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中夏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片漆黑,这是人类视觉突然失去光线时的正常反应。藏笔阁中的黑暗与寻常不同,并不因为洞门刚刚开启时射入的阳光而变得稀薄,它异常坚实,并黏稠无比。当他转身把木门小心关闭的一刹那,整个人立刻陷入沉滞如墨的黑暗中。
黑暗带来未知和恐惧,但在一定时候也带来安全,比如现在。
罗中夏用手摸索到凹凸不平的墙壁,把身体靠过去,连连喘息。彼得和尚道:“内村现在已经大乱,现在也许族人们尚还不知我们遁入藏笔阁,兀自在村舍里搜寻。”
“这个地方,是你们藏笔的地方吗?”罗中夏问。
彼得和尚点点头:“韦氏藏笔阁是韦庄至秘至隐之所,所有无主笔灵皆内藏于此,因此除了韦家族长,其他人未经允许是绝不可以随意进入的,代代如此,概莫能外。”
罗中夏撇了撇嘴,这地方说是外人不得进入,却已经是今年以来第二次被外人入侵了。第一次是秦宜,她甚至还抢走了两支笔灵。一想到“外人”这个词,他不免又看了彼得和尚一眼,这个人之前应该发生过什么,以致父子决裂,遁入空门,如今又目睹自己父亲被杀,被全韦庄的人当成凶手,不知那副温和面孔下得承受着多少痛苦。
彼得和尚似乎觉察到他的眼神,开口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设法逃出去,其他事情安全了再说。”于是两人扶着墙往漆黑的洞内走去。
这一路上,洞内空气发出陈腐的味道,似乎从不曾流动。彼得和尚关切道:“罗施主,你感觉还好?”
“还好,还好。”
藏笔阁内虽然没有光亮,却不憋闷。罗中夏甚至能感觉到几丝微妙的灵性涌动,就像是夏风中暗暗送来的丁香花香,虽目不可及,仍能深体其味。藏笔阁中藏的都是韦家历代收藏的诸支笔灵,阁内沐灵已久,浸染深长,自有一番庄重清雅的气度。他身具两管笔灵,对此颇为敏感。
他好奇地环顾四周,想看看都有些什么笔灵,可惜视力所见,全是一片黑暗。彼得和尚道:“据说笔灵并非搁在一起,而是各有所在,每一支都有自己的笔龛。除了族长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些笔龛的确切位置。”
“据说?原来你没来过?”
彼得和尚呵呵笑了一声。他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洞中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而且那一次是被人蒙上眼睛一直带去山洞深处,因为出了一些波折,他立刻就退出来了,对藏笔阁实际上还是懵懂无知。
两人走了一百多米,罗中夏感觉似乎置身于一条人工开凿的隧道里,用手摸了一圈,两侧石壁,头顶是拱形石穹,脚下是石板地面,就像一条长长的墓道。
罗中夏扶住墙壁,发觉手指有异。他停下脚步,在石壁上细细一摸,觉察到有异的不是手指,而是墙壁。那些坑坑洼洼的长短小坑,原来都是凿痕,满墙雕的竟是一排排阴刻文字。
这些文字笔画繁复,就算开了灯他也认不出来,他连忙叫彼得和尚过来看。
彼得和尚一摸下去,嘴里“咦”了一声。凭借触感,他能感觉到这些刻痕直硬刚健,笔势雄强,每至竖笔长锋之处,字痕甚至锋利到可以划伤指肚,浑然有晋人筋骨。仔细揣摩了一下,这竟是王右军的名篇《笔阵图》。再摸下去,则还有《笔经》《东轩笔录》《毛颖传》等历代咏笔名篇,这些文字不分段裁错格,也不标明篇名著者,只一路落落写下,首尾相接。
他又朝前走了十几步,发现壁字略微有了些变化,趋于平直匀称,字架丰美;再往前走,忽如平地一阵风起,壁字一变而成狂草,颠荡跳脱,在墙壁上纵横交错,如布朗运动。仅凭指摸很难辨认这些细致的变化,更不要说读出内容,彼得和尚索性不再去费心神,径直朝前走去。
甬道长三十多米,壁上文字风格变了数次。彼得和尚闭目缓步前行,忽然发现两侧墙壁开始朝外延伸,他知道甬道已经走到头了,于是沿着右侧石壁摸了一圈,最后竟回到甬道入口,于是判断自己置身于一个五十多平方米的椭圆形空厅之内。空厅的中央是一张木桌,桌上有一具笔挂,上面悬着几支毛笔,独缺文房四宝的其他三样。
空厅的四周除了进来的甬道以外,至少还有十几条通道,洞口都是一人大小,里面都很深,看来是通向别处的。彼得和尚出于谨慎,暂时没有贸然迈进去。
他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呼吸也有规律多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感觉溺水一般。长老说得不错,视力被剥夺以后,反而更容易让人沉下心来静思。
罗中夏也跟着彼得走过来,他发现有这么多甬道,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抱怨道:“这么多路,咱们走哪一条才好?这墙上没刻标记吗?”
