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炼被安排跟况美盈、神棍、韦彪他们共住一个活动板房,和一般山户比, 算是中高级待遇了。
进房时, 先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韦彪, 江炼想起孟千姿说的,司机把车开走时,居然是韦彪大吼着要下车,不觉心头一暖,正想说点肉麻自己感动别人的话, 韦彪阴阳怪气来了句:“呦,咱们炼小爷还活着呢, 真能折腾。”
江炼一腔暖意化归无踪, 回他:“没你能折腾, 听说人家山缝本来是裂开的,因为有你, 又合为一体了。”
况美盈瞪他:“韦彪都伤成这样了, 你还挤兑他!”
这心偏的,江炼气得牙痒痒, 想强调一句自己也受伤了,又觉得势必也是自讨没趣,于是去找神棍说话。
神棍也没空理他,他正对着个平板电脑抬颌侧首、挤眉弄眼, 江炼这才看清他在配眼镜:也不知道那是什么APP, 各色镜架待选,打开照相镜头, 随便点击,就能看到镜架上脸的效果。
估计又是山鬼给他提供的配镜服务,江炼觉得,神棍这三重莲瓣当的,还真是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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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尽管况美盈已经发病、箱子毫无头绪,事态也不容乐观,但肩膀上一个血窟窿是实实在在的,三两天内长不好。
江炼耐着性子,安稳养伤。
每天早上,他都能看到山鬼小队进山,八人队只找到四个,另外四个下落不明,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一般都在外一整天,日暮归来,有时是冼琼花带队,有时是景茹司带队。
景茹司跟仇碧影年纪差不多,中等身材,长相亲和且周正,一张脸总是笑嘻嘻的,颇似女弥勒,第一次见到江炼时,她就主动过来跟他说了不少话,基本都是好话,夸完样貌夸胆色,夸完胆色夸人品,江炼受宠若惊,直到景茹司走远,还沉浸在被认可的沾沾自喜中。
然后突然想起,陶恬说过,这位四姑婆有个绰号叫“笑面虎”,一般都是当面夸背后损,再回思那番溢美之词,登时就觉得不是那个味儿。
第三天,江炼见到了孟千姿。
其实在这之前,他就从队医那知道了孟千姿动了个手术,因为腿肉挫动得太厉害,最终缝了针,队医的说法是:究竟能不能恢复如常,要看疗养的情况,但伤疤么,必然是会留下的,而且不会美观。
这话让江炼情绪一度低落,他觉得孟千姿本质上是个爱美的姑娘,那么漂亮修长的腿上留下难看的疤,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势必难受。
孟千姿跟两位姑婆共用毡房,江炼硬着头皮去探望了两回,时机不巧,她都在睡觉,倒是遇到了冼琼花,冼琼花让他有点耐心,解释说孟千姿一来手术之后精神不济,二来动用“山风引”,本就是伤元气的事,睡个三五天是正常事。
江炼窘迫非常,不住称是,第三天就管住了腿,免得在长辈眼里像个没耐性的愣头青,没想到的是,辛辞推孟千姿出来换气,居然就把她推到了门口。
当时是傍晚,供电有点不稳,屋里拉的灯泡一闪一闪的,江炼正吃饭,忽然觉得门口一暗,于是下意识抬头,看到孟千姿笑盈盈坐在轮椅上,被辛辞给推了进来。
她没化妆,没了那些鲜妍的色彩压身,整个人有点雅淡,又轻又薄,穿得很厚实,还围了条毯子,反把人映衬得消瘦,很不真实。
江炼端着碗看她,一时也忘记了去打招呼,反而是况美盈慌里慌张迎上去道谢,架着加急送到、时尚新眼镜的神棍也忙不迭嘘寒问暖,连韦彪都半抬了头,努力跟孟千姿说谢谢。
这一趟,这一屋子人,确实都承她的情,你一言我一语的,江炼反被冷落在外,无从插话。
后来即便说上话了,也是客气的寒暄,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她深情款款。
不过,还是找到机会,暗通了款曲。
她离开的时候,轮椅的轴沿被门框别了一下,辛辞没留意,还在使力,江炼说他:“等会,要挪一下。”
边说边过去,蹲下身子,一只手握住轮椅底边的钢管,把椅身往边上移了移,起身的时候,忽然看到,孟千姿的一只手,从盖毯的边缘滑出来。
他不动声色,借着身子和盖毯的双重遮盖,伸手裹包住她的,拇指指腹在她的腕根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对辛辞说:“轴沿被卡了,不能硬推。”
孟千姿没看他,指节颤颤弯起,蜷在他手掌温暖的大小鱼际之间。
辛辞让他放心:“没事,我不会硬推的,那样会颠着千姿。”
江炼便倚着门框,看辛辞将轮椅推远,垂着的手微微攥起,似乎那滑腻触感和温度还留在掌心,舍不得放跑。
回屋时,还遭况美盈一顿数落:“你看看你,那么不热情,孟小姐救了我们的命呢,人家进来的时候,你还坐那,碗都舍不得撂下,饭就那么好吃啊?”
