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气缭绕,黑云滚动,整个云门塔林以退笔冢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压云团,把方圆将近两公里的山林都牢牢笼罩起来。如果从高空俯瞰,就好像是哪位粗心的画手在刚完成的翠山工笔画上洒了一滴煞风景的墨汁。
辩才禅师在半空来回徘徊,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声,带着一千多年的怨恨把这些后世的小辈团团围住,空气越发沉重,不时有墨迹清晰可见的黑风刮过,给身上衣服留下一道炭笔状的狭长痕迹。
此时这里一共有五个人、三支笔灵在,阵势也算得上十分显赫,只是这三支笔灵没有一个有能力对付这种非物质性的怨灵。颜政盯着辩才看了一阵,拍了拍空虚肩膀:
“喂!你是和尚,该知道怎么除妖吧?”
空虚大惊:“我……本寺不接做法事的业务,小僧只会念几段《往生咒》。”
“死马当活马医,你试试看吧,说不定他念在你们同寺香火的分上,能给个面子呢。”
空虚没奈何,只得战战兢兢跌坐在地上,撩起僧袍,捏起佛珠开始念叨。他的声音很低,发音又含混,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懂说些什么。
一阵阴风陡然兴起,吹过空虚身体。空虚浑身一阵颤抖,经文几乎念不下去了,逐渐有鲜血从他的五官开始流出,殷红的血液一沾空气立刻变得黑硬不堪,如同被墨洗过。
空虚想往回跑,可咣当一下扑倒在地,气喘吁吁。更多的阴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像毒蛇吐芯一般狂舞,要缠住空虚。颜政有心把他拽到安全距离,可一时被阴风所扰,援救不及。
就在这时,诸葛一辉纵身向前,一脚把空虚踹回来,正好被颜政接住。他亮出画眉笔,在空虚身上一点,恢复到五分钟前的样子,这才算救了这和尚一命。空虚清醒之后,大叫一声,撒腿往云门寺跑去,看来是真被吓得不轻。
他跑远了之后,诸葛一辉朗声道:“大敌当前,咱们应该摒弃成见,一致对外。”然后他又加了两个字:“暂时。”
颜政对这人颇有好感,自无不可。但罗中夏看了一眼仍旧凝望着点睛笔的十九,冷冷道:“你先说服你的同伴吧。她可是一直要杀我呢。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她了。”
诸葛一辉有点尴尬道:“这件事,等我们能活下来再说不迟。我们可以靠过来吗?”
“随便你们。”罗中夏暗暗提高了戒备。
诸葛一辉拽起十九,在她耳边轻语几句,十九咬了咬牙,勉强点了一下头。他们两个走到罗中夏、颜政一行人身边,然后彼此背靠背站定,四个人形成一个小圆圈,圆圈外面是呼啸往来的墨风和阴气,以及辩才和尚的怨魂。
外部的强大压力迫使这两拨刚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人站到了一起,聚精会神应付眼前的困局。
点睛笔和如椽笔终于飞到一起,共同泛起一层微弱的光芒笼罩在四个人头上,现在这是他们与辩才之间唯一的屏障。比起两个关系恶劣的主人,如椽和点睛之间水乳交融,默契无间,好像一只松狮和一只小吉娃娃一般靠在一起。
“不愧是管城七侯之一的点睛笔啊。”诸葛一辉不忘啧啧称赞。他算得上是个笔灵研究学者,对诸多笔灵的来历、渊源如数家珍。“你跟它很熟?”罗中夏问道。
诸葛一辉点头道:“这点睛笔,可算得上是笔灵之中最难捉摸的……它虽然能够在一些关键时刻给予你启示,驱使你去做出选择,进而影响你的人生,可是没人知道什么才是关键时刻,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甚至无法分辨什么是点睛驱使你做出的选择,什么是你自己决定做出的选择……”
颜政挠挠头:“听起来对现在的局势毫无用处哩。”罗中夏紧盯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却突地一动,连带着点睛在空中都泛起一丝波动。他忽然想到刚才面对辩才的攻击,自己毫无来由地扑过去救下那个疯姑娘,难道这也是点睛所为?它究竟预示着什么?
