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文秀是在京城成的婚,婚后满月便随丈夫一同回了羊城,住在张汉之的小院里。
临近年关,因边城驻军出了点纰漏,北齐趁风雪遮眼时,借助城里的内应,杀了几个守门的兵丁,李楚不得不过去看看。
家里没人,万夫人作为都护夫人,与小七关系又不错,李楚临走前也去专程拜访过,请她多照顾下,万夫人便常过来陪小七坐坐,但年关实在事多,忙不过来时就让人带信给文秀,让她过来陪小七聊天解闷。
张汉之如今也轮换去了边城,文秀正好在家无事,就时常过来,二人聊聊家常,做点针线,日子倒也过得怡然自得。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自打婚事过后,总觉得母亲待我不像以前那么亲热了,说话有时还会避着我。”文秀最近一直为这事暗自神伤,不过两个来月的时间,从父母的小棉袄突然变成被防备的人,心中的失落真不是一星半点。
小七看她伤心欲哭的样子,劝道,“是亲三分客,你如今嫁出去了,跟以前自然不一样。像我,自打我来李家后,我哥在我面前连话都少了,就是现在,我多往铜里街跑两趟,他都会私下劝我。夫人能让你三天两头回去,已经够容忍了。”
“是么?你也有这种感觉?”文秀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果然有心事还是要说出来。
“不管是嫁出去,还是娶进来,只要是办了婚事,父母多半都会有这种变化,不然小两口怎么成人?”成人的第一步就是独立,懂得适时放手的父母才是真正在为子女着想。
“……”文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还当自己做错了什么,母女生分了呢。
“怎么样?张家人可还好相处?”小七边做针线,边聊起家常。
“公婆都还好,就是他兄弟姊妹太多,光我婆婆就生了六个,还有两个姨娘的孩子,加一块十来个呢,他在男丁里排行第三,上头还有两个嫡亲哥哥,一个嫡亲姐姐,一个庶出的姐姐,下边弟弟妹妹也不少,最小一个才五岁,比他大哥的儿子都小。”想想在京城那一个月里,光认人就差点没把她累死,真是不堪回首,“两个嫂子看着挺和气,就是他姐姐似乎不大好相处,新婚第二天给家人送衣服鞋袜时,两个嫂子都夸我针线做得好,只她嫌样式老旧。”不过就是想嘲笑她是小地方来的罢了。
“一样米养白样人,听听就是了。”小七道。
“我也这么想,到底是姑子,将来不常在一块儿,由着她说又能说几回,就当是听不见了。公婆能放我跟他来羊城,我就已经很感激了。她想说就让她说吧。”回到屋里,丈夫还心疼她呢,“横竖汉之对我好就行了。”
汉之?小七眉梢一挑。
小丫头立时羞的满脸通红,直拿着绣线往小七脸前挡,弄了小七满怀都是线。
“我这是遭的什么无妄之灾?”小七把线捋到一边,觑一眼对面的人,道,“都成婚这么久了,说个名字也能害羞。”
“才两个月,哪有多久?”脸颊实在烫的厉害,不得不用双手降温。正好芳如进来送茶,见这丫头面生,文秀便多瞅了两眼,待芳如出去后才问小七道,“红拂还没回来?”
“送信来说,要过了年才能回,也不知道我生的时候她能不能赶上。”小七叹口气,那丫头都去了一个多月了。
“是那两个妾室闹得厉害了?”红拂是小七的左膀右臂,她都去了,显然问题不简单。
小七无奈地点点头,“这么久了还没给名分,着急了。”
想到自己将来也要面对同样的事,文秀满脸不自在,深深叹口气,“咱们这样的人家,再不愿都得面对这种事。”就算夫妻俩都不愿意,别人也得给安个人进来,有时光想想都觉得气人,“不过既然来了,就由不得她们胡闹。”
小七看着她陡然立起的秀眉,心道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万夫人是个厉害的,女儿自然也不会轻易让人拿捏。
“这二人是秦川那边送来的,背后定然都有人撑腰,你若不提前做好准备,怕是将来不太好过。”文秀道。
小七手上的针微微一顿,为这丫头的肺腑之言,看来是真把她当成了好友才会不避讳这种家事,“我明白……所以得先摸摸她们的底。”摸摸圆鼓鼓的肚子,他让她把二人打发了,她也答应了,可能不能打发的走,她和他心里都清楚,不是那么容易的,只要梅赵两家势力在秦川一天,他就得有所顾忌。这次能把她扶正,已经算是他一意孤行了,若非这次羊城大捷,他功不可没,怕是眼下坐在正堂的不会是她,“像你母亲说的,同阵杀敌,不可与心慈手软之人同行,一屋同住,切忌面慈心狠之辈。”知道她被扶正之后,万夫人曾在言谈中说过这句话,应该算是给她的提点吧?
