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小七回了京,吴少君那边又得了自由——莫夫人不再拘着不让她出门,二女便三天两头见面。
她们从小住在一处,除了一起做针线,一起玩闹,最重要一项就是一道研究怎么吃,如今亦然。
八月正是吃螃蟹的季节,李宅是正经北方人,没这个习惯,也吃不惯那东西。往年都是红拂记着准备这些,今年红拂要出阁,忙着嫁妆的事,到把这事给忘了。
好在吴少君还记得,叫人抬来两篓大螃蟹,放在大笼屉上蒸熟,配上新酿的鲜醋、酱油,一群女眷坐在后园的草亭里,边吃边唠家常。
小七怀孕不敢吃,馋的哈喇子都出来了,急的围着吴少君和王嬷嬷团团转,嘴里还念叨着:“我绝对不吃,绝对……”
王嬷嬷看她可怜,剥开螃蟹盖子,露出里边的蟹黄,问她,“肉不吃,要不你吃口黄?”
小七起先是拒绝的,最后实在是没忍住,凑过去吃了一口,被吴少君指着鼻子念了半天馋猫。
“知道我不能吃,你还拿来,就是成心的!”小七愤愤地瞅着恒哥儿满嘴蟹黄冲自己乐,气的把脸转到一边。
“你说这人,你不能吃还不兴别人吃了?”吴少君笑骂她。
草亭里一众女子说笑着,只见芳如匆匆从前头过来,说东府三房奶奶来了。
红拂唤来芳如,让她留下吃螃蟹,她跟小七过去。
赵家近来倒霉事接二连三,先是闹出了临阵脱逃的丑事,接着是家中子弟降职、丢官,前儿又听说被查出亏空公款的事,真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连带着三房的赵氏也跟着一块没脸,也不知她今天来有什么事。
“三嫂来啦。”进屋后,小七笑盈盈的和赵氏打招呼。
赵氏自从娘家出事,再不复往日见谁都瞧不上的气势,迎上前攥住了小七的手,“听说你后头有客,来得到真不是时候。”
“是我娘家姐姐,得了几篓螃蟹,送来府里尝鲜,嫂子要是不急的话,一块去后头尝尝?”示意一下后园方向。
“罢了,那东西我也吃不惯,今日来是想看你这边是否宽裕,打算挪些银子来使。”也不绕弯子,直接说明来意。
“……”小七愣一下,随即问道,“嫂子要用多少?”
赵氏脸色由尴尬慢慢变得和缓,“我知道你这边连日也是只出不进,也不要多,先挪个四五百于我,不过三五日,我便还上。”
“嫂子这么说就是见外了,一家子兄弟,总不至于拿几个钱还要推三阻四。”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块乌木对牌,回头交给红拂,让她去账上支五百银子来,又回身请赵氏入座。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红拂转回身,禀报说银子已经取出来,问是否直接送去东府。
赵氏没让送去东府,只让送到二门外交给她领来的小厮即可。
小七心里明白,这银子怕是给赵家的,不好过明面,也没再多问。
赵氏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后,突然聊起了赵厢绮,“妹妹是个心善的,出了那档子事,也没有把厢绮赶出去,到是成全了她的名声。”
小七笑笑,看着手里的茶碗,幽幽道,“嫂子明鉴,我只是不想当别人的枪头罢了。”赵厢绮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并没有立刻向大太太告发,而是引而不发,不是有意替赵家遮掩。主要是不想被人当枪使,梅家想借她的口告发赵家,对不住,她可不抢这个头功。果不其然,没等到她去告发,梅家只好自己上了。
赵氏笑笑,也没再说别的,寒暄几句后,起身告辞。
送她离开后,主仆二人缓步往后园去。
“听说衙门里勒令赵家填补亏空,逾期不补上,便要抄没家宅,求到三奶奶处,三奶奶只好拿三爷的私银充数,由于数目太大,三爷的银子也不够,三奶奶便偷偷拿自己的嫁妆去典当,因怕京里人多眼杂,让人知道了给李家抹黑,只敢拿到南边去做。跟夫人借的这五百应该是那些东西的搬运,买卖费用。”红拂说罢摇摇头,“赵家这回真是走到地南头了。”
小七认真瞅了瞅红拂,“谢济堂到是告诉你不少外头的事,瞧着这是又偷偷见面了?”赵家这些事,内宅一般是打听不到的,连她都是从李楚那儿听说了一些。
红拂的脸颊霎时红透,“哪里偷偷见了?前儿夫人不还让我去找他对账嘛。”
“呦,到成我的不是了,没成婚就让你们私自来往,看来这成亲之前,得把你锁在后宅才行。”
二人说笑着回了后院,继续她们的螃蟹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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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等李楚回来时,小七又让厨房蒸了几只螃蟹,他却嫌吃起来太麻烦,于是她自告奋勇帮他剥壳。