诸葛一辉又道:“如果是那种重大抉择,点睛笔需要耗费笔冢吏的寿数;但平时笔灵与笔冢吏浸润日久,也会透过心意传递一些十分模糊的小指示,用来趋吉避凶。至于准不准,就看两者是否心意相通了。”
罗中夏听了,觉得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用处。他侧过脸去看十九的脸,发现对方也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目光里都是怒气,甚至不逊于外面辩才和尚的怨恨,吓得又赶紧缩回去了,惴惴不安。罗中夏试着运了一下气,发现青莲在胸中左冲右突,但似是被什么东西牵住,总不能挣脱。
看来点睛不去,青莲笔是没办法召唤出来了。
辩才的鬼魂仍旧飘浮着,随着墨气越聚越多,它的形体越发清晰,已经可以分辨出它脖子上的佛珠颗粒、僧袍上的花纹以及两道长眉的条条眉毛,层层叠叠的黑云缓慢地蠕动,让它的表情看起来充满恶意的生动。
两支笔灵撑起的屏障在重压之下变得稀薄,似乎支撑不了多久。
“您说,我们该如何是好?”颜政问诸葛一辉,后者无形中已经在这个小团队里建立起了权威。诸葛一辉皱起眉头:“姑且不论十九说的那个更大危机,眼下这个辩才,恐怕要有与他生前相关的东西相制才行……”
颜政嚷道:“既然他是弄丢了《兰亭集序》,你们谁把那个背出来,说不定那和尚就瞑目了!”罗中夏真在中学时代背过这段,张口就来:“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诸葛一辉连忙阻住:“喂!你这不是成心挑拨他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说的话,外面墨云突然动作加剧,化成烟状藤蔓纠结在几个人四周,压力陡然增大了数倍。俗话说骂人不揭短,辩才和尚为了这本帖子负疚了千年,忽然这么听见别人念这个,岂有不恼羞成怒的道理!罗中夏忍不住出言讽刺道:“人家原本在坟里待得好好的,偏偏有些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掀了退笔冢的盖子,惹出这种乱子。”十九大怒,把刀一扬:“浑蛋,你说什么?”两个人一吵,如椽和点睛之间的光芒又暗淡了几分。
诸葛一辉见状不妙,连忙喝止。十九抽回了刀,罗中夏悻悻耸了耸肩,嘴里嘟囔:“够本事,你就把整个坟都扒了,跟我发什么脾气。”诸葛一辉听到他的话,眼睛忽然一亮:
“但凡怨灵,都不可能独立生存,势必有所凭依。你们看这墨烟滚滚,却都是从退笔冢里伸出来的。里面一定有什么根本的东西,把它毁了,也许怨灵也就自己散去。我想这是唯一的出路。”
说到这里,诸葛一辉语气变得有些犹豫:“不过……这需要你们三个人的通力合作。这是个问题。”说完他指了指罗中夏、颜政和十九。
十九道:“让我跟这个无耻小人合作,不可能!”
诸葛一辉有些生气,拍了拍手掌:“十九!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任性!”十九眼圈登时红了,手中柳叶刀缓缓放下,泫然欲泣:“哥哥,你对房老师就这么无情?”
“报仇是活下去的人才能做的事情。”
“为了报仇,所以要和仇人合作吗?”十九哭着嗓子反驳。
他们两个说得旁若无人,颜政看了看她的神色,拉了拉罗中夏的袖子,悄声道:“你在外面欠了多少风流债啊?”罗中夏哭笑不得,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哪里得罪过这位大小姐。
诸葛一辉一听房老师的名字,叹息道:“房老师如果在世,也不会想你如此。”十九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好吧……我知道了,但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诸葛一辉把手放到她肩膀上,别有深意地看了罗中夏一眼,后者打了个寒战。
接着诸葛一辉简要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
此时整个空间满是辩才的力量,因此就需要一种远距离攻击的手段,只有靠十九的如椽笔运用放大的能力,配合柳叶刀的刀势才能最快达到攻击效果;而罗中夏则需要用点睛笔指示方向,以保证不会出现偏差;至于颜政,则要用画眉笔的恢复能力随时为他们两个治疗,以免中途夭折。
“要记住,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退笔冢。”
“那如果毁了退笔冢,让辩才变得更糟呢?”颜政问。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回到现在的状态。”诸葛一辉的解释让颜政很满意,他点了点头,伸开七根指头,红光彤彤:“喂,你们两个,上吧!我会以注定要作为守护者的命格保护你们。”