彼得和尚没回答,仍旧闭目沉思。藏笔阁除了收藏笔灵以外,还用来考校韦氏族人的能力,那么必然不会仅仅只是迷宫这么简单,肯定隐藏有什么暗示机关,唯有破解者才能继续深入。既然秦宜能闯入藏笔阁且盗走两支笔灵,显然是成功破解了这个秘密。
“她既然可以,我当然也有机会。”
彼得和尚涌起一股争胜之心,已经犯了佛家我执之戒,不过他不在乎。他“环顾”四周,发现空厅墙壁上仍旧刻着铺天盖地的文字,这些字和甬道中的一样,有篆有草,有楷有隶,不一而足,而且变化无方,全无规整,也无句读。有些字彼得可以摸得出来,有些字却漫漶难辨。
“难道暗示就在这些文章内?”
彼得和尚暗忖,他手边恰好摸到几句像是诗文的部分,细细辨认,乃是:“京师诸笔工,牌榜自称述。累累相国东,比若衣缝虱。或柔多虚尖,或硬不可屈。”这是欧阳修《圣俞惠宣州笔戏书》中的几句,恰好沿着其中一个洞口的边缘刻下。
彼得和尚能背得出全文,他清楚记得此诗前四句是“圣俞宣城人,能使紫毫笔。宣人诸葛高,世业守不失”,明明赞颂的是诸葛家人,居然出现在韦家藏笔阁内,不得不使人深思。壁字故意隐去“诸葛高”,只从“京师”起笔,莫非是暗有所指?他忽又想到“或柔多虚尖,或硬不可屈”说的全是制笔之法,但未必不可解为辨识藏笔的方向。“虚尖”或指洞内似有路实则不通;而“硬不可屈”似也能理解为一条直路到头,或者不要管其他岔路,一味直走。
他想了一通,觉得每一种都似是而非,难以索解,只好摸去洞口的另外一端,看是否还有其他提示。另一端用魏碑楷书写着“伯英不真,点划狼藉”,下一段却用行草刻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这四句俱引自孙过庭的《书谱》。
彼得和尚虽然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心中疑问却愈大。伯英指的是三国书法名人张芝,元常指的是同时代的钟繇,这几句话说的是张芝擅长草书而拙于楷书,钟繇擅长楷书而拙于草书。而刻字的人仿佛故意跟他们对着干似的,用楷书写张芝两句,用草书写钟繇两句,未免忤逆得太过明显,不知是什么用意。
只是一个洞口,就有如此之多的壁字,空厅里可是有数十个洞口呢,何况甬道内尚还有海量文字,不知是否内藏玄机。若是要全部一一索解,怕是要花上几年工夫,更何况现在无法用眼睛看,只能用手去摸。
罗中夏不敢打扰他,在洞口就地坐下,耐心等待。他忽然耳朵一动,听见外面黑暗中一阵响动。响声不大,但在这种环境之下却异常醒目。
“洞内还有人?”
罗中夏惊觉回首,瞪大了眼睛,然后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毫无意义。他连忙凝神细听,黑暗中看不到来者身形,只有两对脚步踏在石地上发出橐橐之声。奇怪的是,罗中夏却没听到对方有任何喘息。
只要是人类,就必然会有呼吸。虽然屏气可以忍于一时,但既然来人脚步声都不隐藏,又何苦藏匿气息?
也就是说,来的并非是人类。罗中夏飞快地在心里做出判断:
“是笔童!”
