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阁崖这石壁上写满了历朝题刻,彼得和尚看到题刻落款处许多如雷贯耳的大名,不禁双手合十,暗暗赞叹道:这南明山能为括苍之胜,果然并非浪得虚名。
罗中夏没彼得和尚那么多学问,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其中最醒目的两个隶书大字“灵崇”。这两个字泛红如丹,字径长约一尺四,深约半指,刻在斑驳的石壁上,整个石刻古朴浑厚,极见笔锋之势,隐隐有飘然欲仙的超然气质。
诸葛一辉见他一直注视着这两个字,连忙解说道:“这灵崇二字,乃是晋代葛洪所书。据说此地本来有猴精作祟,葛仙翁云游至此,取来一支丹砂笔,在这石壁上书下灵崇二字,猴精立刻拜服于地,不敢再有丝毫造次。”
罗中夏对神怪故事最有兴趣,听他说得有趣,便又追问道:“那些拜服葛洪的猴精,莫非就是孙悟空?”
诸葛一辉被他问得一愣,想了一下方才答道:“这……这应该完全没关系吧?孙悟空是传说人物,葛仙翁却是真实存在的。那个仁寿寺的后面,还有一口深井,名叫葛井,据说便是当年葛仙翁炼丹取水的地方。”
“哦。”
“葛仙翁的题刻旁边,也有许多后世文人的赞咏,这些都是作不得假的。”
罗中夏凑过去一看,原来在葛洪手迹的旁边,还有一处题刻,上面写着“灵崇挥扫,缥缈神飞惊”,落款是处郡刘泾。
“看来这灵崇二字,是整个南明石壁上最有名气的,大家都围着它转。”罗中夏感慨道,“既然管城七侯在南明,而灵崇二字如此显赫,那么有没有可能,葛洪的笔灵就是七侯中的一员啊?”
“这也未必。”诸葛一辉指了指右侧崖壁,上面有“南明山”三个大字,字径一尺五,与“灵崇”二字相比,少了一些古朴韵味,却多了数分飘逸,奇中有正,如风樯阵马,沉着痛快。
“这是北宋大书法家米芾米元章的真迹。若论价值,亦与葛洪的‘灵崇’不遑多让。”诸葛一辉引导着罗中夏去看岩壁。那“南明山”三字的旁边,也有处郡刘泾的题刻赞道:“书之字奇崛,与山两相高。山可朽壤为,此书常壁立。”
“这个刘泾倒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两边都说好话。”颜政撇撇嘴,他对这些全然不懂,也就没有其他人受的震撼那么大。葛洪也罢、米芾也罢,对他来说只是两个名字,产生不了什么特别的想法。
但对于彼得和尚来说,这两个名字却是如雷贯耳,都是历史上响当当的文化名人。他紧皱着眉头沉思片刻,道:“葛洪、米芾,这两个人无论谁做管城七侯,都不奇怪。你们诸葛家可曾试着寻过他们的笔灵?”诸葛一辉苦笑道:“我们在丽水买下一处房产常住,正是为了寻访他们二位的笔灵。以他们地位之尊,纵然不是七侯,其价值对笔冢吏来说也是极高的——只可惜,诸葛家于此寻访了许多时日,半点线索也无。且不说葛洪年代有些久远,单说米芾吧。据说当年米芾并未亲来南明,而是刘泾上门请来的墨宝,再刻到石壁上的。若说米芾的笔灵盘踞于此,有些牵强。”
彼得和尚“嗯”了一声,却又摇了摇头:“人心如字,不拘一处。笔灵这东西,却不可以用人的籍贯行在来衡量。”
罗中夏听到诸葛一辉和彼得和尚谈得入港,自己大半都听不懂,觉得无聊,便自顾自沿着岩壁一路闲看过去。岩壁上的历代题刻着实不少,个个龙飞凤舞。碰到写成正楷的,罗中夏尚能辨识几分;碰到草书小篆,他便完全抓瞎了。就这么且走且看,不知不觉间只身转到了岩壁的后面,距离千尺深崖就差了那么几步。
这里是南明山的巅峰,海拔颇高,整个山顶已然半入云海,所以才叫作云阁崖。不知何时,一片白云飘然浮来,不一会儿便将这些登山者全都笼罩在了雾霭之中。等到大家意识到之后,发现四周已是影影绰绰,目力只及眼前半米。
“大家站得近一些。”诸葛一辉大声道。他曾经登上这南明山数次,这么大的云雾却是第一次碰到。
其他人听到诸葛一辉的呼喊,都一起喊出声来,凭着声音彼此靠近。