江炼斜了她一眼,慢吞吞回了句:“没错,就是那么好吃,她耽误我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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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天,同样是吃饭的时候,陶恬拿着两部平板电脑找了过来。
况美盈这两天心思都扑在韦彪身上,没空想别的,看到陶恬,才记起这个新结识的朋友,忍不住说她:“怎么好几天都不见你?也不说过来看看。”
又指江炼:“人家江炼还救过你呢,恩人你也不过来瞧?”
陶恬面上一窘,嗫嚅着说了句:“这两天,有点……忙。”
她把平板分别交给神棍和江炼,说是这次三江源事件的调查资料都在里头,请他们帮忙看看,有需要补充的也提出来。
江炼还想问她这几天山鬼小队搜山,有没有什么进展,哪知她像避讳什么似的,急匆匆就走了,惹得况美盈一阵嘀咕:“这个陶恬,路上跟我们挺好的,怎么到了这儿,关系还疏远了呢。”
江炼没顾得上搭话,先点开界面。
这调查资料做得还挺详细,滑页互动式的,很多标注的地方可以点击看图文详情,扉页是张注明了经纬位置的路线图,清楚标示出了车祸、垒石埋尸、山洞、山裂缝以及最后的那个山谷位置,曲曲绕绕,深入山内有好几十公里。
江炼先点开了山裂缝看,里头有不少张实地图片,有一张高处俯视的,整条裂缝像极了黑色的长虫,深不见底,看得人生理不适。
况美盈也凑过来看,一页页图片滑过,两人都不觉沉默。
韦彪这一趟,可真够受罪的。
过了会,况美盈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走开,说了句:“发生都发生了,还弄这些调查资料,有什么意思呢。”
神棍头也不抬:“这话说的,得总结经验教训啊,照你这么说,历史书都是没意义的——发生是都发生了,还得给后人参考啊……”
说到这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把正查看着的一张照片放大再放大。
江炼有点好奇:再多凶险,都已经实地亲身经历过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他凑过来瞧。
是石子在山洞的地面上硬划拉出来的几行字,有点没头没尾。
我认识你
天梯,你在那里
你要小心
你会死在那里
好在边上有注解,说是孟千姿和螳螂人对峙时,螳螂人故意写下一些字,引她靠近,想趁她放松警惕时偷袭,结果被孟千姿识破云云。
江炼总觉得这几行字意味不祥,忍不住要聊点什么,帮自己打消这念头:“它们还真是挺喜欢玩这种‘我认识你’的伎俩,上次,阎罗体内的那个人,也说认识你。”
神棍像是没听到,眉头攒起,呢喃了句:“天梯……昆仑山……昆仑……天梯……”
什么天梯?江炼只听过一首歌叫《天路》,好像是歌颂青藏高原修铁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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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待发问,神棍突然把平板一扔,一阵风似地跑出去了,江炼也懒得去追,反正还会回来的。
果然,一刻钟之后,神棍抱着一叠书,又兴冲冲地回来了。
江炼还以为是什么好书,看到最上头的那本《养生鼻祖彭祖》,立刻意识到就是从西宁出发时、陶恬帮神棍准备的那一摞书,后来翻车出事,书都散在车里了,估计是山户收拾现场,又把能回收的都回收来了。
江炼问了句:“怎么着,彭祖还爬过天梯……锻炼身体?”