他见过好几次笔童,如今算是老熟人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罗中夏把身体屈起来平贴地面朝空厅中央游去。笔童炼自毛笔,体长硬直,不易弯腰,尽量让自己放低身体是对付笔童的一种办法。
两个脚步声从两个方向逐渐逼近,罗中夏趴在地上,慢慢爬到空厅中央。脚步声也循声追来,他来到木桌前伸手一摸,笔挂上空空如也。
果不其然。
刚才木桌上还有几支笔,现在没了。
黑暗中最恐怖的是未知,既然确定了对方身份,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罗中夏赶紧找到彼得和尚,低声示警。
彼得和尚虽不入韦家族籍,对于韦家笔灵种种掌故秘密的了解却不在任何人之下。与专拿湖笔炼笔童的诸葛家不同,韦家专炼的是安徽宣笔,是除了湖笔以外的另外一大系列,乃韦家始祖韦诞所创。韦家向来看不起诸葛家的湖笔,觉得湖笔不过是元末湖州工匠拾其残羹冷炙而成,比不得源自汉代的宣笔根正苗红。
至于罗中夏之前接触过的无心散卓,那是韦势然个人炼的笔,不在谱系之内。
宣笔笔童比湖笔笔童还要刚硬率直,正面打起来不会吃亏,但带来的问题就是柔韧度不够,难以灵活转圜。古笔多是如此。只是韦家碍于颜面与自尊,从不肯屈尊使用湖笔,不能糅合二者之长。
彼得和尚于此节非常熟悉,眼前黑暗中的两个笔童木然前行,也不知加速追击,更不懂匿踪偷袭。于是他对罗中夏面授机宜,又转头去研究石壁上的字了。
罗中夏唤出青莲笔,念了两句:“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这是李白《听蜀僧濬弹琴》里的句子,一经念出,空厅内钟声四起,仿佛四面八方都有霜钟摇摆,让本来就呆头呆脑的笔童无所适从。
宣笔笔童目不能视,靠的是以声辨位。若在平时,即使是地上一只蚂蚁叼食,笔童也能听个差不离,罗中夏若想隐蔽身形蒙混过去那是万无可能。不料彼得和尚教他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弄得满处噪音,笔童的超强听力反成了缺点。
只听空厅内音响频频,两个笔童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生生被罗中夏拖着空转,只是打不着。一人二笔来回呼呼地围着厅里转了数十个圈子,两个笔童渐次被分开,前后拉开好长一段距离。
罗中夏见时机到了,先轻踏一步,吸引一个笔童朝反方向跑去,然后侧身跃起,用手飞快地在厅顶敲了一下。另外一个笔童只知循声而去,一下子也跳起来。此落彼升,正赶上罗中夏下落,两个人在半空恰有一瞬间处于同一平面。
罗中夏伸出右手,大拇指一挺,食指钩、中指送,三指并用,瞬间罩住笔童周身。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吧”,待得罗中夏落地,手中已经多了一支宣笔。
这个手法在书法上叫作“单钩”,是握笔的手法,以食指钩住笔管,和压住侧面的拇指构成两个支点夹住毛笔,写字时全以食指抬压取势,灵活多变。笔童炼自毛笔,单钩握笔之法可以说是正中它们的七寸所在。
这是彼得和尚刚才悄悄教罗中夏的一招,虽然他学得很不熟练,但对付这些笔童问题不大。
除掉一个笔童,压力骤减。罗中夏好整以暇,再以声响惑敌,掩护自己,不出一分钟就抓住了第二个笔童的破绽,再一次施展单钩之法,把它打回了原形。
罗中夏双手持笔,把它们小心地搁回桌子上的笔挂,为防这些笔童又活过来,还把笔头都卸掉。罗中夏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宣笔笔童虽非强敌,但在短时间干掉两个也不是轻而易举。他大笑道:“我这一招以声掩步,彼得大师你看如何?”
“以声掩步……”
彼得和尚突然心念转动,不由得反复念叨这四个字。
声可以掩步,难道字不可以掩形吗?
他“呃”了一声,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光头,也不理睬罗中夏,飞快地跑回甬道,顺着原路折去入口。彼得和尚的脑海里浮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所以必须要予以确认。
尽管在黑暗中,彼得和尚也只花了二三分钟就回到了藏笔阁的洞口。他并没有打开洞门,而是转过身来,再次伸出手紧贴在石壁上,去感受那些文字。
只是这一次,他却没有细致地去逐字辨读,而是一抚到底,嘴里还低声念叨着什么。就这么且摸且走,彼得和尚再一次顺着甬道摸进中厅。他站在黑暗的厅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这些刻在墙壁上的名篇大作并无特殊意义,内中文字也不是达·芬奇密码。如果执着于文字内容本身,就会像侠客岛上的那些高手一样,皓首穷经也不得其门。
真正要注意的,是文章的字体。
彼得和尚早就注意到了:从入口开始,石壁字体风格的变化就异常剧烈。往往前一段方是行草,后一段就突变成了小篆;上一篇尚还在追袭晋风清癯,下一篇又成了北宋痩金。短短三十几米的甬道,赫然包容了篆、楷、草、隶、行数种书体,自秦至宋上下千年十余位名家的笔风。
文字内容只是遮掩,真正的关窍,却在这些书体笔风变化之间。看似杂乱无序的壁书,被这一条隐线贯穿成一条明白无误的线索。比如其中一块石壁上书的是钟繇小楷,随后向右一变而成颜体,两下相悖,则这条路必是错的;只有左侧承接学自钟繇曲折婉转之风的智永《千字文》,方才对路合榫。书法自有其内在规律,这些暗示深藏在笔锋之内,非精通书法者不能觉察。