“中夏,中夏呢?”十九忽然惊慌地喊道。这一喊不要紧,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朝四周望去。但见空谷回声,流霭残影,哪里还有罗中夏的影子。
彼得和尚与十九大惊失色。罗中夏身怀青莲,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他偏偏失踪在这云阁崖上,实在没法让人往好的地方联想。
只有颜政一个人面色如常:“大家不要紧张,依我看啊,那家伙应该不会出事才对。”
罗中夏此时已经听不到颜政的保证,他开始留意的时候,周围的雾气已经越发浓厚,如同白色幕障一样层层叠叠。他大声喊十九和颜政,丝毫没有回应。他有些惊慌,却丝毫也不敢挪动双脚,因为距离自己不远处就是万丈深渊。
他平时多是少年心性,一碰到这种危急时刻,怀素禅心便显出效用来。罗中夏凭着禅心,心神略定,冷静地开始思考,心想这岩壁也没多大,只要我手扶着摩刻,就一定能转出去——至少不会迷路。不料他伸手一碰,却是两手空空,本该近在咫尺的岩壁也都消失了,只留下了白白的浓雾——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一种惨白。
罗中夏反复思考,却理不出个头绪来。他有个优点,倘若碰到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就索性不去想。这世界上的事,本来就不是每一件事都非想明白不可的。“难得糊涂”是他的人生哲学,也与怀素的那颗禅心相应和。
即使碰到最坏的情况,也能用青莲笔来拼命吧。这是罗中夏有恃无恐的信心。
事实上,自从诗笔相合大破鬼笔之后,怀素禅心就消解成了丝丝缕缕的意识与潜意识,融入了他的心灵深处,让其性情在潜移默化中有了微妙的改变。虽然如此一来,威力无俦的《草书歌行》便成了绝唱,再也施展不出来,但他驾驭青莲笔的整体实力却上了一个新的境界——甚至可以说,他的人生境界,也更上了一层。
这时候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呀哎呀,咱们又见面了呢!”
罗中夏虽惊不慌,他在记忆里绞尽脑汁地搜索着匹配这个声音的人脸,却看到一个纤细人影翩然从半空落下。这人眉目如画,香肌欺雪,宛如一只化作人形的慵懒波斯猫,说不出地性感妩媚,一对勾魂摄魄的杏眼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你是秦宜!”
罗中夏终于想起来了。秦宜风情万种地走了两步,浑身的曲线极富韵律地轻轻扭动,款款扬起了手腕:“你这死鬼,总算还记得人家的名字。”
罗中夏知道这个性感尤物是个极度危险的女人,他不敢大意,连忙禅心守一,本来有些翻腾的情绪登时平静下来。他微微一笑:“不知秦小姐特意把我困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秦宜眼珠轻轻转了半圈,以指点颌:“没事情就不能找你了吗?”
青莲笔乍然自二人的头顶绽开,青湛湛的光芒驱开了周围的浓雾,笔头警惕地对准了秦宜。罗中夏早已经准备了几句极具攻击性的诗句在心里,只要这个秦宜有什么异动,青莲笔便能立刻发力制住她。
秦宜却不慌张,咯咯笑道:“你这是干吗?”
罗中夏冷冷道:“你不是有麟角笔吗?亮出来吧,不要再耍什么阴谋诡计了。”秦宜略带夸张地叹息一声,眼波流转:“唉,你这孩子,对人家这么大的敌意。人家今天特意来找你,可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对你说呢!”
“以前我也听过这句话,然后几乎被杀。你这个小偷的话,岂能相信!”罗中夏深知这女人心肠歹毒,自己和郑和都几乎遭到她的毒手。他回想自己那次被塞进汽车后备厢里的遭遇,心中愤懑陡生。
秦宜这次没有抛媚眼,反而笑容一敛:“韦家的人,原来是这么说我的啊!”