神棍嫌他聒噪:“小炼炼,我这研究事情呢,你别打岔。”
江炼没好气,也就不再理他。
这儿供电都不稳,就更别提网了,没什么娱乐活动,屋子里又以伤员居多,所以晚上都睡得早,江炼临睡前,还看到梨形的灯泡在屋顶一晃一晃的,而神棍坐着个小马扎凑在灯下,慢慢翻过一页书,又翻过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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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时,江炼不知怎么的就醒了。
睁眼便觉得刺眼,那灯还亮着,四周鼻息声四起,江炼还以为是神棍临睡前忘了关灯,皱了皱眉头,正要起身代劳,忽然发现,神棍的铺位是空的。
实实在在的空,人不在,连被子都不在。
稀奇了,难不成挪房了?江炼自觉这屋里的人都还好,不至于闹出什么“宿舍”矛盾,再一看,神棍的枕头在,随身的物件也在。
挪房的可能性不大,江炼思忖了一回,穿上衣服下床。
开门出来,只觉朔风凛冽,高原夜间的风,可真不是盖的,叫它这么一扫,脑壳里瞬间一片凉,江炼把羽绒衣的雪帽拉上,缩着脖子去向守夜的山户打听。
还真打听着了,那山户指向高处,顺着这方向,再借助微弱的营地灯,江炼终于看见了神棍,那臃肿的身形轮廓,像长在山梁上的一个窝窝头。
江炼一路过去,走近一看,啼笑皆非,说了句:“你也知道怕冷啊。”
原来,神棍正裹着那床被子,呆呆看向半空。
看什么呢,看星星吗?江炼挨着他坐下,也循向去看。
天上的确有星,但这规模和亮度,绝称不上惊艳,江炼瞧了会,觉得自己可能是想错了,神棍好像在看山。
山有什么好看的呢?
江炼也跟着看,看着看着,心头升腾起一股极其微妙的情感来。
这是昆仑山。
朔风带来山的寒凉气息,清冽而又冷漠,黑暗中,看不到山的细节肌理,只能看到一个接一个的矗立山头,横向无穷,竖向无尽,连成不绝的柔韧曲线,那起伏里藏着筋骨劲道,谷地间升腾磅礴气息。
中国无数创世神话、历史传说、神仙列传,都跟昆仑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它是万山之祖、万水源头,也许也是人文之宗,是华夏最厚重的历史典籍,也是不语的观望者,观望这片土地由死寂至沸腾,由荒芜到繁盛,由寥寥数人成泱泱大众。
神棍忽然问他:“小炼炼,你听说过‘绝地天通’吗?”