彼得和尚闭目深思,慢慢把所触所感捻成一条线,去谬存真,抽丝剥茧,一条明路逐渐在脑海中成形。这些规律附着在错综复杂的石壁甬道之上,便成了隐含的路标。只要得到甬道壁上文字的奥秘,就清晰无比了。
历代进入藏笔洞参加笔灵归宗的人,若修为、洞察力不够,便勘不破这个困局,只得无功而返,或一头扎进文意推敲里出不来。
彼得和尚再度围着空厅周围的洞窟摸索一遍,皱了皱眉头。
“难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他低头又想了一阵,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走到中央木桌之前,双手扶桌,嘿嘿一笑,以脚向下用力踏去。只听轰然一响,一块岩石被生生移开,一阵幽幽冷风扑面而来,显然桌下是开了一条新的通道。
原来刚才他发现厅内那十数个洞口前所刻的书体均不符规律要旨,任何变化都未能出甬道所穷尽的范围,也即这些路都是错的。
若要变化,唯有去陈出新。
四面墙壁都是壁字,只有空厅中间石板平整如新,其上空无一字,正代表了“书无止境”的书法极意。唯有此处,才是正确的出路。当初这藏笔阁的设计者,想来就是欲用这种方式,使后学之辈能领悟到这层道理。
可惜彼得和尚虽打破了盘中暗谜,所关注的却不是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有风,即是有通风之处,即是有脱逃之口。
彼得和尚大喜过望,叫上罗中夏,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参与搜索的村民吵吵嚷嚷地陆续从村内的各个角落返回,没有人发现彼得和尚和罗中夏的踪迹,他们就像凭空从空气中消失了一样。不安的气氛在人们之间流动,他们还沉浸在这场突发的惊变中。
唯一保持镇静的只有韦定国,他稳稳地站在小桥入口,双手抱臂,两道锐利的目光扫射着韦村内庄,不置一词。他虽然没有笔灵,却无形中被默认为最高的权威。一名长老快步走到他身边,面色凝重。
“族长怎么样了?”韦定国问道,目光却丝毫没有移动。
长老摇了摇头:“心脉俱碎,已经不行了。”他说到这里,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趴到韦定国耳边悄声道:“而且……族长的秋风笔也不见踪影。”
“哦?是被彼得收了吗?”
“呃……”长老踌躇一下,“反正不在族长身上。”
韦定国微微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但凡笔冢吏离世,笔灵离去,都会在躯体上留下一道笔痕。而族长遗体上,却没找到那东西。”长老没往下说,但言下之意是,是笔灵先离开韦定邦,然后他才死的。
“荒唐,人不死,笔灵怎么会离开?”韦定国不信。
长老讪讪不答,事实就是如此,只是无法解释。韦定国挥了挥手,叹道:“此事再议,先派人去县医院办理各项手续吧。”
“要不要……去公安局报案?”长老试探着问。
韦定国沉思了一下:“暂时不要,你去把那个小护士叫去我屋子里,我等一下要详细问问看。”
这时候负责指挥搜索的几位房长、长老都逐渐聚拢过来,他们互视一眼,其中一个年长者向前一步,对韦定国道:“全村都找遍了,只剩一个地方没有搜查过。”大家都盯着韦定国,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地方指的是哪里,也都了解此地的意义。现在族长既死,他们不约而同地等着韦定国拿主意。
韦定国面对着这些老人——其中有些人甚至是笔冢吏——忽然觉得很好笑。韦家世代以笔灵为尊,到头来却让一个普通人来拿主意。族长一不在,就乱成这样子,看来韦家的安生日子是过得太久了。
他心中思绪嗖嗖飞过,食指不由自主地摆动了一下,不过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最后韦定国终于微微抬起下颌,却始终没有点下去。
罗中夏跟着彼得和尚纵身跳下洞穴,一直到他双脚落地竟持续了四秒钟。从这么高的地方跳落居然什么事都没有,这让他很惊讶。四周仍旧没有任何光线,但是和上层相比,空气却清新许多,甚至有隐约的风声从远处传来。他很高兴,有风声就意味着一定有出口。
彼得和尚也同时落地,低声说了一句“跟上”。罗中夏索性闭上眼睛,伸直手臂向前探去,抓了几抓却什么也没摸到。他又朝着前面谨慎地走了三四步,仍旧没有摸到墙壁。他朝着几个方向各自走了十几步,手都摸空了,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
人类最怕的并不是幽闭,而是未知。
曲折狭窄的石窟并不真正恐怖,因为那至少可以给人一个明确的方向——即使那个方向是错的——而一个广阔的黑暗空间则会让人茫然,缺乏踏实感。人类在幽闭的宽阔空间里需要的是能触摸到一个实在的存在,就好像在雪原上最需要的是一个非白色的视觉焦点。
罗中夏心想这终究是在山中,还能大到哪里去?心里一横,用双臂护住头部,脚下开始发足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额头上开始出现细微的汗水。他估计跑了怎么也有十几公里,可周围仍旧是空荡荡的一片。
“难道这是另外一个考验?”
