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变化,文物价值发生变化,这的确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苏进并不觉得许八段说错了,但是,他却仍然皱起了眉头。
许八段话语里有些东西让他感觉有什么不对,他一直无法捕捉,但隐约感受到了。
上方,许八段的话透过天心石,继续传向四方。下方的修复师们表情专注,一个个都听得非常认真。
苏进也没有打扰。事实上,圜丘论道这种行为,也就相当于是研究者发表论文。
论文表达的是自己的观点,文科不像理科,有些观点偏向主观,并不一定绝对正确,它提供的主要是讨论的价值。
不管怎么说,许八段这段话,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话题,很值得探讨。
许八段在天台石上来回踱了两步,重新站定,道:“在古代,文物被创造出来,为古人服务。然后到了现在,文物存在在这里,它的服务对象也应该发生变化,应该为今人服务了。”
“然而对于今人而言,它的价值又在何处呢?使用价值已经微乎其微了,最重要的就是赏鉴。文物之美,毋庸置疑,也正是因为如此,收藏家们才对它视若珍宝,愿意花费巨资收藏它,修复它,让它恢复曾经的光辉与美丽。”
苏进身边正站着四位收藏家,算上谈修之的话那就是五个。任爷等人听见这话,同时露出了微笑,相互点头说:“这话说得没错,正是如此。”
令狐先生应道:“文物的艺术价值,理当是最重要的。”
苏进侧头看了一眼,谈修之没有说话,他的眉头微微拧着,似乎有什么疑惑。他吐了口气,回过头来,继续听许八段讲。
许八段道:“文物的门类很多,小至一针一线,大至一街一城,都可以纳入文物范围。我们要考虑它对今人有什么价值,就该以此为标准,来考虑它应该怎么修复。正好,我手上有一个例子。”
他向下挥了挥手,两名学徒托着一件东西,快步从下面走了上来。
圜丘坛不是什么人都能上的,这两个学徒表情有些紧张,脚步很快,其中一个人上台阶时,一不小心还险些摔了一跤。
许八段连连摇头,表情却非常和蔼:“小心啊。”
学徒们红着脸上台,把那样东西举起来,许八段走过去,亲自把它打开。
那是一个卷轴,上面画的是一座寺庙,用传统的营造式构图,把寺庙的各个部分的尺寸和结构全部规划了出来,还在旁边列举了各种各样的数据,显然已经经过详细的调整。
许八段道:“这是位于山东的一座古庙,不久之前,寺庙的主持委托我将其修复。我经过调查,发现它是南宋时期的一座古庙,看上去很破旧,但其实已经历经了一千多年。这是我当初接手它的时候,对其做出的规划图。”
卷轴不止一幅,他展示了一会儿之后,把它掀开,下面呈现出的却是一幅实景的照片。
前面的结构图上,稍微有经验一点的修复师都可以看出来,这座寺庙在建筑结构上的巧妙之处,真的是令人无比神往。但现在一看实景照片,很多人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这寺庙看着实在太破旧了!如果不是许八段说是寺庙主持委托他修复的,甚至会让人误以为它是一座无人的野庙。
它屋瓦残破,柱梁上漆色斑驳,只能从少许残留的痕迹看出来,它曾经刷过红漆。
它曾经是木结构的,现在很多木头都已经腐朽了,无论是走廊还是木阶,都残破不堪,根本没办法正常让人行走。
这种古庙,也会有人上香吗?
许八段回头看着古庙,然后转头叹道:“当初这座寺庙的主持找到我的时候,它的样子看上去也不比这寺庙好多少。实话实说,我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穷苦的僧人了。原因很简单,大家也想得到,这种破旧的寺庙,几乎就要废弃的,怎么会有人来?没有香客信徒,没有政府资助,庙里的僧人连饭都快吃不起了!”
苏进凝视着这座寺庙,突然想起考古修复史上一个很有名的案例,表情微微有些凝重。
许八段继续道:“本着怜悯之心,我接下了这座寺庙修复的工作,决定将它整修成形。各位请问,类似这样的一座寺庙,交到你们手上,你们应该怎样将其修复?前面我们说过,文物修复应该考虑到今人的需求,对于现在的人来说,他们对这座古庙的需求是什么?”
