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将张庸的尸体放在了临近皇城高墙的嘉福门处, 东宫内人发现他时,这个之前凭借主上宠爱作威作福,仗势欺人, 实则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已被穿肠破肚。
张庸腹部的恐怖刀口一看便是被重刃所致, 所有看见他尸体的人面色皆是一骇。
亦都弄不清楚,张庸为何在请了个丧事假后,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是日,太子萧崇在左春坊与中书舍人议完事后, 即刻就往太子妃的寝殿快步赶去。
傅良娣明显将自己精心装扮了一番, 身着一袭妆花罗的襦裙, 容色姝美的面容上还细细描绘了烟霞妆。
透过偏殿的窗楹,她看见太子匆匆而过的身影, 眸色飞快地由亮转黯。
及至太子的背影消失至无, 傅良娣方才语气幽然地对身后的女使说道:“太子一个月至多临幸太子妃两回,她怎么这么快就怀上皇嗣了?”
傅良娣女使的神情也颇带费解, 恭声回道:“太子妃没少派人在民间四处搜寻得子良方,各种温厚的补药喝下去, 这体质想必也比寻常的女子更容易受孕。”
这话一落,傅良娣用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 话音带了些怅惘, 又道:“本宫是真想知道, 她到底饮了什么药,怎么这么灵?”
女使又答:“只可惜琉璃被她贬到掖庭洗衣去了,她是太子妃从太傅府上带来的丫鬟, 以往这些事都是她去宫外和医者联系的。”
傅良娣的心中逐渐蔓上淡淡的恐慌。
之前她仗着萧崇对她的宠爱, 多少有些恃宠生骄, 李淑颖虽然佯装大度, 在表面与她维系着和平的关系,可在私底下,两个人早已不睦许久。
眼下她有了身孕,又是东宫正妃,太子的那颗心也明显往她那处偏倚了过去。
李淑颖难保不会仗着这点,在这几个月对她使手段,以报昔日之仇。
另厢。
太子快步进了正宫寝殿,李淑颖已然穿着素简地侯在殿央,朝着他方向款款施了一礼,温声道:“臣妾见过殿下。”
太子赶忙将她扶了起来,说道:“爱妃既有身孕,以后就不必在孤的面前行礼了。”
李淑颖怀的可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太子自打得知她有孕的消息后,心中就一直被初为人父的喜悦充融,对这位太子妃的态度也比从前热忱了许多。
李淑颖难能感受到太子对她的关照,心情多少是带了些愉悦和欣喜之感的,她由着太子将她小心地搀扶到了罗汉床处。
偏殿的博山炉里也不再焚着气味浓厚的龙涎香,凡是全换上了对孕妇身体有益的药草。
太子在另一侧坐定后,询问了李淑颖孕初的症状。
李淑颖垂眼回道:“那日臣妾多少被张庸的事惊扰,动了些胎气,太医叮嘱臣妾一定要多注意休息。”
这话是在敲打太子,李淑颖想让他知道她怀子的不易。
但这个孩子于她而言,也属实是意外之喜,胎相有些不稳亦是实情,并非虚言。
自打做了母亲后,李淑颖的心境也产生了变化,不管这胎是男是女,她都想给这个孩子最好的一切,当然希望它能平安出世,不想头一胎就和自己的孩子分别。
不过,她还是希望这胎能是个男孩,这般,她有了嫡长子,这个东宫正妃的位置也能做得更稳些。
“爱妃辛苦,切莫操劳,一定要将孤的皇儿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说话间,皇宫那处也来了人,送来了皇帝赐给李淑颖的贡物。
包括一对重明枕、一套神锦衾、一双和田玉打的玉如意,以及南海刚刚进贡的珊瑚摆件,光从赐物来看,就足可见皇帝对李淑颖腹中之子的重视。
李淑颖隐忍多月,终于凭借子嗣在东宫扳回一局。
只这赐物是皇帝送来的,皇后那处还没什么动静。
思及此,李淑颖用帕子掩了掩唇角,强自压下眼底的不豫。
她清楚傅良娣在东宫如此骄纵的缘由,并不完全是仗着萧崇对她的宠爱,她的背后亦有皇后在为她撑腰。
皇后身居后宫多年,表面对她这个嫡媳各种满意、夸赞,却将平衡之术玩的明明白白。
只要她能坐稳这个位置,再生下皇长孙,萧崇的心不在她这儿,或是有多少妻妾都不妨事。
她早晚也要利用别的女子,来平衡后宫关系,况且她对太子并无男女之情,只当他是丈夫,是未来能让她母仪天下的君主。
可如果要李淑颖来说,她活到如今,有无对谁动了些情思,答案是有的。
她亦未能免俗,还是对霍家那位年少封侯的骄子儿郎产生了好感。