彼得和尚比罗中夏镇静得多。从物理上考虑,这么大的空间是不存在的,换句话说,这肯定是个奇妙的困局。现在他需要的,不是狂跑,而是找出关窍所在。
现在四周一片空茫茫,唯一踏实的就是脚下的地面。彼得和尚俯下身子去,用手去摸,岩面平整,触处冰凉坚硬,甚至还有些湿漉漉的感觉。他用指关节叩了叩,有沉闷的橐橐声传来,说明底下是实的。
彼得和尚索性把身体趴在地板上,从僧袍袖子扯出一条线头,抻直了平平贴在地面。罗中夏问他在干吗,他也不回答。
人类走直线一般要借助于感官或外部参照物的调整,当这些都被屏蔽掉的时候,双腿肌肉的不均衡就会导致步伐长度的不同,使得一脚走内圈一脚走外圈,最终形成一个圆。彼得和尚意识到刚才自己也很有可能是在转圈子,所以他想借助线头来校正自己的步伐,棉线头只要两头抻直,就是绝对的一条直线,然后再扯一根棉线,与前面那根首尾相接,一路前行。这样虽然慢,却可以确保自己不会走偏。
就这么持续了半天,彼得和尚已经腰酸背疼,一片袍袖已经被抽空了一半,可还是没碰到任何岩壁。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跌落到科幻小说里常说的异次元空间了。
忽然,不知道什么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微,但彼得和尚已经在黑暗中待了许久,听力变得相当敏锐,他立刻爬起身来,警惕地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一道光线刹那间闪过,彼得和尚连忙眯起眼睛,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去挡。这时罗中夏已经情不自禁地被灯光吸引,走了过去。彼得和尚大惊,刚发一声喊说小心,罗中夏那边就传来“哎呀”一声,然后就没了声息。
一道圆柱形的黄色光柱慢慢朝着这边移动,不时上下颤动。
是手电的光芒。
“该来的还是来了。”彼得和尚心想,这些长老原本就比自己对藏笔阁里的情况要熟,想找到自己也并非什么难事。虽然藏笔阁不可轻易涉足,但现在情况特殊,恐怕几位长老已经衔命进来捉他。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条他此时一条都不占。
而唯一能勉强抗衡的罗中夏,只怕是已经被制住了。
借助手电折射的光芒,彼得和尚这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方硕大无朋的圆砚状岩石之中。岩面相当宽广,几乎及得上一个四百米跑道的操场大。难得的是这岩台四面凸起,淌池、砚堂之形无一不具,甚至还有着一只虎状砚端,活脱脱就是一方砚台的形状,且不见任何斧凿痕迹,浑然天成。
砚堂表面看似光滑,却有一圈又一圈螺旋般的浅沟,就像是溜冰场里的冰刀划痕一样。刚才只怕就是这些浅沟默默地偏导了步履,使人的转圈倾向更加明显。
这时手电光和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彼得,你果然在这里。”一个声音传来。
彼得和尚转过身去,光线照射下他惊讶的表情无所遁形。
韦定国穿着惯常的那一身藏青色干部服出现在手电光之后。他只身一人,一手握着大手电,一手扶着陷入昏迷的罗中夏。
“定……定国叔。”
彼得和尚甫一见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韦定国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无欣喜表情,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你是来捉我回去的吗?定国叔。”
面对这个问题,韦定国闪过一丝奇特的神色,反问道:“你觉得呢?”
