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击退逆贼的消息传到京都时, 已是几日之后了,此事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太原退敌,却是得锦衣卫助力?
北镇抚司人去楼空, 众人皆以为他们是看情势不利, 落荒而逃, 原来他们竟是御敌去了?那天杀的锦衣卫会做此等好事?
可几千兵马如何吓退几万叛军的?
莫不是太原知府昏头, 弄错了吧……
酒肆茶楼议论纷纷。
沈青鲤听了,有些许不解, 道:“他此为兵行险招,想要拖住叛军, 还有别的法子, 怎至于以几千挡几万?”
谢宿白握着个空杯,摩挲着杯沿缺的一道口子,说:“他是在为锦衣卫众人留退路,这战只有打赢了, 来日他们在京都, 才不至被赶尽杀绝。”
说罢,他垂了垂眸。
北镇抚司里,那些跟着霍显的人, 许多都已娶妻生子,家就安在京都, 他们无处可去,他们必须要有光明正大留在京都的理由。
至少, 过的不再是被人在门口泼泔水的日子。
霍显将所有人都考虑到了。
这个人……
午时的日头有些刺眼,谢宿白被晃得垂下眸子, 喉间溢出一声莫名自嘲的笑, 惹得沈青鲤看过来, “你笑什么?”
谢宿白道:“兰序啊,我们并不了解他。”
沈青鲤不说话,略显丧气和懊悔。
两人又在一品居坐了许久,直到临桌几人说完锦衣卫,又开始攀谈其他,谢宿白听了会儿便没了兴趣,沈青鲤只好推着他回了客栈。
刚行至一楼大堂,傲枝早已守在楼梯口。
她上前道:“主上,萧元景来了。”
谢宿白薄薄的眼皮掀了掀,温和地说:“给人上茶,来者是客,切勿怠慢。”
萧元景却无心喝茶。
他是追着一封信来的,信里放着一块玉玦,那是长安的贴身之物。
而送信之人,只提及了连钰殿下的名诲。
萧元景已经在这儿等候多时,从满心焦急到心如止水,这其间他将此事仔细捋了捋,竟也未觉太惊讶。
赵庸早就提醒过他,要小心霍显。
而霍显如今违抗赵庸,十有八九是另寻靠山,说到底,背后之人还是谢宿白,只是他一直没将长安的事往他身上想,也没有证据。
又过片刻,门外才传来的声响。
萧元景坐得发僵的背脊挺直,在门推开的那刻,便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谢宿白。
虽说如今京都将这位皇长孙传得天上有地下无,但萧元景还没来得及与他打照面,这会儿视线在他废掉的双腿上落了一瞬。
才攥紧了手,将玉玦放在桌前,道:“长安在哪里?”
谢宿白莞尔道:“萧大人,消息是要对换的。萧骋留你在京中,是要做什么?”
见萧元景缄口不言,他才慢慢地说:“傲枝,送客吧,看来下回,我得往贵府送点别的。”
别的。
萧元景瞳孔紧缩,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连钰!”
谢宿白弯了弯唇,并不往心里去,嘴角的弧度却像是嘲弄,“何必呢,你替萧家卖命,萧家可拿你的命当命了?萧骋若真心待你,这些年你手里沾的那些污秽,他怎不让自己儿子碰?”
四目相对,谢宿白总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他叹了声,“罢了,我本也没将筹码压在你身上,既然如此,萧大人请回吧。”
萧元景却没有动,他放在膝上的手攥得青筋暴起,过了好久才说:“赵庸料到朝廷迟早要派兵御敌,早就命我在神机营安排好一批次品,就在宣平侯带走的那批军械里……”
拿着次品军械,到了战场,战士们就犹如手无寸铁,真打起来又如何能打得过?
谢宿白闻言,却只一笑,道:“我已命人悉数拦下,这会儿,那批次品应当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萧元景大惊:“你怎么知道?”
这事他做得十分隐蔽,从未假手于人,除非神机营的禁军里,有他的人!
萧元景几乎立即想到,那次在九真庙,由禁军看管的大型野物莫名其妙被放出,那时他便隐约不安,如今想来,却是早有端倪。
他在军中,究竟安插了多少人?
谢宿白不觉得自己说了多惊人的话,只淡淡问他:“还有呢?应不止于此吧。”
萧元景与他对视,那种压迫感随之而来,他连开口都变得艰难,“神机营……会不间断地往国公那里运送军械补给。”
谢宿白“嗯”了声,问:“走哪条路?”
萧元景道:“绕道走山路,自有人接应。”
谢宿白停了片刻,又问:“还有呢?”
萧元景似是急了,他压低眉梢道:“我所知已尽数告知于你,长安究竟在哪里!”