李淑颖习过些相面之术,总觉霍平枭这人不仅通身散着王侯的贵气,眉眼间亦总会流露出帝王之阴鸷,男人随意觑一觑眼眸,就自带睥睨威严。
但他父亲霍阆不日内将死,霍平枭虽手握兵权,亦骁勇善战,是大骊的战神。
可霍阆一旦去世,便如树倒猢狲散,霍家必然要势微,他这般桀骜不驯的人,也就再没了从前的风光。
外人都说,霍平枭是凭自己的能力从剑南的一个寻常军阶,混到千户、荣升大将、再至封侯,被朝廷拜为上公大司马。
可出身于簪缨世家的李淑颖却认为,霍平枭的骨子里流的是霍家的血,能镇住几十万大军的不凡气度亦是霍家给的,那般嚣张且不可一世的性情,亦是霍家和权臣父亲带给他的底气。
这个男人终归是为臣之命,白瞎了那副俊美的皮相。
眼下皇帝也在同陈郡公培养将才,再用他打个几次仗,皇室便该清君侧,削他兵权了。
到时霍平枭若要反,也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叛臣罢了。
房家的那位表妹这时看着风光,到时也要带着幼子随他颠沛流离,余下的半生都要过戎马倥偬的凄苦日子,
那嘉州来的奸诈医女没了靠山,也得随着霍平枭狼狈而逃。
而她却能在这繁华阖闾的长安城中稳坐凤位,受万人景仰。
而今霍平枭面对这种棘手境况,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做出杀死家妾,又将黄门郎杀害的恫吓之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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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的大火平息后,通鉴园的四处依旧弥散着淡淡的焦糊气味。
霍阆居住的轩室,尚算完好。
临近深秋,熏炉里烧着足旺的炭火,驱除着潮黯的寒气。
苏管事神情伤感地将霍阆推到了厅央,许是因为大限将至前的回光返照,霍阆今晨难能恢复了些精神,还能在下人的搀扶下,勉强从床上坐起。
尽管他的身体犹自虚弱,霍阆还是命下人为他敛饬了番仪容。
短短数日,霍阆的面庞又苍老憔悴了许多,这个骨瘦嶙峋的老者身着一袭宽大公服,头戴进贤梁冠,鬓发斑白,气质依旧如冰玉之洁,病容难掩其名士风华。
他命下人将泛黄的长卷堪舆图铺于漆木几案。
霍平枭恰时进室,看见霍阆双手微颤,将狻猊铜镇置于朱红色的“剑南”二字之上。
霍阆觉出霍平枭早已进室,却未抬首。
霍平枭微微垂睫,唤道:“父亲。”
霍阆将手从铜镇移下,淡声道:“你叔父霍闵在你十三岁那年去世,我亦是在那年,将你送到嘉州习武。你这一去,就是七年。”
说完,他抬眼,看向霍平枭,又道:“坐罢。”
霍平枭随意寻了处茵席,绑于铜兽小冠的黯红长缨随着他席地而坐的动作落于肩前,垂在泛着寒光的墨色腰封处。
他将它拨于身后,随后沉下眉眼,单手撑膝,凝神细听,姿态犹带年少桀骜,通身散着王侯的矜贵气度,仪容赫奕,令人移不开眼目。
霍阆缄默地将霍平枭略带复杂的神态看在眼中,眸色平静无波,没让他看出他的落寞,和惘然若失。
他和她的眼睛,生的尤其肖像,同样的明昳烨然。
当年在御街上的惊鸿一瞥,令他此生再难忘却。
眼前这个俊朗青年流淌的血液,有他的一半,亦有她的一半。
虽然她早已不在,留于这世间,能供他留个念想的物什亦被烈火焚烧殆尽。
但他们如耀眼烈阳般的孩子,还在这世上。
因为他母亲的关系,霍平枭自幼就与他的关系不睦,他亦没能将他身旁亲自教养至大。
但他和她的孩子,生来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霍平枭没靠他的帮扶,独自在剑南闯出了一片天。
十九岁那年,未至加冠之龄,便一战封侯。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霍家祖辈靠军功封侯,他是嫡长子,虽顺利承袭了家族的爵位,可却自幼多病,十几岁那年的那场重病让他跛足,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他无法像霍闵一样,继承父辈遗志,上阵杀敌,建国立业。
他的一生就如名字一样,良才被困,终年缠绵病榻。
霍平枭却活出了他最想活出的模样,鲜衣怒马,张扬肆意,霍阆其实一直都以霍平枭这个长子为傲。
也当然不会甘于,让她和他的儿子,屈居人下。
“剑南是个好地方,仓廪充实。”
