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工作室出来,苏进终于抽得出空来去婉容故居那边看了一眼。
天工社团大部分的社员都在那边。工作室的大小有限,现在这里变成了天工社团的主要活动地点。
虽然它离学校还有一段的距离,但是在上课之余,社员们还是愿意花费一些时间到这里来。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看着整体的改建过程,被老师傅们指派着打一些下手,跟他们学习一些东西……他们感觉到了巨大的愉悦感与成就感。
尤其是看着这样一座建筑物一天天地焕然一新,想象着它被改建完成的样子,天工社团的社员们无不心驰神往,恨不得拨快时钟,尽快到那一天去。
老师傅们对这些学生们也很有好感。相比最初入社的四十个人来说,他们的确缺乏了一点经验。但他们对文物修复以及古建筑修复的热情非常高,还很谦虚好学。而且他们是京师大学的大学生,基础文化素质相当优秀,思路还很开阔,偶尔提出的一些想法,老师傅们也觉得大受启发。
两边配合起来相得益彰,整个承恩公府氛围非常好。
苏进去的时候,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气氛。
他很高兴,社员们也很兴奋。
事实上,看到苏进在惊龙会上的表现之后,他们对文物修复的热情以及对天工社团的信心更加高涨了。
少年意气挺身而出,以匹夫之力敌万众,简直是所有这个年纪年轻人的梦想。
更何况,苏进用一次次胜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最后更走到了八段的位置上。这代表他最初对他们说的话的确是真的,他们的确正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从婉容故居热闹的现场出来,苏进心情非常好。
现在又是一天将暮时,他决定去南锣鼓巷各处转转,看看整体搬迁的情况。
他离开帽儿胡同往东走,穿过南锣鼓巷就是北兵马司胡同。
北兵马司也就是传说中的“北城兵马司”,在明清时期就是这一带的派出所,专管地面治安捕盗的。现在它在南锣鼓巷五条胡同里算是比较不起眼的一条,除了一个大户大家以外,居民住的基本上都是低矮的房子,非常破旧。
如果按照之前说的拆迁的办法,这条胡同的居民应该全部都被分房搬迁,彻底离开故居。
现在正值晚饭的时间,炊烟四起,到处飘着饭菜香,到处奔跑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喧闹的声音吵成一片,却带给人一种异样的安宁感。
苏进唇边笑意更深,他一边走一边看,发现有一半的房子已经空了,里面的东西搬得干干净净,看来改建组的工作做得还是很到位的。
突然,他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胡同尽头的一处人家。
那里有一个小院子,院墙低矮,只有半人高。院墙后面有一棵槐树,还没到发芽的时候,显得无比凋敝。树下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人佝偻着背,双手笼在袖子里,另两个人一身运动装,却很明显不是本地人。
三人正在说话,准确地说,是那两个外来者在说话,另一人在听。两人巧舌如簧地说了半天,那人闷闷地“嗯”了一声,转身走进了屋子,像是拿什么东西去了。
苏进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两人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其中一人无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苏进刚好位于他们的死角,他的目光扫过来,又漠然移开。
暮色渐沉,周围的光线很黯淡,但苏进仍然看清了那边的一切细节。
他仔细地看了看那两人的手,又看了看站立的方式,以及脸部裸露在外的皮肤。
他的心突然一沉,眯了眯眼睛,从藏身的地方走出去叫道:“桂叔!”
屋主刚刚抱着一个盒子走出来,听见苏进的声音,笑得眯起了眼睛:“小苏来了啊,吃了吗?”
那两人同时转头看向苏进,目光警惕。
苏进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笑着问道:“这两位看着脸生,第一次到北兵马司来吧?”
屋主笑着说:“不是不是,两位老板这段时间一直在这里,小苏你最近忙没见着而已。”
“老板?”苏进重复了屋主话里的一个词。
屋主笑着说:“是啊,这不要搬家了嘛,两位老板走家串户收点东西。还多亏了小苏你啊,好些东西要不是你们修了,还卖不出去呢!”
听见这话,苏进和那两人一起色变,一边道:“收东西?”另一边道:“修东西?”
两边的话发音近似,竟像是异口同声。
那两人越发警惕了,警惕中却还带着一丝惊喜:“桂老板,你的意思是之前那些被修复的货都是眼前这位……苏小兄弟修的?”