可谢宿白仍旧静静地看着他。
末了,才说:“傲枝,带上来。”
萧元景心生期望,待那侍女推门进来,却只捧着一个托盘,根本没有他要的人,然再细看,那托盘之上,正是一截血淋淋的手指!
萧元景疯了,“你、你们!”
他还没来得及扑上来,就被周遭的护卫摁住了身子,再抬头时,竟然红了眼。
谢宿白颇为意外,多看了两眼。
……
流云涌动,秋风瑟瑟。
萧元景渐渐闭眼平静下来,他没有立刻说话,内心依旧有一阵漫长的较量。
再睁眼时,隐约有些冷漠的沮丧,他咬了咬牙,说:“前些日子修筑城门宫门还有太和殿门,我们趁机在地底埋藏了炸药,一经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谢宿白顿了顿,炸药埋在城门和宫门,如此便可不费吹灰之力炸开入口,以便反贼长驱直入,但埋在太和殿……
那是皇帝朝臣议事的地方。
如若萧骋被擒,入主皇宫的另有其人,那么这些人,同样也活不了。
这是自己得不到,也不愿他人得到。
萧元景避开谢宿白锐利的目光,说:“国公身边有个叫穆勒的幕僚,此人心狠手辣,做事不留余地——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长安在哪?”
谢宿白看着他,不疾不徐地说:“人在顺德府,放心,他好得很。既然萧大人如此有诚意,不如再替我做件事吧。”
萧元景还不及反应顺德府就是萧骋如今要打回去的地方,就听谢宿白缓声道:“那批回京的次品,不如就由你们的人按原路线送到萧骋手里,如何?”
萧元景抿唇看着谢宿白,一时胸闷到难以言语。
什么怀瑾太子后人,什么松风水月、厚德载物,根本就是个心机颇深的伪君子,他早就暗通款曲,甚至联合作恶多端的锦衣卫!
但是非黑白,往往是由胜利者书写。
谢宿白如今悠悠然坐在他面前,就已经代表他赢了。
日头将歇,萧元景才从客栈离开。
临到门前,他却顿步,回头道:“元庭可也在你们手里?”
谢宿白眉头微挑,“不巧,我也找他许久了。”
看来,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也罢。
远山墨染丛云,有要下雨的势头。
谢宿白命人去核查萧元景所指认的爆炸点,而后才轻轻靠在椅背上,面露倦色,缓慢咳了两声。
此时,傲枝才将萧元景送走,不多久又去而复返,面露惊喜道:“主上,阁老们来了!”
谢宿白还盯着那处渐渐行近的乌云,闻言也只撩了下眼皮,垂目俯瞰细雨蒙蒙的都城,眼神里是对囊中之物的不屑一顾。
他回过神来,道:“给阁老们奉茶吧。”
-
却说这场秋雨气势汹汹,携着狂风骤然而至,似有掀顶之势,尚且祥和的城中百姓还不觉有甚,但这雨冲刷着山体泥泞,令山路变得愈发难行。
而萧骋谨慎起见从太原撤退,企图回顺德府先行休整,殊不知回程途中,前方更有数场奇袭在等他,周白虎山匪出身,没有人比他更擅长山地战,雨天让双方的战都不好打,但周白虎显然比萧骋要更游刃有余。
相较之下,周白虎这两万杂兵敌众我寡的劣势也显得不那么突出。
而后方,宣平侯的兵马也在半路上了。
只需再撑数日,将萧兵围困在山里,届时前堵后攻,一但萧骋等人陷入谷地,那无异于鸟入樊笼,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只要再撑数日即可。
然顺德知府慌死了,姬玉落把他的兵全派出去冲锋陷阵,只在城中留了数余人,眼前的顺德府简直像一个大敌当前却赤手空拳的战士。
可是若冲在前方的人都没了,府内留再多人有何用?
诚然,方恪尽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太害怕了,怕到竟从自己的宅邸搬到了姬玉落下榻的院子。
姬玉落看着他的大箱小箱和几个妻妾儿女,唇线紧紧抿着,眉心也陷了进去。
当她这里是什么,镖局?客栈?
然而不待姬玉落发话,朝露就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缘由无他,那方恪尽府里有个厨娘尤擅烹饪,而她们这一路赶来,根本没有个厨娘,一应膳食都只让侍女匆匆应对,属实寒碜。
朝露此举,不过是想蹭别人家的厨娘罢了。
姬玉落想了想,便也不说什么,径直回了房。
她这几日太累了,心又悬在周白虎那端,加上疾风骤雨,似是受了些寒,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着床即睡。
这一觉,她又梦到了霍显。
自打收到那颗金珠后,姬玉落就常梦见他,梦里的云雨不比窗外小,他总是能坏笑着将她吻到窒息,弄到发软,梦醒时都是汗涔涔的。
以至于这次在窒息中醒来时,她看到他,仍以为在梦里。
作者有话说:
短暂的异地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