“……”文秀暗道母亲看来也是真心待她,才会跟她说这种话,“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看你这身子一日笨过一日,也快到日子了,稳婆可都请好了?”
“从秦川带了一个回来,京城那边也送来两个老家人,你母亲、何夫人又荐来两个,人手是肯定够了,我还想看看她们到底如何,到时给你留两个呢。”小七笑道。
“你又来。”她才成婚多久,年纪又小,母亲还担心太早生产对她身体不好呢。
二人又笑闹两句,文秀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还有件事没与你说,我那贺家表姐上个月刚过了定,年后春上就要办喜事了。”
“这到是件好事。”对于贺家母女,小七并没有什么心结,找位好夫婿是每个有女儿的人家都想做的,人家光明正大求嫁,也没做错什么,不过是嘴上说了几句,她反倒觉得贺语嫣倒霉,平白被弄臭了名声,“定的是哪家?”
“长宁莫家一个分支,据说是贺家姑姑从中说合的,可能之前在你们家吃了排头,心有不甘吧,据说费了老大劲才找到现在这个表姐夫,姨娘也算得偿所愿了。”文秀道。
“这就好。”看来某人跟莫家还真是有缘,莫家没得的,他得了,如今他没得的,莫家得了,也算是两清了吧?
文秀重重叹口气,“身家背景到底是有用的,表姐那么别扭的性子,不还是嫁进了公侯之家?”指一下小七的肚子,“将来你们这个定然也是要与高门大户联姻的。”想罢又道,“回头得好好督促汉之,不然将来孩子娶媳妇、嫁夫婿都愁的慌。”张家到底势力渐衰,丈夫又是排行老三,家业继承不了多少,只能靠自己打拼,好在她爹还在任上,可以帮一把,得赶紧劝丈夫趁机多捞些机会。
小七看着她在那儿叨咕着自己的小心思,心叹女人啊,入了这个道,世俗不过一眨眼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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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痛是正月初五的夜里开始的,他人还在从边城回来的驿站里,红拂也在回来的途中,只有青莲、梅香在旁边。
一堆婆子七手八脚把她抬到专门为生产准备的房间,几个稳婆轮番过来教她一会儿怎么用力,她是一句也没听到,全身心都在疼,上百人拿刀砍脊椎骨的那种疼。
万夫人来了,何夫人晚一些,其他几位也相继赶到,门里门外的帮着安排事情。
小七以为疼一阵儿就能生下来,并没有,疼了一夜,直到太阳升起来,还是没动静,就是一个劲儿疼着。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说母亲伟大了……
“疼昏过去了。”稳婆出来对万夫人道。
“给她打醒了,这个时候不能昏。”万夫人一着急,卷袖子自己进了屋。
丫鬟婆子们不敢打,只好她上手掐人中,掐了半天,小七终于缓过来一点儿劲,“丫头,这会儿可不兴打退堂鼓,撑住了,过了这个劲儿就好了,头胎都难。”万夫人激励小七道。
小七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又是漫长的不知道多少时间,来回被灌了几次参汤后,肚子里这个小祖宗终于是肯出来了。
李楚接到消息就快马加鞭往家赶,即便乌/尔青体力壮也被跑出了白沫子,好在奔进后院那一刻,听到了儿子的第一声啼哭。
“赖着这么长时间不出来,感情是等他爹回来呢。”何夫人看到李楚时,如此打趣道。
万夫人从产房把包好的孩子抱出来,递给正在大喘气的李楚,李楚却不敢伸手。
“没事儿,动作小一点就行,刚生出来的孩子跟小羊羔似的,要熟悉父母身上的味儿,你多抱抱。”万夫人把襁褓递到了李楚手上。
李楚僵着全身,机械地捧着。
几位夫人则远远围成一圈,你一言我一语的点评孩子,有的说胖嘟嘟的,一看就是有福气,有的说瞧这孩子鼻梁真高。还有的说,瞧这皮肤红通通的,将来一准随他娘,肤色白,当然,后边还加了一句,他爹也不黑。只有何夫人独辟蹊径,道:“这孩子真干净。”
众人看她,这叫什么说法?