霍平枭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这么说,低声回道:“嗯,我在剑南做节度使时,也在各州都置了军屯。”
他说这话时,眼里透着显而易见的锋芒,经年潜藏的野心再难遮掩。
霍阆淡声又问:“你屯的那些田,能够大军吃几年?万一赶上灾年,手底下的兵都得饿肚子。”
这话一落,霍平枭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要特意提起剑南道,他豁然从茵席处站起,难以置信地看向霍阆。
却见他提笔沾了沾一旁的朱红墨汁,往那堪舆图上圈画了几处,嗓音颇为深沉,道:“我早年命人在泸州囤了八百座太仓,戎州亦有七百座太仓,再算上三门峡的那处粮仓,共有各类粟谷稻米一千万石,至少够你的大军和剑南的百姓吃上五年。”
霍平枭冷峻的眉眼微微一动。
霍阆神情平淡,又提笔描画了几条漕运路线,示意他看,再次叮嘱:“离开长安后,记得先把这些水路派人控制住,这些漕路一旦断了,萧家的人就会被迫逐粮,拿你无可奈何。等长安的粮食坚持不住了,为了离含嘉仓和洛口仓这两个仓廪更近,他们一定会迁都洛阳。”
“到时你便可向北微扩。”
“等你率军到了剑南,即刻就会有百名谋士在你离开长安后,齐聚益州。这些人都是我之前的门客和幕僚,个个都极有才干,比前朝那些只知讲经论典,写策论的腐儒不知强了多少遍。”
“他们的年岁都比你长,你虽会成为他们的主上,也切莫骄亢傲慢,免得失了人心。”
站于一侧的苏管事听着霍阆对霍平枭的叮嘱,和事无巨细的安排、筹算,不禁瞠目结舌。
原来这几年霍阆的隐忍不发,都是在为大公子的将来谋划。
几句话就将他的前途指明,避免他会走弯路。
霍阆又对霍平枭叮嘱了许多,包括切莫同与剑南有接壤的逻国硬刚,他们的君主仓煜亦是个能征善战的骁勇之人。
且霍平枭率领的狼骑团中,将领固然个个威猛,以一抵千,但普通步兵和骑兵的武力,照逻国的兵种还是差了些。
一旦与其相争,很容易就会两败俱伤。
听着霍阆的这些叮嘱,霍平枭不易察觉地攥起掌骨,手背逐渐有淡青筋腱贲出。
他紧紧地咬着牙,未发一言,没在霍阆的面前情绪失控。
——“萧家气数已尽,只要你把握住机会,这中原的天下就是你的。”
“到时自封为王,还是称帝,随你。”
霍阆撂下手中执笔,复又沉眉,睨向身前的长子。
他对霍平枭说出了最后的一声嘱托:“你和那医女的孩子,最适合那个位置,无论如何,你都要将他列在储位的第一人选。有这样的儿子,是你的幸运。”
霍平枭并未料及,霍阆竟然猜出了霍羲生母的真实身份。
或许早在一开始,霍阆就知道了他要娶的人压根就不是沛国公府的远方表妹。
霍阆看似在装糊涂,其实也是在纵容和放任他的行为,没有因为门第之别,就阻止他真正想娶的人。
“父亲放心,那个位置我也只会留给霍羲。”
他嗓音发颤地说着,亦在心底同自己说,往后的余生,他也只会有阮安这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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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霍阆的五七刚过。
阮安和霍羲守完丧期后,便派人尽快将药圃里的药材尽数敛饬,收拢到了专门的木箱里,朝廷赐给霍平枭的这处地界原本就是未经打理的荒地。
阮安在这开了药圃后,不过就是命人拾掇了几处药田,建了几间庑房。
关闭药圃前,她干脆将这里的庑房留给被遣散的药农住,还给他们都留了足够的傍身钱财。
并叮嘱他们,如果有流民来此,可以将空余的房屋给他们住。
自打霍阆去世后,阮安便同霍平枭商议了一番,没再继续让霍羲去国子监上学,而是同在嘉州一样,请了个来历清楚的夫子,让他在侯府给孩子授业。
而这间开在安仁坊的药堂,魏元也已提前找好了下家。
阮安准备再在平安堂无偿坐诊三日,得知这件事情的百姓很少,阮安也很庆幸,幸亏她当时没入世医的行会,不然仅仅过了半年就退会,也是一种颇不负责任的行径,未免会砸了她自己的招牌,连带着也会让那些世医更瞧不起他们铃医。
只她一直在帮着高氏置办丧事,也要安抚霍羲,和霍乐识这样小辈的情绪,没有时间去大慈寺同僧人问曼陀罗的事。
高氏昨日还同阮安抱怨了几句,说原本还打算再给霍长决定桩可心的婚事,她已经相看了几个世家贵女的人选。
可霍阆这一走,霍长决有三年的热孝要过,不能成亲娶妻。
