他的确就拥有这样的实力与技术,足以媲美身为长老的七段和八段们,甚至犹有过之!
甚至还有人想到了苏进刚刚上台时发生的事情。
他之所以夺段,是想获得一个在圜丘坛上发言的权利。他不同意长老们的意见,他有话想说!
于是,现在也有人开始好奇了——
他想说什么?
关于文物的价值以及保护手法,他有什么想法?
然而现在只有极少部分的人想到了这些,大部分人还是沉浸在苏进修复的技艺里,看得目不遐接,觉得这次惊龙会,实在太有收获了!
事实上不光是苏进,现在的圜丘坛上,其他五位长老表现得也非常出色。
许八段修复的是大报恩寺琉璃塔的一部分。
琉璃塔修复是许家钻研了很久的一个课题,他现在拿到台上来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就像苏进之前观察到的一样,那批琉璃构件深埋地下数百年,挖出来的时候同样残缺不全,表面釉质剥落,非常难看。其中不少浮雕纹饰的部件已经不全,在正式修复之前,需要对每一个构件进行修复还原。
在这个项目上,许八段做得非常出色。
他拿上来了一个厚厚的册子,全部都是许家以前做的功课——就像苏进让何三准备的绢帛一样,这样的功课也算是前期准备的一部分,是可以拿到夺段现场来使用的。
册子上画了大量的图像,全部都这些构件的复原图。
譬如许八段现在修复的一个飞天像的浮雕砖,飞天头部缺损,手臂和手也损落了,浮雕上的其它部位也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类似这样缺损比较严重的图像,需要寻找同类型的浮雕砖,找到类似的飞天图像,进行对照补充。如果同样的浮雕砖里没有类似的图像,还要查询古籍史料以及古代壁画,对它进行模拟填补。
这个中间最忌讳的,就是没有根据的纯臆测性修复,也就是当初京师大学冯剑峰二段激怒苏进的那种做法。
好在许家家传渊源,还不至于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们前期进行过大量的研究,许八段手上的这个册子也只是其中的一本,类似这样的研究还有很多很多。他现在对照着修复,倒是显出了八段修复师应有的本事。
许九段遥遥关注着这边,唇边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跟着却又叹了口气。
另一边,樊八段修复的是一件“三国彩绘大漆案”。
这漆案体积非常大,长有八十厘米,宽十五多厘米,上面绘制着宫闱案乐图,上面人物众多,人物形态举止各异,生动丰富,充分体现了三国时宴饮时的真实情形。
整个画面是在生漆地子上画出来的,四角有鎏金铜皮色边,堪称一时之杰作。
然而它由于存放时间太长,存放环境又不是很好,漆皮开裂严重,漆面斑驳,还有不少变成了碎漆皮掉落在旁边,全部被盒子收起来。
要把这样一个大件修复完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很明显,樊八段对这个大漆案,也是做过不少功课的。他同样拿出了一个长画卷,上面草草绘出了漆案大致的图形,以及各漆皮大致的编号,非常详细。
樊八段先对漆皮进行处理,使漆皮脱水,用木板压实平整,然后在木胎上对应上相应的位置,一片片填补上去。同样的,对于缺少的部分,需要用新漆进行填充。
樊八段同样有备而来,同材质的新漆一早就准备好了。
另一边的伍八段的秦陵铜车马、何七段和陈七段两人的修复,同样做得专注而细致,的确展示了各自高级修复师应有的能力。
目前圜丘台上六个修复师,每个人修复的门类都不一样,展现的都是自己的最强实力。
下面的修复师渐渐分流,其中一半聚集在苏进那边——他的修复天然带有某种魔力,异常吸引人的眼球,剩下的一半,则分流至了各位长老的所在。
那多半都是同类专精的修复师,想要观摩前辈高手的修复过程,好让自己有一些收益。
持续不断的修复中,天空云层渐渐散开,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周围气温正在升高。
阳光下,六个修复师全神工作,下方上万名修复师全神观看。
整个圜丘坛处于一种静谧而凝重的气氛里,仿佛有什么气息充斥了这里,让所有人全部沉浸进去了一样。
摄制车里,白泽恩的目光从屏幕上缓缓扫过,有些感慨地道:“这就是文物修复啊……”
杜维脸上的表情跟他有些相似,他同样缓缓点头,肯定地道:“是的,这就是文物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