韦定国虽然掌握着韦庄的实权,但毕竟只是一个普通村干部,若说他是来单独一个人捉拿彼得和尚,未免太过笑谈。
“我原本以为你能闯过这一关呢,所以在前面等了你好久。”韦定国慢慢说道,“看来你仍未能窥破这圈子啊。”
彼得和尚不禁有些发窘,这砚台平台果然是藏笔阁中的试炼之一,而自己如果真是参加笔灵归宗比赛,恐怕已经被淘汰了吧。心念一转,疑问陡生,他跑来藏笔阁做什么?若说捉拿,就该派遣有笔灵的长老,他孤身前来找自己,究竟动机何在?彼得和尚深知自己这位叔叔说一藏十,城府极深,此时只身前来,一定有用意。
“族长不是我和罗施主所杀,凶手另有其人。”
“我知道。”韦定国的反应很是平淡。他从怀里拿出另外一个手电筒递给彼得和尚,然后把罗中夏放平在地,“我把他弄昏,不是要害他,而是接下来的东西,不可让外人看到。”
彼得和尚从韦定国的话里没感觉到任何杀意,他迟疑一下,拨开手电开关,把罗中夏扛起来。两个人沿着砚台边缘徐徐下行,顺着一条窄如羊肠的岩质小路朝台下走去。
两道光柱左右晃动,激得四周的苔藓发出微微的幽光。
彼得和尚现在可以看清了,这个砚台平台是岩壁上伸展出来的一片,其实是半悬在空中。它的四周是一个巨大的岩壁空间,幽旷深邃。怪石嶙峋的顶部和洞底距离半空中的砚石平台起码都有四五十米高,四面八方的岩面高低不平,峰峦迭起,灰白色的岩枝延展到光线不能及的无限黑暗中去,层层叠叠,乍一看似是跌宕起伏、浪涛汹涌的海面在一瞬间被上帝的遥控器定格,然后向内坍塌构成这么一个奇妙的世界。如果从侧面看去,平台就像是宇宙中的一个小小飞碟,远处的苔藓星光点点。
无边的地平线只能给人以博大之感,一个具有封闭界限的硕大空间才更容易使人产生惶恐,那些看得到却遥不可及的峭壁在上下左右构成恢宏的虚空之所,反衬出观察者的渺小以及油然而生的敬畏,让人仿佛进入混沌初开时的盘古巨蛋。
最令他吃惊的还是圆砚的正上方,从天顶上垂下一块长条钟乳石,通体漆黑,一柱擎天,如同一条松烟墨柱,钟乳石底端不时有水滴到圆砚之上,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攫起墨柱在砚堂中轻轻研磨,而后徐徐提起,以致墨滴尚浓,珠缀砚底。一幅天然的“行墨就砚图”。
若说是天造地设,未免太过精致;若说是人力所为,又得耗费多大精力才能雕成如此的造像。
彼得和尚深深吸了口气,肺部一阵冰凉。他从来没想过背靠内庄的那座山梁里,还隐藏着这么一处神奇的所在。这么说起来,自己还要感谢砚台上的浅沟。假如没有那些沟纹诱导自己在平台上转圈,恐怕现在已经失足跌下谷底了。
“韦家自从迁居此地以来,历时已经数百年,能有幸进入这里的,不过千人。这是一个天然溶洞,也是上天赐给我们韦家先祖的一件礼物,不可多得的旅游资源。如果好好开发一下,知名度估计不会逊于本溪水洞、桂林芦笛岩等地方。据初步估计,每年光旅游直接收入就能给我们带来几百万元……”
韦定国边走边说,还兴致勃勃地拿着手电四处照射,声音在空旷的溶洞中嗡嗡作响。他越是若无其事,彼得和尚在后面听得越是满腹疑窦,但眼下也只能跟着走。
他们在黑暗中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地势忽高忽低,难走至极,所谓的“路”只是岩石尖棱之间夹出来的一线平地罢了。头顶的风声呼呼大了起来,而灵气也越发厚重,比起藏笔洞入口处的浓度强出数倍。
两个人顺着峭壁挤成的狭窄小路走出岩山。这里地势还算平坦,两侧岩壁像梯田一样层叠而起,坡势很缓。两坡汇聚之前的一小块空地上,耸立着一块巨大的古朴石碑,碑下驮兽乃是一只石麒麟,在古碑中十分罕见。碑上还写着四个大字:“韦氏笔冢。”
“就是这里了。”韦定国忽然站定,举起了手电,“你自己一看便知。”
彼得和尚举起手电朝两侧山壁上晃去,原来这石坡上影影绰绰有许多岩龛,就像是陕北的窑洞似的,形状整齐划一,都是半椭圆形,一看就是人工开凿。许多岩龛内似乎有人影,彼得和尚拿手电再仔细一照,不禁悚然一惊,倒退了两步。
光柱笼罩之下是一具穿着长袍的骷髅,骨骼已经枯黄,其间有荧荧闪光,仿佛掺进什么矿物质。这骷髅的姿势异常古怪,它在龛内双腿散盘,双手环扣抱怀,整个身体前拱,仿佛要把自己弯成一个笼子。龛顶还刻有字迹,只是不凑近就无法看清。
彼得和尚赶紧用手电去扫其他岩龛,一龛一尸。这些骷髅穿的衣服不尽相同,有素袍、儒服、马褂、长衫,乃至中山装、西装,甚至还有明、清朝服,朝珠花翎一应俱全。有些衣服已经衰朽不堪,只余几缕粗布在骨头上。每一具骷髅都保持着如此的姿势,专心致志,在这藏笔洞深处的龛中端坐,似乎在守护着什么。彼得和尚恐怖之心渐消,反觉得眼前的一切说不出地庄重肃穆。
“难道这里就是……”
“不错。”韦定国道,转身跪倒在碑前,郑重地叩了三叩,方才起身说道,“这里就是我韦家历代祖先埋骨藏笔之地,也是我韦家笔冢的所在。”