“那又怎么样?”
秦宜是韦定国之子韦情刚的私生女儿。当年韦情刚与诸葛家的秦姑娘相好,惹下偌大乱子,这才让韦势然这种别有用心之人从中渔利,导致族长重伤,韦家大伤元气。后来秦宜回归韦家,却窃走了数支笔灵,可以说是韦家的大敌。
秦宜脸上的神情一闪而过,耸耸肩:“好吧,随便他们怎么说吧,我是无所谓。”
“倏烁晦冥起风雨!”
随着罗中夏吟诵声起,青莲笔光芒大盛,隐隐有风雨之象聚集。他打算先吹开这缠人的雾气,看清周围环境,再来与秦宜计较。国学素养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培养起来的,所以在鞠式耕的协助下,他有意识地挑选一些诗句,事先背熟,以便应对不同局势。好在李白的诗涉猎颇广,足够应对大部分情况。这一句“倏烁晦冥起风雨”本是他用来制造混乱、混淆敌人视线的,如今用于驱散浓雾,倒也别有奇效。
风雨飘摇,雾气四散,周围的山势也逐渐清晰起来。罗中夏见秦宜不敢向前,心中大定,驱使着青莲笔在半空飞舞。
“雷凭凭兮欲吼怒!”
又一句诗脱口而出,有隆隆的雷声从青莲笔笔头传来,每一根笔须都不时拉着闪亮的电弧,雷霆环绕,正是凭雷欲吼的意境要旨。只要罗中夏一声令下,就会有落雷自笔中轰出,把那个女人轰至外焦里嫩。
秦宜见他如此警惕,不由失笑,高举起双手,嗔怪道:“我真是服了你了,好啦好啦,姐姐投降还不成吗?”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罗中夏相信自己占尽了优势,胆气也壮了起来。
秦宜撇撇嘴,索性坐在地上托腮哼道:“我只是受了一个人的拜托,让你们来相见而已。谁知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谁?”罗中夏丝毫没有被秦宜的妩媚影响。
“一个姓韦的朋友。”
“韦势然?你们果然有勾结。”罗中夏冷笑道。
“不是啦,怎么会是他?他现在可顾不上你们喽,是另外一个朋友。”秦宜忽然转头看了一眼,娇笑道,“哎呀,她来了。”
远处尚未散尽的雾气中,另外一个人的身影正朝着他们走过来,身形娇小轻灵,宛如一朵雾中绽放的素莲。罗中夏的瞳孔陡然缩小,原本意气风发的青莲也感应到主人心绪,变得有些恍惚,雷声渐小。
“小……小榕……”罗中夏的脑子一下子陷入空白,整个人完全傻掉了。
小榕穿着一袭素青色的连衣裙,淡雅依旧,只是身子瘦弱,面色比当日更为苍白,几乎没有血色可言,她缓步走到罗中夏跟前,轻轻一笑:“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饶是禅心若定,罗中夏也是方寸大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秦宜笑道:“你们两个就好好谈谈吧,姐姐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偷听了。”说罢转身离去,很快隐没在浓雾中。剩下的两个人忽然陷入一种奇特的尴尬境地,谁也不先开口,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罗中夏注视着小榕黑白分明的双眸,却觉得她双眼蒙了一层雾气,不似从前那么清澈透亮,不知存了什么心事。
他心中回忆泉涌而出,终于柔声道:“你近来可好?”
小榕淡淡道:“不好。”
“嗯……”罗中夏抓抓头皮,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小榕看到他神情窘迫,想起两人初见时的狼狈,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她笑容稍现即敛,望着他轻声道:“你是否恨我?”
