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两名九段的评分也不用再多说了。他们同样承认了自己的三次失败,调低了许八段和樊八段的分数,将苏进的分数提至满分。
因为这次认输,这两名九段同样要被剥夺段位,等待明年从定段考试再重新开始。
这堪称十年来……不,是惊龙会有史以来最大的新闻。
五名长老被夺段成功,打回原形。至此,他们也不可能再担任长老一职,文物协会最高层重新洗牌,势力也将重新划分。
三名九段被三次质疑成功,剥夺段位,同样打回原形。除此之外,他们将再也无法担任夺段裁判一职,“眼光失利”这个污名将会伴随他们一生。
同时八名高段文物修复师落马,下次惊龙会,圜丘坛顶端将会露出一个极大的空缺,对于文物修复界来说,这就是一次巨大的地震!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冲击下,文物协会未来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铁板一块,必将陷入或短或长时间的混乱中。
同样可想而知,这对即将新生的国家文物局来说,是一个多好的消息。
他们再也不用担心立足的问题了,反而可以借此机会,把更多修复方面的人才纳入体系。
难怪旁边的杜维咧开了嘴,要不是多少还有点冷静,说不定还会上前向苏进道贺呢。
此时,苏进正注视着五名“前”长老,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
面对这样的冲击,几位长老的神情虽然有些郁郁,但基本上都还算平静。只有何长老目光游移,不断打量着四周。但是鉴于没有收到回应,他只能撇了撇嘴,低下了头。
显然,对于另四位长老来说,这次夺段失败都让他们有所感悟,也许并非完全的坏事。
而齐宋岳三位九段表现得更是坦然,明显是真的打算重新开始的。
在这样的失败之下,还能拥有这样坦然而明了的态度,实在太难得了。也许文物协会,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好一点……
现在场上的九段只剩下了张万生和许九段。
许九段首先开口宣布:“至此,苏进夺段成功,升至八段!许八段、伍八段、樊八段、陈七段、何七段五位修复师被夺去段位,降至无段,只能等待明年定段考试再从头开始。”
他的声音透过天心石与麦克风的双重作用,传遍四方。
下方修复师一片安静,紧接着又是一片哗然。
直到现在,他们那种虚不着边际的感觉才真正落到实地,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苏进真的赢了,真的在两天之内,从无段升至八段,正式成为了一个高段文物修复师,几乎已经达到了修复师的巅峰。
而且,很多人莫名生出了一种想法。
如果苏进再开口向任意一名九段发起夺段挑战的话,胜负之数还很难说呢……说不定他真的会赢,会以堪称稚龄的十八岁,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九段!
说起来,这个年龄放在古代,连“弱冠”都还没到呢……
许九段看了一眼托盘上的徽章,道:“每枚八段修复师的徽章皆为定制,当有个人签名。过几天,协会会把新的徽章送到你的手上。”
许九段的话让下方的修复师不约而同地看向苏进的胸口,感觉有些如梦似幻。
到现在为止,苏进的胸前还没有哪怕一枚徽章,连最低级的初段也没有。徽章制作的速度赶不上他升段的速度,这件事情会载入文物协会的历史里吧——一定会的!
许九段说完,转向张万生问道:“张前辈,您也不能什么都让我来代言吧,您还有什么话要说?”
说着,他的目光瞥向一边的天工印。
天工印代表着当今文物修复界的最高身份,就算是长老们还在的时候,也能“天工令出,莫敢不从”。更何况现在长老们全部折戟落马,场上最有资格说话的只剩下了一个张万生。
前面是张万生偷懒让许九段代言,现在事情即将尘埃落定,他也该说句话了吧?
张万生的目光随着他一起落到了天工印上,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把那枚小小的印章拈了起来,放在手里非常随意的抛了抛。
无数人的目光随着天工印的起落一起移动了一下,接着看见张万生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把天工印递到了苏进的面前。
“喏,这玩意儿不值什么钱,但还有点历史,给你吧。”
苏进以前不知道天工印是什么,但之前听见长老们的表情动作,以及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大概也知道了这是什么。他的确有些意外了,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直起背问道:“张前辈,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万生嗤笑了一声:“字面上的意思。这玩意儿在某些场合上还挺有用,反正我拿着也没什么用,给你吧。”
苏进正要推拒,张万生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把,把东西塞了他的手里。然后,他看着苏进,抬头道:“小许问我有什么话要说,我想,有话要说的应该是你才对。”
他指了指一边的天心石,道,“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才夺段的吗?去吧,现在就是你说话的时候了!”