“三嫂下午来借了五百银子。”手上剥着虾壳,顺便把赵氏借钱的事告知他一声。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没什么异议。
“赵家到底亏空了多少?连三哥的私库都补不上。”小七有点好奇银子数目。
“赵家掌管长河漕运也有两三代了,一代叠一代,数目肯定小不了,就算放在大哥头上也未必能一把拿出那么多银子,更别说三哥了,他的入账比我强不了多少。”突然出了这种事,三哥当真是没法子,总不能由着赵家被抄家吧?面子倒是其次,关键还牵扯着三嫂和几个孩子,将来孩子们结亲婚嫁,都要打听父母双亲,有一门被抄家的娘舅,说出去总是不好听。再者,抄家之后那一家子的生计也是问题,到时真要赖上三哥,也是件烦心事。
“银子填上了,就不用抄家了?”挖一块蟹黄送到他面前的小碗里。
“银子填上了,罪名就轻了,顶多是革职查办,不影响将来子孙入仕,赵家倒还有几个不错的苗子,自然舍不得就此放弃,所以典当家业也得把钱还上。”李楚拿筷子夹一块蟹黄入口,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赵家人……咱们府里也有一个,对赵厢绮——你是怎么打算的?”再挖出一块蟹黄给他,突然问起赵厢绮的事。
他夹起碗里的蟹黄送到她脸前——看得出她很馋这玩意。
小七推说不能吃。
他来一句:什么事都是过犹不及,不多吃就是了。
话没说完,他手上的筷子就被她一口咬住,然后剩下那半只螃蟹,也没再给他。
看着她咬螃蟹腿的馋样儿,他抬手摸摸她的后脑勺,低道,“咱们明年就停一年,不生了,让你好好吃一回。”
小七忍不住白他一眼。
“赵厢绮的事,你看着办吧,想必赵家也没空理会她的事。”李楚道。
小七摇摇头,“吴家祖母常说落井下石的事不能干,还是等赵家这事过了再说吧?我正好也私下问问她的打算。”按道理,她其实可以不管赵厢绮的死活,由着她在秦川生老病死,不过就是每月搭进二两银子罢了,反正已经过了大太太的口,再怎么处置都不会有人说她。可她过不了自己这关,对方到底没有危害到她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等赵家这事过去后,若是她想出去,不如就放她去吧。
“吴家祖母倒是教了个好徒弟,心善是好事,不过有时候也不能一味的妇人之仁,该严厉的时候也不能手软,家规既然立起来了,就要按例行事。”
“这个我知道。”在秦川时,她就已经在做了。
看着她细细咗着螃蟹腿,怪可怜的,又夹来一只给她。
小七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可最终还是坚决摇了摇头,真不能再吃了,当娘就要有当娘的样子,哪能真就那么任性,“叔爷让你暂时别回秦川,是不是朝廷里有什么消息了?”
“差不多吧,今日跟三哥去庄王府时,正好碰上晋王,私下聊了两句,他说内府有几个闲缺,就是职位不大高,问我想不想先过去待一阵儿。”现如今好多朝廷里的事,他也不想再瞒她。
“是不是为了将来可以随时提用你?”拿筷子占点香醋放入口中,去去舌头上的腥味儿。
“算是吧,只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提用。”从他个人角度,并不想在京城长期停留,心里一直记挂着大宛口的战事,虽然辽汉联军暂时退了,可到底没有彻底解决,奈何叔爷非要他回来。
“既然有眉目,不妨先等等看。外头事少,咱们府里的事可不少,迁宅的事刚开始,后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大哥哥要坐守秦川,三哥一个人也管不过来,你正好在后头帮着周全一二。”说实话,她还挺庆幸他能回京城的,至少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儿。
夫妻俩正吃着,恒哥儿突然从内室伸出半颗小脑袋,奶声奶气的喊了声“娘”。
“刚睡下,怎么就醒了?”小七诧异。
李楚则冲儿子勾勾手指,小家伙光着屁股就出来了。
小七心说坏了,怕是又尿床了,这小子每次尿床后都把裤子脱掉湮灭证据。
进里屋一看,果不其然,被子和褥子上沾湿了好大一块。
小七从内室踱出来,瞪一眼坐在亲爹腿上吃螃蟹的某只皮猴子,“马上都快进学堂了,还尿床。”
李楚也伸手弹一指儿子的小脑门,“前日白先生给我来了封信,给恒哥儿荐了位蒙师,昨日我顺路去拜访了,又让人打听了一番,觉着不错,等家里收拾妥当了,你找几个人把前头空置的院子收拾一下,方便老师下榻。”
“白先生?就是上次在桃谷遇到的那位陆苍弟子?”小七对那姓白的还有点印象。
李楚点头。
“你们不是初次见面么?”关系就好到能书信来往了?