阮安只能安慰她:“侯爷和我成亲时,年岁不小了,都二十五了,二弟三年后也才二十四岁。”
高氏立即就剜了她一眼,说道:“长决和他大哥能比吗?你在蜀中时就给他生了个孩子,等同于是定北侯在二十岁时,就已经有儿子了。我这么一看啊,长决可能要到而立之年,才能有自己的子嗣了。”
阮安劝道:“不会的婆母。”
随着关系愈近,这位婆母同她说话的方式也是直来直往,不藏任何心机。
阮安不喜欢同人说话,还要绕圈子,与高氏相处时倒也觉得比从前自在了许多。
趁天色尚早,阮安准备闭堂,带着两个药童去趟大慈寺。
田姜站在药柜旁,看着阮安挑拣着里面的药材,突然说了句:“阮医姑,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阮安瞥首看了男孩一眼,回道:“问罢。”
田姜不好意思地用小手搔了搔后脑勺,赧然又说:“阮姑,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阮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回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田姜小声回道:“我和田芽在私底下探讨过这事,我们两个都觉得,您年轻时的样貌一定很美,就是有点儿遗憾,没能见到您年轻时的样子。”
阮安又笑了笑,这两个药童毕竟师承于她,她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传授给他们。
等离开长安后,也自然要将他们带上,说不定以后能有机会,让他们看见她“年轻”时的模样。
刚从矮几下来,药堂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田芽看着那个面孔陌生的年轻男子,说道:“这位公子,我们已经要闭堂了。”
那人却说:“诊个脉的功夫,不过片刻,阮医姑不会对病患拒诊吧?”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好似让人寻不出拒绝的理由。
阮安面若冰霜地看向来人,拒绝道:“殿下是大骊的郡王,有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太医能给你诊病,您何必跑到我这处偏僻的药堂来看?不嫌麻烦么?”
虽然搞不清萧闻来平安堂是为了什么,可眼下这种局势,无论是做为阮姑也好,房家表妹也罢,她都不想跟萧闻过多的接触。
萧闻的神情微微一变,自然没料到眼前的医姑早已识出了他的身份。
阮安还是依着礼法,对萧闻福了一礼,又道:“还请殿下恕老身今日有事,不能为您看诊,您请便吧。”
她边说,边朝外伸了伸手,示意萧闻走出药堂,好让田芽落钥。
萧闻蹙起眉头,随着她们走出了药堂,并未发现不远的暗巷一直都有定北侯府的侍从盯着几人的动向。
之前的那场痘疫,让阮医姑的平安堂在长安城打开了名气,萧闻亦得知阮安不仅医术高超,亦对安排染疫病患的方式很有规划,显露了过人的才干,便想来这同她谈谈,将她这所民间的药堂收归到福田院中。
这般,她亦可以成为朝廷的女医官,享朝廷俸禄。
他身为皇子郡王,纡尊降贵,亲自来到她的药堂,要予她这天大的好处。
但这个女人竟然不领他的情。
见着阮安这就要走,萧闻阔步走上前去,拦住她方向,沉声道:“阮医姑,你既识出了本王的身份,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背后的靠山不过就是个刚刚丧父的定北侯,没了霍阆在前朝为他护阵,霍平枭算什么?又还能得意多久?
阮安倒是没惧萧闻的恫吓,毕竟周遭都有侍从护着,萧闻也奈何不了她。
未料刚要转身回复萧闻,空气中遽然划过飒飒的鞭音,其势自带凌厉的疾风。
“啪——”一声。
不知从哪处袭来的长鞭就往萧闻的胳膊猛地甩了过去,秋衣单薄,伴着萧闻有些痛苦的低嘶声,转瞬间,那道长鞭就划破了他的衣袖,竟将他打的皮开肉绽。
萧闻面色惨白,用手捂住伤口,看向身后。
阮安亦因着过于惊愕,杏眼瞪圆了好几分,随之看去。
却见霍平枭身量挺拔地乘于赤红大马,面容倨傲硬朗,眼神又冷又野,套着墨色手衣的右手挽着缰绳,另手则持握着蹭了他血迹的马鞭。
“不好意思啊。”
他嗓音低沉,突然说道,语气却全无愧疚之意,又道:“手有点儿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