说着,他仿佛极为随意地划了一个圈,把身后所有的文物全部纳入了其中。不知什么时候,昨天樊八段发言时被拿出来的那些文物又被重新捧了出来,一件件放在托盘上,在天空之下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苏进注视着这些文物,一时间有些出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吸了口气,对着张万生点点头,道:“没错,我的确有话要说!”
他再没有拒绝,而是握紧了天工印,抬步走到天心石旁,踩了上去。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下方。
圜丘坛并不算高,但是已经足够把在场的所有修复师收入眼中。
大部分修复师脸上还残留着震惊与茫然,显然刚才那次夺段以及结果真的惊到了他们,这突然的天翻地覆让他们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也有少部分修复师——包括刚刚被夺去段位的五位长老在内——皱着眉头,以或审视或期待的目光盯着他看,等着听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昨天许八段与樊八段的话接连掠过他的心中,当时的心情、以及自到这里以来的所见所闻所想,与上个世界所了解的东西相混合,发酵成了一种新的感悟。
此时,话语并不是他有意组织出来的,而是仿佛自然而然从心中流泄出来的。
苏进开始说话。
“在正式来到惊龙会之前,我们收到了惊龙函。惊龙函上有一句话,在我心中回响许久,至今仍铭记在心。”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众所周知,这是论语上的一句话。关于它的解释多种多样,但终归不过两点讨论。”
“本是什么,道又是什么?”
苏进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望着下方的眼神毫无动摇。他的声音透过天心石,清晰地回响在圜丘上方,带着隐秘的回声,好像从天空降下来的神音一般。
“首先是本。我们是文物修复师,对于修复师来说,它可以有两种解释。”
“第一,是我们现在手上所做的工作,踏踏实实的工作。当我们深思琢磨,当我们动手劳作,当我们积累经验,到达一定的熟练度与高度的时候,工作的成果以及过程就会进入我们心中,让我们开始深思。文物是什么,它的意义何在,我们修复它究竟是为什么?用一句更常见的话来说,这就是实践上升到理论。只有反复的不断的研究与工作,理论才会逐渐深入我们的灵魂,成为我们的‘道’。”
“同时,它还可以有另一层意思。本,是修复师的精神、意志、秉性、认知。你所思所想的一切会反映在你修复的过程里,会反映在你修复的结果里。”
他的目光扫过许八段和樊八段,那两人正注视着他说话,这时突然心有所悟,意识到了什么。
这让他们的面孔有些火辣辣的,但他们却并没有低下头去,而是继续直视苏进,缓缓点了点头。
苏进微微一笑,继续道:“对于修复师来说,不管本为如何,这个道,指的就是修复之道。”
“然而,我们又回到最初的疑惑。文物是什么,文物修复又是因何而存在?”
苏进的话里并没有涉及到文物修复的实际工作,纯粹是理论向的思考。这其实并不是大部分修复师想要听见的。
但不知为何,他一句一句徐徐道来,无数人笼罩在他的目光之下,竟然无比专注地听了进去,还开始在心里反复琢磨思考。
苏进自己仿佛也正在思考,他转过身,走下天心石,走到了那几件盛放着文物的托盘旁边。
“昨天樊八段以此为例,谈到文物的价值。文物究竟有什么价值,它们当以什么样的方式评级,修复时应该朝向什么样的方式修复?”
“樊八段开启了一个很好的讨论话题,只是很可惜,我并不认同他的判断。”
他的目光投向樊八段,非常坚定,却并不带侵略性。
他道,“文物之所以成为文物,是因为它穿越时光,自古而来。因此,对于一件文物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它有多美,而是它承载的历史信息。每个人的审美各有不同,有人喜好古朴,有人喜好雅致,有人喜好繁复,哪有一套统一的标准来界定它的艺术价值?文物可以与艺术挂钩,但应不仅仅只与艺术挂钩。一件文物排在首位的,应当是它承载的历史信息,应当是它的历史价值。”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了那个奇形的青铜面具。
这面具几成方形,上下线条平直,眼睛极大,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看着完全不像真正的人类。
苏进把这个面具拿在手上翻看了一下,又将其展示在更多的修复师面前。
他问道:“譬如这个面具,各位能判断出它的来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