这个问题罗中夏也问过自己。自己的一切遭遇,俱是因为小榕的爷爷韦势然而起,那个老家伙从头到尾一直把他当作棋子。虽然罗中夏不至于迁怒别人,但若说小榕对她爷爷的计划全不知情,似乎说不过去,她有意无意地帮她爷爷耍弄自己。
不过他的答案与这些事情无关。
“我不恨。”他很干脆地回答。这个回答让小榕的表情微现讶异。
“为什么?你经受了那么多事。”
罗中夏从怀里取出一张素笺,递给小榕。素笺上的娟秀字迹清晰依旧:“不如铲却退笔冢,酒花春满荼綍青。手辞万众洒然去,青莲拥蜕秋蝉轻。君自珍重——榕字。”
“你还留着呢。”小榕垂头低声说。
“我一直带在身边,就是希望能够有朝一日见到你,当面交还给你。”罗中夏认认真真地说。他因这首集句的提示而去了退笔冢,几乎丧了性命;也因为它的提示而去了绿天庵,终于救了性命。
“可这首集句几乎害了你。当日是我受了爷爷之命,集了这首诗来误导你。”
“可‘君自珍重’这四个字,是你自己的想法?”
少女没有回答。
罗中夏此时所想到的,是在退笔冢前的那一幕。那滴在自己身上的清凉之水,和那稍现即逝的娇小身影,如同那首素笺上的集句一样,都一直留存在记忆中最柔软的深处。
“那是你的能力,还是你的泪水?”
“都是。”小榕只说了两个字。
罗中夏感觉到心中一直纠结的一个结豁然解开了,他忽然有了冲动,伸过手去,把少女轻轻搂在怀里,小榕居然没有挣扎。罗中夏感觉少女身体瘦弱且冰冷,仿佛是云雾凝结而成,稍一用力就会化作雪絮散去。
“我一直在想你。”罗中夏闭着眼睛喃喃道,鼻子里闻到淡淡的清香,想伸出一只手去抚摩小榕光滑如镜的黑发。小榕任凭自己被他搂在怀里,缓缓抬起头来,平静道:“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帮我。”
“嗯,是什么?”罗中夏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掌搁在她的头发上。
“去救我爷爷。”
罗中夏的动作突然僵硬了。
“你让我去救韦势然?”
小榕点点头:“爷爷现在就在这南明山上,陷入了大危机。”
与此同时,在云阁崖上的众人已经乱成一团——只有颜政是个例外,他好整以暇地抱胸在前,带着招牌式的闲散笑容。
十九对颜政的这种态度大为不满,她问道:“你怎么知道中夏会没事?”
“因为我刚才看到秦宜了嘛,是她带走了罗中夏。”
颜政的回答让其他人大吃一惊。十九火冒三丈,一把揪住颜政的衣领吼道:“你既然看到,为何不阻止?!”
“她又不会害他,我想一定有她的用意吧?”
彼得和尚示意十九少安毋躁,一步踏到颜政跟前开口道:“我说颜政,秦宜的为人,你我都很清楚。你现在如此笃定,究竟是因为什么?”
颜政笑着回答:“放心啦,秦宜可不是咱们的敌人,否则她也不会送我们房斌的笔记本了。”
彼得和尚大吃一惊,金丝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滑下来:“你是说,那个送我们寄存箱钥匙的房东大妈,是秦宜?”颜政得意道:“我颜政好歹也是有桃花命格的人,那种程度的伪装逃不过我的眼睛。当时一进门,我就看出来她是易过容的——二十多岁的大美女化装成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破绽未免太明显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们?难道你真的色迷心窍看上她了?”十九尖刻地质问,她天性疾恶如仇,对一切跟“函丈”有关的东西都充满了敌意。
颜政道:“也不完全是啦!我想她既然易容,一定是不想让人知道她本来面目,我便也不好说破。何况她给了咱们房斌的笔记本,这也是好事嘛!”他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对于女性,我一向可是非常尊重她们的隐私。”
画眉笔不失时机地泛起红光,这本来就是一支号称女性之友的笔灵。
十九恼怒道:“我真不明白,你这么信任她的理由是什么?!”
“生得那么漂亮,一定不会是坏蛋啦!”颜政乐呵呵地回答。彼得和尚深知这人的秉性,叹息一声,问道:“那你是否知道他们此时去了哪里?”
“不知道。”颜政回答得异常干脆。
十九柳眉倒竖,恨不得把这个花花公子斩成一百块。这时诸葛一辉面色严峻地拍了拍手掌,压低声音道:“各位,先别吵这些了,咱们可是有大麻烦了。”
彼得和尚、十九和颜政立刻朝四周看去,只见云雾中影影绰绰,似乎有数个影子不怀好意地接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