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落看着谢宿白, 她对他说不上十分了解,因为谢宿白总是将自己藏得很深,喜怒亦然。
但在面对霍显上, 谢宿白却明显有敌意。
他没有要杀霍显是真的, 但他方才动了这个念头也不是假的。
那不是简单的不喜欢, 是更为复杂的一种情绪, 姬玉落甚至无法分辨出那是什么。
她没有再多说,只起身站直道:“好。”
傲枝候在屏风外, 她垂着头,在姬玉落经过时送她出了殿外, 走了一段距离才说:“小姐是不是不明白, 皇上为何如此不喜霍大人?”
姬玉落顿步,侧目去看她。
傲枝知道谈论主子是逾矩,是以低下头,却还是道:“因为皇上, 曾经也是霍大人那样的。他看到他, 无异于扒开伤口看自己,可他那些伤早就烂得面目全非,他虽不说, 可他是不喜欢的,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他变了, 可霍大人却没有,他每每想起这样的霍大人, 心里难免有所动摇,越是如此, 才越是迁怒, 可他不会真的伤害霍大人。”
闻言, 姬玉落眉间轻蹙了一下。
傲枝看着她,笃定地说:“纵然他想,但他不会,因为小姐喜欢,皇上何时阻拦过小姐做喜欢之事?这世上谁都可以埋怨他,唯小姐不可,皇上对小姐已经是——”
“姬玉落!”沈青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三分不耐七分仇恨道:“你走是不走?再晚点大牢可就换值了,你要想进去,等明日吧。”
姬玉落瞥了眼傲枝,只好提步走了,当下没有什么事比见霍显还重要的。
然她走后,沈青鲤却在原地停了停。
见傲枝将脑袋埋得很低,他沉声道:“你素来最懂事,怎的也这样拿不住分寸,他若知道,不会留你。”
傲枝猛地抬首,扑通一声跪下去,“沈公子!奴婢一时昏了头,只看皇上夜夜焦心难熬,心有不忍……”
沈青鲤揉了揉额,“心有不忍,就别再给他心里添堵,这次就算了,起来吧,没有下次。”
说罢,才转身离开。
步至宫外,姬玉落早已蹬上马车。
两人相看两厌,沈青鲤冷哼撇过头,但待马车走了一会儿,他又没忍住回头道:“兰心可知道我在?”
姬玉落道:“你藏得这样好,她如何知道?”
“你——”沈青鲤道:“若非你在有意隐瞒,她早就知道了!”
他平息了下怒火,磨蹭半响又问出一句:“这些年,她与霍显……与霍显,可是真的有过夫妻之实?”
见姬玉落皱着眉头看过来,沈青鲤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壮胆似的拍桌道:“那霍遮安一院子妾室通房,又整日出入花街柳巷,那谁知道是真是假?别说什么他年幼时不近女色,那也只是年幼时!他年幼时还离经叛道呢,如今还不是将自己搞得凄凄惨惨,可见是人都会变,你别以为你很了解他,我告诉你啊——操!”
沈青鲤被泼了一脸茶水,他抹了把脸,就见姬玉落冷飕飕地盯着他看。
他觉脖颈一凉,只得噤声。
一路无言。
到了刑部大牢,沈青鲤下车后给姬玉落扔了身狱卒的衣裳,让她换上。
眼下盯着刑部的人太多,姬玉落身为霍显的妻子,他自是不能光明正大就带她进去,否则叫人知晓,只会怀疑霍显此次牢狱之灾是真是假。
况且,赵庸能从刑部逃走,里头必有内应,万事更需谨慎。
但也因此,霍显这趟牢狱之行,不能掺半点水分,否则一旦惹来赵庸猜忌,便是前功尽弃。
沈青鲤在铁门外止步,他道:“那个,我就不去了,我还有事要处理。昼书,你带她进去。”
昼书微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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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做戏做全套,霍显此番计划,只有沈青鲤等几人知晓,并不敢将此事透露给刑部以求关照,是以霍显落到这帮狱卒手里,无异于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先不说他如今处境艰难,绝无翻身的机会,就说北镇抚司与刑部各自为政,这些年争得头破血流,刑部不敌锦衣卫,忍气吞声多年,好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必不能手软。
到了放饭的时辰,“哐当”一声,牢门落锁。
那狱卒将碗重重搁在地上,笑道:“霍大人,吃饭了,你看,今日伙食丰盛,快吃吧。”
为防赵庸之事再次发生,这些狱卒对霍显看管得尤为上心,在他手脚都锁上了铁链,绑在石柱子上,令他活动范围只在几步之内。
霍显靠在角落的石壁上,听到这声音便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睁开眼,果然见这碗米饭里不知扮了什么恶心吧唧的东西,狱卒的脚就搁在碗边,一下一下点着,随着整个身体晃动。