江炼摇头,不过他直觉这几个字特拗口,为什么叫“绝地天通”呢,“绝天地通”听着都还更顺溜些。
神棍说:“‘绝地天通’的字面意思,是断绝天与地之间的沟通。《山海经》、《国语》、《尚书》里都有记载,经手这事的,是黄帝的孙子颛顼大帝——而且,黄帝是隔代传位,位子没传给儿子,直接传给了孙子。”
听到“黄帝”两个字,江炼心中一突。
神棍没看他,仍盯着远山出神:“传说上古时候,天地是相通的,连接天与地的通道就叫‘天梯’,还有传言说,蚩尤就是沿着天梯而下的凶神,在人间作乱,所以黄帝打败他之后,决心毁掉天梯,颛顼就操办了这件事。《尚书》里记载说,‘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
江炼有点糊涂:“那个螳螂人,也写了‘天梯’两个字……”
神棍打断他:“你别着急啊。”
“《山海经》里的天梯,分两种,一种是树,这树不是普通的树,叫‘建木’,说是长在都广之野,也就是今天的四川盆地一带,另一种是山。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这两种,都是扎根土地,不借助任何外力,却可以不断往上生长的自然之物——而我们之前还聊说,神族人走的是玄学路线,善于运用自然之力,从自然万物中去探求一切。”
他伸手指向远处的山峦:“比起树,山要更坚韧、持久。你看看这些山,长得这么高,离天这么近,像不像一座一座世界自带的、天然的发射塔啊,只是我们不懂它的奥秘,也不会用它,只当它是石头、风景——我们忙着造这个造那个,其实这世界自带谜题,也自有答案。”
江炼心中一动:“你是说,这昆仑山,就是能和天联通的……天梯?”
神棍嫌冷,又把手缩进棉被里:“中国人由来已久的认知,认为高山是出神仙的地方、神仙都从山上来,也许就是因为,上古时候,神族人发现了某些山可以与天外联通。”
“颛顼绝地天通,砍建木,断天柱不周山,听说最终,只剩了昆仑山这一道,把它给封印了。”
“我刚去找陶小姐要那些资料书,路上遇到了冼家妹子,我就问她,山鬼内部是不是有天梯的说法。”
他向江炼解释:“因为那个螳螂人写那些字,是为了引孟小姐靠近,所以它写的,一定是孟小姐知道的、或者关心的事。”
江炼点了点头:这话合理,如果写一些无关紧要的,千姿也不会感兴趣。
“冼家妹子还挺惊讶的,问我怎么会知道天梯,说一般的山户都不知道这事,然后告诉我说,孟小姐的伏兽金铃,有个说法叫‘金铃九用’,意思是金铃有九种功能,其中一种就叫‘启天梯’,但是究竟怎么用、天梯指的又是什么,她们都不知道,失传了。”
说到这儿,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目光延伸向更多更远的、淹没在夜色中的山峰:“山鬼山鬼,怎么可能只是驱赶一下山兽那么简单啊,我在想,她们与山同脉同息,也许她们就是腰挂钥匙、可以开启天梯的人——这也符合她们追随蚩尤的立场,黄帝这头的人要绝地天通,她们嘛,自然就会反着来。”
江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天梯开启,那头是什么呢?”
神棍回答:“我在这想了很久了,你说……会不会是一条入口,大荒入口?”
“我们研究地理,通常会把天文地理并在一起,它们也许也一样呢,《山经》、《海经》、《大荒经》,山海对应地理,而大荒对应天文。”
这说法可真有意思,江炼笑了笑,又想起神棍刚刚说的。
——这些山,长得这么高,离天这么近,像不像一座一座世界自带的、天然的发射塔啊。
像,它们拔地而起,向天而生,人类想方设法,造出许许多多的信号塔、发射塔,但也许,这个世界自带一切功能,它出生于茫茫宇宙,自有和外界联通的触角,只是需要被认识、被激活而已。
江炼喃喃:“绝地天通,就是彻底切断这儿和外头的关系?”
神棍点头:“古人的空间观念,把上下四方六个方向称为六合,这个世界就是三维世界、六合之内。一切的荒诞、诡异、超出想象,都在六合之外。《庄子》里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真想知道六合之外,莽莽大荒,究竟有些什么。”
说到后来,面上竟有了些向往。
江炼笑:“可惜,绝地天通,一刀切了。”
神棍唏嘘着说了句:“是啊,绝地天通,神人跨代,凤凰浴火,龙骨焚箱。”
江炼浑身一震,脱口说了句:“你说什么?”
神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没说什么啊,我说绝地天通啊。”
江炼一颗心砰砰跳起来:“不对,你后面还说了三句。”
神棍茫然:“还……说了三句?哪三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