他声音一顿,向着学徒点了点头。其中一个学徒转身,展示出了第三幅卷轴。
这一幅卷轴,同时是一张放大了的照片,拍摄的正是修复完成之后,整座寺庙的情形。
苏进一看这幅照片,心里立刻咯登了一下。
许八段凝视着照片上的画面,感叹道:“时代与技术之变化,真是令人目不睱接。换了我们的先祖,怎么能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技术,能够如此轻易地保留下建筑物完整真实的面貌?当然,这技术只能涉及物体的外观,对于内部,还需要我们的一双手和一双眼,来亲自描绘。”
这幅照片,拍摄的正是那座寺庙被许八段修复之后的场景。
果不其然,寺庙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雕梁画柱、檐前瓦当刻划着精致的图形,檐角飞兽仰天嘲风。除此以外,廊前屋后还栽了不少树木,摆了些许奇石。单论园林的艺术性,这座寺庙已经焕然如新。如果不是建筑物的基本结构还在那里的话,几乎已经看不出来它就是原来的那座庙了。
“太厉害了!”苏进旁边,令狐先生眼睛发亮,突然赞了出来。
他拉着身边的任爷说,“不愧是许八段,你看这修复后的建筑,是多么纯粹的宋朝风格啊。看那重檐歇山顶,还有园林的布局,既精致又雄伟。不愧是许八段!”
同样的话他连续说了两遍,显然此赞叹的确发自真心。
不用他说,苏进也看出来了,许八段的确不愧八段这个级别。他的修复,当然不是简简单单的改头换面。之前苏进参加那个清月宴的时候,见到明泉山庄,听说了庄严大师的名字。那位备受推崇的所谓大师,在许八段面前不过是个小儿科。
许八段的修复严格遵循了宋朝寺庙建筑应有的规则,规模不大,但布局严整、错落有致。很明显,他在修复过程中,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把这座寺庙跟改建后的部分结合得非常好。从某个角度来,这种结合,也算得上是“天衣无缝”了。
令狐先生对古建筑是非常钟爱的,看着眼前的照片,他的两眼都在放光。他连声说:“这座寺庙在哪里?回头得找许八段问一下,我一定要亲眼看看这桩修复后的奇迹!”
“奇迹?”谈修之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当然!”令狐先生毫不犹豫地说,“能够把那样一座寺庙修复成这样,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谈修之看着他,突然又问了一句:“但是修完之后,它还是以前的那座寺庙吗?”
令狐先生声音一顿,眯眼看他:“谈四爷的意思是……”
谈修之也眯起了眼睛,看向台上的巨幅照片:“把原有的寺庙改建成跟它完全不同的样子,许八段为什么不在原址上重建一座呢?”
令狐先生的兴奋好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一样,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盯着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喃喃道:“是啊,那为什么不推平了重建一座呢,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啊?”
苏进看了他一眼,同时听见不远处另一对师徒也正在对话。
那个师父显然也是对古建筑修复很有研究的,他用同样迷醉的表情看着那幅照片,赞叹的语气比令狐先生还要夸张。站在他旁边的年轻人应该是他的小徒弟,他有些好奇地问他的师父:“是挺华丽的,但是这样修完之后,跟以前的寺庙还有什么关系啊?”
他师父不耐烦地拍他一下他的脑袋:“瞎说个什么?你没看建筑结构还是一样的吗?而且这是许大师修的,许大师修的,那能有错?”
周围这样的对话不在少数。苏进能猜想得到,刚才对令狐先生说话的要不是谈修之,要是随便换了一个人,得到的回答大概也会跟这个小徒弟差不多。
一来,许八段修复的结果的确极具艺术性,同时,它还原了南宋时期的建筑风格与建筑细节,有过极其专业的考证。二来,许大师是一位八段,他所站的位置是圜丘坛。
即使苏进明白,所谓圜丘论道只是一个发表自己意见的机会,并不代表这意见一定正确。
但对于更多的中低段修复师来说,他们会这样想吗?他们不会觉得许八段天然就是正确的吗?
果然,此时圜丘坛下,大部分抬头仰望那幅照片的人,露出的都是心悦诚服的表情。很明显,今天过后,许八段的这次修复,就会被当成一次古建筑修复的成功案例,被一直流传下去,甚至还有可能会被当成一个范本,一条古建筑修复,乃至文物修复的“正确道路”!
但是,这种修复方法,真的是正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