牢门外还有几人懒散倚在墙上,甚至还有吹口哨的,那是看热闹的姿态。
霍显冷嗤一声,“多谢啊,这也叫伙食丰盛?果然是刑部的人,眼皮子浅,这些年在刑部大牢,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吧?哦,也是,你们吃的都是锦衣卫剩下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男人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加上饿了两日,绕是霍显再人高马大,精气神也实在算不得很好。
发是乱的,唇是白的,靠在石壁上,整个人都显得气若游丝,但偏那张嘴够硬,死也不讨饶,脸上讥讽的神情更是生动无比。
“你!”那狱卒脸上骤变,当即就将碗踹了,但随即又冷笑,甚至是大笑起来,他蹲下身子将碗扶好,“霍大人从来都瞧不上刑部,如今不也只能在这儿蹲着么,也是难得,咱们自然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他拿起碗,擒住霍显的下颔就要往他嘴里塞。
霍显手脚虽被禁锢,但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只听“当啷”一声,铁链拖在地上剧烈晃动,霍显用手挡开,抬脚就是一踹。
狱卒嗷地一声,被踹出老远的距离,直直砸在墙上,简直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出来了,喉咙里涌出一阵腥甜。
门外的几人大笑,“我说周老七,你究竟行不行啊!”
狱卒爬起来,抹了把流血的额头,愣是把喉咙里的血咽了下去,闻言低低咒骂了声,道:“霍显!你别给脸不要脸,还当自己是一手遮天的镇抚使呢?我也不怕告诉你,再过几日你就要被押上断头台了,我看你还能横到几时去!今日这饭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那一脚把人踹伤了,霍显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锦衣卫这些年将刑部得罪狠了,这几日他也算是自食恶果,往日在诏狱里见的那些欺负人的把戏,全都一个不落地尝了个遍。
这些人不敢让他轻易死,可折磨不死人的手段可真是太多了。
霍显觉得胃里泛酸,那一脚让他头晕眼花地有些想吐,虽面色如常,但狱卒走过来,在他眼里已经是重影了,他只好听声音辨别远近,猛地就是一脚将人绊倒,紧接着用双腿锁住对方的喉咙,拼命将人绞住!
牢门外的起哄声更大了,他们将这里当成了搏斗场。
霍显没有手下留情,他早说了自己不是圣人,并非对谁都有那个怜悯心。
早晨时候,宣平侯来过了。
无疑又是不欢而散。
他负手站在牢门外,只说:“你若能像你大哥一样省心,少时我也不会那般压你风头。”
“当年我怕你一个不慎,累及霍家满门,诸多警告于你,可你从没听进心里,甚至对我心生埋怨,我有时想,你是不是与我赌气,才走了这条路?”
“你知不知道,琮儿身子太差,他注定无法从武,你大哥没了,霍家的担子是迟早要交给你,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倘若你肯静下心,何愁没有出路?”
宣平侯眼里是悲悯又责怪的痛色:“你本是可以风风光光……”
霍显的脸色由白转红,他眼里露出狠厉,几乎是发泄似的绞紧双腿,狱卒挣扎着,喉咙里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整张脸因为窒息而变成了猪肝色。
他一手拉着霍显的腿,一手去摸靴侧的匕首,猛地一拔,拼尽全力扎进霍显的小腿。
霍显闷哼一声,脚上力道松了一瞬,那狱卒便趁机爬起,两个人都像杀红了似的,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丢下匕首就拎起铁链就往霍显脖颈上绕。
他像霍显方才一样,死命绞紧了他的脖子,“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霍显额间青筋暴起,窒息感涌上,将他从与宣平侯的不欢中拽了出来。
不行,他要死也不能死在这儿。
何况他根本不能死。
他抠着勒在脖颈的铁链,指尖慢慢向下,摸到了那把被丢掉的匕首,往狱卒手上刺去。
只听一声惨叫,但下一刻,那叫声陡然消失,狱卒倒身在地。
他忽然不动了。
牢房里出乎意料的安静。
霍显喘着气把自己撑了起来,只见那狱卒双目瞪着,显然已经断了气。
他怔了怔,就看到一把大刀插在他腹部。
血不断涌出,刀身屹立不倒。
他看到了姬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