何夫人示意孩子的小脑壳,“你们看,孩子头上连个奶痂都没有。”
众人一看果真如此,讨论至此便开始偏离主题,聊起了谁家生的孩子奶痂多,谁家的奶痂少,可能是什么什么原因。
万夫人见李楚眼睛不时往内室方向看,安慰他道:“刚生完,里边正收拾呢,按老礼,你还不能进去,等处理好,移了屋子再看也不迟,你是带兵打仗的,最忌血光之灾,忍忍吧,一会儿就能见着了。”女人生产完的样子很有些不堪,万夫人也是为了小七着想,不想她被看到那么狼狈的样子,这个时代不都是这样嘛。
“她没事儿吧?”李楚一时情急,也顾不得周围人多不多。
“没事儿,就是疼了一夜,累着了。”万夫人安慰道。
几位夫人抿嘴偷笑,想着自个男人头一次当爹,大约也是这个样子吧?
正说着,红布帘子被高高撩开,几个婆子抬着一颗大蚕蛹出来——用被褥裹了全身的小七,李楚赶紧把怀里的儿子交给一旁的万夫人,上手接过蚕蛹,轻轻打横抱起来,往正房去。
青莲和梅香走在前头,一路帮着打帘子。
正房的内室早就收拾妥当,地龙烧的热热的,被褥也熏得暖融融的。
李楚把蚕蛹小心放到床上,正要松被角时,就见一只小手从里边探出来,先是摸了摸枕头,然后熟门熟路的把手伸到枕头下,从下边摸出一根头绳——刚在被子里攒来攒去,头绳找不见了。
小七正在被子里绑头发,主要怕头发乱了,一会儿见了各位夫人被笑话,尤其那位何夫人,简直是风凉话小能手。正绑着,忽觉露在外头的额头被人亲了一下,悄悄从被子下露出一双眼,发现竟然是他,“你……你不是后天才回吗?”刚在产室里头太乱,都没人告诉她他回来了,“你看到他了没?”这个他自然是他俩的儿子。
李楚含笑点点头。
小七看一眼屋里没人,小声对他道,“你觉得他像你么?”万夫人刚在里头一直说孩子长得像他,她愣是一点也没看出来,整个一只红通通的小老鼠,哪一点像他了?
“像。”李楚笑笑的点头。
“……”既然他都承认,她也不好说什么了,总不能当娘的嫌自己生的孩子丑吧?都说孩子出生就能体会何为母性,她觉得自己可能天生凉薄,居然没有那种感觉,乍看到孩子第一眼,竟然觉得很陌生。
正巧这时奶母抱着孩子进来,说是要让孩子多跟父母亲近亲近。
随着奶母离去,并放下内室帘子,二人齐刷刷看向床上正睡得昏天黑地的婴孩——他们的儿子,半天后,两人对视一眼。
小七从他眼神中看出了尴尬,很显然,他对孩子也很陌生。
“不怪你,头一回当人家的爹,其实……我也觉得他很陌生。”小七安慰他道。
李楚还是十分惭愧。
小七把下巴搁在枕头上,认真看着儿子的睡容,把声音放到最小声,几乎是耳语的程度,在小家伙头顶低吟道:“爹娘都是头一回当人爹娘,以后你多包涵点吧。”说罢突然发现了儿子的睫毛尖,刚在产室时没看到,还以为他天生没睫毛呢,当下很有些伤心,她和他都是长睫一族,怎么会生出个没睫毛的来?“看,他长了眼毛毛。”悄声冲他道。
李楚也俯下身认真看了看,这么一看,竟发现这小东西竟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想了半天,这才想起来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来自于对自己幼时的记忆,万夫人可能没说错,这小东西真的是像他。
因为大名要报到秦川定,在小七的授意下,李楚先给儿子取了个小名儿——以恒,希望他能持之以恒地继承先祖的遗志。
这名字小七还算满意,就点头应了。
于是,李家的恒哥儿就这么横空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