“可不是!小苏带着他们社团的学生伢,给咱们蜈蚣巷帮了大忙。你们之前收的不少东西都是他们修的,喏,这个茶壶也是,你们要不要?”
说着屋主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正是一个陶瓷的茶壶。很明显它曾经裂开过,然后被用锔瓷法修好。几柄叶型铜钉钉在上面,像是迎风飘来的一根柳枝,非常好看。
苏进看着也有些惊喜,他从屋主手里接了过来,问道:“这是我们社团的学生修的?”
“是的啊,一个小哥,比你年纪还大点,手艺倒是真不错!”
苏进反复细看,竟然一时间看不出来是谁的手艺。
近来天工社团的人越来越多,他没办法一一兼顾,于是把人分成了小组,以老带新,定期抽查。
修这个瓷壶的学生一定是个新生,还在他的抽查范围之外,所以他没有发现。这锔瓷的手法在他看来还带着一丝生嫩,但是自在洒脱,想法别出机杼,在瓷器修复上极具天赋。
没想到社团里还有这样的学生。
他向屋主询问修复者的姓名以及外形特征,屋主对天工社团的学生们印象非常好,很认真地帮他一起想。他不知道名字,但那学生长什么样还是记得的。
那两个“老板”在旁边听傻了,他们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们的话,问道:“真的假的,这壶是个学生修的?”
“哪能有假,你是不信我老桂的话?”屋主开始生气。
“老板”问道:“桂老板您是说,这段时间我们收的东西,好些都是这些学生修复的?”
屋主说:“那当然!他们将来都是要当文物修复师的,现在刚刚入门,便宜帮我们修些家常用品,也好磨练手艺。你们别说,他们手上的活计非常漂亮,不愧是大学生!”
南锣鼓巷的居民对大学生都有着一种天然的崇敬,好像只要是大学生,就无所不能一样。
但那两个老板表情越发呆滞,他们喃喃道:“只是些家常用品?”
苏进听着他们说话,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就跟他之前猜测的一样,这两个人就是来“淘老宅子”的。他们专门选南锣鼓巷这样破旧、居民生活水平又很一般的区域,跟居民们唠嗑,淘换一些老东西。
无论什么时候,淘老宅子收旧货都是需要一些眼力的。这样的老宅子里东西是多,但是值不值钱,就要他们自己来看了。
据屋主所说,这两个人到南锣鼓巷一带来转了很久,接触过很多人家,收了不少东西。
他们眼力不够,没办法从那些“老物件儿”里看出哪些是值钱的,哪些是不值钱的。结果他们却意外看见了天工社团学生们修复的手艺。
在他们想来,修复师出活是要收费的,价格一般还不低。普通来说,谁会没事掏这个钱让他们修不值钱的东西?所以只要有修复师出手,那东西必然会有所价值!
而天工社团学生们在南锣鼓巷混了足足小半年,从最初只有五个人到现在的近一百,人越来越多,需要磨练手艺的机会也越来越多。
南锣鼓巷八条胡同的居民,就是这样跟他们把关系打得火热的。
这两个收旧货的看见这么多被修复的老物件儿,只怕会以为是因为这里将要搬迁,居民们把压箱底子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哪里会想得到这个茬!
收文物的价格跟收破烂的当然不会一样,前者就算把价格压得再低,也是有一个标准的。
这两个人收得越多,吃的亏就越大,相对来说,占便宜的就是南锣鼓巷的居民了。
换了别人,无辜吃了这样的大亏,还是因为天工社团学生们的行为,苏进多少都会有些愧疚,也许还会想个法子补偿他们一二。
但现在他看着这两个人,心里只觉得好笑,毫无怜悯之意。
他拎起姓桂屋主手上的瓷壶,轻轻抚摸了一下,把它递到那两个收旧货的面前,问道:“这壶挺不错的,你们要收吗?出个价吗?”
屋主热情地在旁边说:“是啊,这壶从我奶奶那会儿传下来的,还是她陪嫁带过来有,还是解放前的东西。虽然破过,但这修壶的手艺也是一绝!我跟你说,修完了还滴水不漏,不信我给你拿碗水来!”
那两人的脸色时青时红,其中一人恼羞成怒,道:“一个破壶,值个屁的钱!”
“你怎么能这样说!”屋主生气。
苏进打量着对方,唇边噙上了一丝冷笑,淡淡地道:“再怎么不值钱,也是明货,总之你们从墓里带出来的赃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