彼得和尚怔了一怔,走到碑前双手合十,深鞠一躬,眼睛却不住望着远处一具具林立的尸骸,感到灵息流转,心情竟莫名激动起来。
韦定国道:“人有生死,笔灵却不朽。历代祖先中的笔冢吏们自觉大限将至的时候,就会自行进入藏笔洞内,择龛而逝,用最后的灵力把身体环成笔挂。当笔灵脱离躯壳之时,就附在尸骸之内,静等着下一位主人的到来,把它解放出来。这几百年来,人生代代更新,笔灵却是循环往复,于此地认主,又归于此地。”
彼得和尚注意到一些骷髅怀中隐然有光,想来都是韦家收藏的笔灵所在。这些曾经的英雄、文人墨客或者普通人,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化作骸骨,于黑暗中沉默地度过几百年的时光,默默地守护着笔灵与韦家存续。彼得和尚想到此节,更觉敬意油然而起。
难怪韦定国要打昏罗中夏,原来这里是先辈陵寝重地,又是笔灵收藏之所。
这时,手电扫到了两个石龛,他发现这两个龛内尸骨散乱不堪,半点灵息也无。韦定国道:“不错,这就是秦宜那丫头所为。可恨她窃走了笔灵也还罢了,而且还毁伤先祖遗骨。”语气中隐有怒气。
“您把我带到这里来,到底想做什么?”
韦定国盯着他的眼睛道:“放你一条生路。”
“你果然跟族长的死有关!”彼得和尚忍不住还是刺了一句。
“不,我不知道。”韦定国坦然说道,随即叹了一口气,“族长之死,自有公安鉴定。我所知道的,是接下来整个韦庄将会不一样了……”
“恭喜您,定国叔,这是您一直以来的梦想吧?”
韦定国没听出彼得和尚语中带刺,或者彼得和尚没注意到黑暗中韦定国苦笑的表情。总之,这位政工干部式的老人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反应,而是继续说道:
“我不想把韦庄卷进这些已经过时的纷争。现在笔灵不是生活的主旋律,经济发展才是。关于这一点,我和兄长之间屡有争论。”
彼得和尚冷冷道:“所以你就杀了他。”
“不,兄长昨晚几乎被我说服了,他告诉我,以后会辞去族长的位子,让我来经营。不过他做下这个决定,表情却有些古怪,又没头没尾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让我带你从藏笔洞离开。”
“难道他早有预感自己会死?”
韦定国道:“族长从很久之前,就没有什么欲望活下去了。韦情刚身死,而你又……唉,若不是为了守护笔灵,他也不至于以病残之躯熬到现在。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可他是被人杀死的!凶手还窃走了笔灵。”
“我若深入去查,韦家只怕又会和笔灵纠缠不清。国有国法,还是交给有关部门去调查吧。”韦定国背着手,神情漠然。
彼得和尚知道他的立场,可没想到他会切割得如此彻底。韦定国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自己说得差不多了。他举起手电,示意彼得和尚跟上他。彼得和尚背上罗中夏,还是满腹疑问,两个人踏着坚硬的石路,一步步朝着韦家先祖陵墓的深处走去。途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路上两侧鬼火幽明,甚至还有磷光泛起,层叠起伏的石陵上不时有先人的墓龛出现,每一个墓龛中都坐着一具尸骸,每一具尸骸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和一管传奇的笔灵。彼得和尚有时候想停下脚步来,好好凭吊瞻仰一下这些墓龛,可韦定国的脚步太快,他不得不紧紧跟随其后。稍微不留神,就有可能失去前面的向导,在这黑暗中彻底迷失方向。
比起藏笔洞内错综复杂的石路,韦定国扑朔迷离的态度更让彼得和尚觉得不安。韦势然、韦庄、族长、永欣寺,这些彼此之间一定有什么隐藏的联系,千头万绪,自己却是茫然不解。还有,罗中夏、颜政、二柱子他们究竟会如何?这也是一个问题。
他们越走越低,两侧的岩丘越发高大,如同两片巨壁朝中间压过来,留在头顶的几乎只有一线天。当他们走到岩丘最底部的时候,彼得和尚发现恰好是在一个状如漏斗一样的倒圆锥尖的位置,周围高大的岩壁像罗马竞技场一样围成一个逐渐升高变大的大圈,墓龛们便稀稀拉拉地坐落在每一层凹进去的岩层中,如同一群坐在竞技场里的观众,高高在上,龛中尸骸显出凛然的气势。
在这个位置抬头,很轻易就可以看到几乎所有的墓龛,它们居高临下,用已经丧失了生气的漆黑眼窝俯瞰着自己后世的子孙。冰冷诡秘的气氛在这些尸骸间淡淡地飘动着,勾引出难以名状的感受。
韦定国转过身,伸出右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彼得,这里目前一共还有八支笔灵在,随你挑选一管吧。”