“白先生还懂些医术,大宛口一役时,在前线救过不好伤兵,后来一直跟我们待到敌军退下。”跟他也算是过命之交了,中间休兵时,两人常坐在一块闲聊,其中就聊到了给儿子寻老师的事,对方可能是记在了心里。
“恒哥儿这么小,老师愿意收么?”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教?
“大哥、三哥那几个正是启蒙的年纪,我问了三哥,说是还没寻到老师,请来后先教着他们,后头——”示意下小七的肚子,“都接着续呢,还怕没学生?”拧一把儿子的小鼻子,“儿子,你可得好好学,将来也让咱们家出个状元、探花的,别都是一帮子舞刀弄枪的。”
“弟弟学。”恒哥儿指着小七的肚子道。
“还没见老师呢,就把事情推到别人头上。”小七点一下儿子的小脑门,让芳碧抱他回自己的屋里。
李楚拾起筷子继续吃饭,“有件事忘了跟你说,你哥回榆州的事办下来了。”是他盯着内府那边转的案宗,否则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小七听了十分欣喜,元壬在羊城一直待得不咸不淡的,比不得吴家印他们有晋升潜力,想早点回榆州开家扩业,她也是之前在他跟前说过一次,想不到真就给办下来了,“真的?”
“我亲眼看着卷宗进的榆州府,这还能有假?不过最近吏部和兵部的官员调动太频繁,职位上可能会有些吃亏,榆州那边如今适合他的位子只有一个录事和一个司功,录事虽然高半阶,但晋升机会少。司功管得事情杂些,可好好做个几年,总能上去。等他回京述职时,你问问他自己的意思。”就这么一个亲舅子,为人也算兢兢业业,能帮的他肯定要尽力。
说谢谢有点矫情,干脆一笑带过,“好,等他来京时,我去问他。”说到羊城突然想起文秀之前写给她的信,“听文秀说万大人要回来了,你可知道?”
李楚的心腹多半都在羊城,那边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得了个策卫府掌官,原该是三公辅臣代领的职位,如今给了他,圣主也算对他不错了,将来新主继位时,再进他一阶,养老是没问题了。”精贵归精贵,兵权是没了,相当于提前养老。
小七对这些官衔并不敏感,也不想深究,“听文秀的意思,有点怪万大人,说是万大人临走前,硬是把女婿派去了前锋营,她整日担心会出事。”
“妇人之见。”万幕钧那是深知自己失去兵权后没法子再帮女婿,退而求其次,才把他调到离战功最近的地方。武将最大的追求是什么?自然是离战功越近越有晋升机会,换他也会这么做,军人不打仗,难不成缩在后方读书、种田?
“……”拧他一把,“你敢在大伯母面前说这话么?”黑氏出身将门,性子刚强,最不喜欢别人在她跟前取笑女子没见识。
被她拧了,他也不生气,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放在指间搓啊搓啊,心里想着等她肚子里这个出生后,刘太医的药一定要按时吃,三胎还是晚点再说吧。
自打那次竹阁相会之后,夫妻俩的关系似乎有了质的不同,相互之间说话也没了顾忌。床笫之间她常逼着他给她念诗,有酸腐味的那种,不是她喜欢那些诗句,是觉着他念起来特别有趣。他嫌矫情,一般是不愿意念的,只有得了好处才会没有灵魂的念两句,每每念完她都捂脸在那儿不停地笑,因为那些诗句跟他太违和,以致好笑。
对李楚来说,夫妻最重要的责任原该是传宗接代,如今却发现未必如此,有时仅仅只是笑谈几句也能让他觉得满足,当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