彼得和尚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忽然提出这个要求,不由得有些结巴:“可是……笔灵不是该在认笔大会上任其神会的吗?都是笔灵选人,哪里有人挑笔灵的道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自从族长死了,许多事都将改变。韦家以后与笔灵无关了。”
彼得和尚看了看四周,韦定国所言不错,一共有八个墓龛闪着光芒,八具摆成笼状的尸骸护着八团幽幽蓝光,每一个都代表了往昔的一位天才,每一管都蕴藏着一种奇妙的能力。只要他现在走上前去,笔灵唾手可得,他也可一跃成为笔冢吏,与族内长老平起平坐。
“那一管是岑参的雪梨笔;再高处一点,右边,是秦观的少游笔;这边看过来第三格,是李后主的愁笔……”
彼得和尚笑了,打断了这个介绍:
“定国叔,您应该也知道,我已经发愿此生不入笔灵,只修御守之术。只怕您的好意,我不能领。”
“你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啊。”韦定国盯着他的眼睛,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不定。
彼得摇摇头:“现在我已经皈依佛门,以往种种,如梦幻泡影,不去想,也就不必耿耿于怀了,当年之事如是,笔灵亦如是。”
“这可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以后不可能再有这种好事了。”
“阿弥陀佛。”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韦定国看起来也像是放弃了,他略带遗憾地再度望了望这片墓龛,“那你随我来。”
彼得和尚仍走在韦定国后面,连头也不曾回一下。黑暗中,没人知道他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只有那一声淡定的“阿弥陀佛”依然回荡在整个洞中,久久不曾散去。那些笔灵似乎也被这声音所扰动,在前任主人的尸骸中跃跃欲动,光芒盛了许多,如同送别他们两个的路灯。
越往洞窟的深处走,墓龛的数量就越稀疏,洞窟也越来越狭窄,最后两个人走到一处低矮的穹顶前,整个空间已经缩成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就像是一条石龙把头扎进岩壁里一样,他们正走在龙的脊背之上,甚至可以用脚感觉到一片片龙鳞。彼得和尚耸了耸鼻子,能感觉到有细微的风吹过,空气也比之前要清新得多。这附近一定有一个出口!
韦定国指了指龙头所向的漆黑洞口。
“顺着这里走,你和罗中夏就能走出去。出去是韦庄后山的另外一侧,你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应该迷不了路。”
彼得和尚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一直对这个叔叔怀有敌意,现在却忽然迷惑了。他踟蹰了一下,问道:“那定国叔,你想要我出去以后做什么?”
韦定国道:“你出去以后,不要再回到韦庄来了。”
“那你呢?”
“哦,我会成为韦庄第一个没有笔灵的族长。”韦定国换上了一副冷漠的表情,“韦庄将变成一个以旅游业为主的富裕农村。然后笔灵将会逐渐成为一个古老的传说。我要结束笔灵和韦庄的联系。
“至于你们……报仇也罢,退笔也罢,都与我、与韦庄无关了。你从这个出口离开那一刻,我们就不再有任何关系。在哥哥生前,我会尽心竭力辅佐他,完成一切他想要的。现在他已经死了,把握韦庄方向的是我。我将会给韦庄开辟一个新纪元。”
“可是,韦势然或者诸葛家那些人,也一样会来威胁你吧?”
“当韦庄变成一个普通村庄的时候,也就失去了他们能利用的价值。你看,我的想法才是最安全的。所以罗中夏退笔的心情,其实我很理解。”韦定国笑了笑。
彼得和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总觉得这样做实在是不可思议,在大家都抢破头般地拼命把笔灵据为己有时,竟然还有人如此干净利落地把这一个宝藏推开。但一想到自己刚才也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韦定国的好意,没有带走任何笔灵,忽然觉得释然了。
“阿弥陀佛,我知道了。”
韦定国挥了挥手,示意彼得和尚可以离开了。
“好好活着。”他冲着即将在黑暗中消失的彼得和尚喊道,这是彼得和尚印象里他第一次如此高声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