十九重新提起精神,祭起如椽大笔。如椽笔凌空飞舞,巨大的笔毫高速旋转,把辩才的妖氛稍稍吹开一条通道,三个人飞快地冲出屏障。点睛笔和如椽笔留下的淡淡气息还能保护诸葛一辉,让他对全局进行指挥。
此时四下几乎完全黑了下来,浓雾滚滚,根本无法分辨东南西北。罗中夏不知如何操纵,只得心随意动,去与点睛笔相互应和。点睛的纤细身影在半空滴溜溜转了几转,牵引着罗中夏朝着某一个方向而去。
十九紧随其后,忽然开口道:“别以为这代表我会原谅你。”
“随便你了……”罗中夏无暇多顾,眼睛紧盯着点睛的指示,生怕跟丢了。辩才从空中看到这三个人,惨号一声,如潮般的阴气铺天盖地而来。
冲在最前的罗中夏一下子被淹没,开始口鼻流血,浑身寒战连连。就在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开始流失的时候,颜政的手适时搭到了他的肩上,把他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还有五次。”
罗中夏略侧了侧头,发现原来十九也中了招,几缕殷红的鲜血流到白皙的脸上。颜政一手扶一个,分别为他们疗了一次伤。
而这时又有一股阴风从身后打过来,颜政浑身颤抖了一下。罗中夏和十九要去搀他,颜政摆了摆手,咧开嘴笑笑,示意继续向前:“不用管我,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四周影影绰绰,全是辩才和尚狰狞的面孔,掀动起无数墨浪,呼啸着拍打而来。这三个人有如惊涛骇浪中的三叶扁舟,时进时退,一会儿被卷入海底,一会儿又浮出海面,唯有头顶的点睛岿然不动,像北斗星一样指示着某一个方向。罗中夏和颜政一前一后,把十九包夹在中间,尽量让她减少与阴气的接触。过不多时,两人已经血流满面,颜政手里的恢复能力有限,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擅用。
十九见到两个人的惨状,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喂,我不用你们保护。”
“我们是为了活命,又不是为了你。”罗中夏用手抹了抹脸,觉得被阴气侵袭深入骨髓,浑身的血液都快凝结了。十九蛾眉一蹙,怒道:“我信的也不是你,而是点睛。”
“你们……能死后再慢慢吵吗?”颜政有气无力地嚷道,辩才和尚的攻击一次比一次凶险,他必须准确地判断出自己三个人生命力消逝的速率,尽量达到最大的治疗效果。
“就在那里了!”
罗中夏忽然大叫一声,点睛在半空鸣叫不已,笔毫点点。十九无暇多想,如椽笔猛然一挣,两侧墨雾纷纷暂时退去,让出一条路来,路的尽头正是已经被毁去了顶盖的退笔冢。
“去吧!”颜政伸出最后一根手指,点中十九背部,她立刻恢复到了五分钟前的最佳状态。随即,失去所有恢复能力的颜政和罗中夏被接踵而来的阴气淹没,扑倒在地。
十九不及他顾,举刀就劈。刀势经过如椽笔放大,推锋猛进,仿佛一阵飓风横扫一切。
阴气和墨云本非实体,刀锋只能稍稍逼退它们,而退笔冢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十九近乎疯狂的刀势之下,坟茔像被灼热餐刀切开的奶油一样,应刃而裂。
随着阵阵刀光飞舞,在极短的时间之内,退笔冢生生被十九的柳叶刀削成了一片片的土砖飞屑。辩才和尚好似被踩中了七寸,在空中舞动得更加疯狂,一时周遭所有的黑气都猛然收缩,化成万千触手朝十九刺过来。
可是已经晚了。
当坟茔的结构终于无法支撑住压力的时候,退笔冢终于在这猛烈的刀锋切斩之下轰然塌陷。冢中枯笔哗啦啦滚落一地,这些古笔竹竿残破,笔毫已经凋谢无踪,数量十分惊人。
罗中夏这时艰难地抬起头,抬手高声嚷了一句:“看天!”
十九闻声抬头,看到点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残冢,随即化作一团微光飞回罗中夏胸中。她循着笔势去看,赫然发现那些枯笔之间,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骨灰瓮。
“就是它了!”
如椽笔倾尽全力,把十九的刀锋放大到了极致。头发散乱不堪的十九飞身而起,拼尽全力不余后招,一道肉眼可见的半月波纹海啸般劈过去,在墨雾攫住十九身躯之前,“唰”的一声,硬生生连坟茔带那骨灰瓮一起劈成两半。
辩才和尚抽搐了一下,昂起头来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啸。啸声尖锐而凄厉,四面墨雾瞬间收缩至身体内,就好像是被火燎了的蜘蛛腿一样。四下登时澄清,半空之上只剩一个乌黑色的墨和尚,棱角分明,如刀砍斧凿。
就在辩才开始浓缩的同时,四周突然降下一片古怪的寂静,无论辩才、残冢、树林还是风都凝滞不动,像是垂下四面肉眼看不见的隔音幕布,隔绝了一切声音。
寂静到让人觉得不正常。
没有人动,甚至辩才禅师都一动不动,像是一尊乌木雕出来的佛像,面上戾气渐消。十九、罗中夏、颜政三个人瘫倒在地,生死不明。
地面微微震动,树叶发出簌簌的细微声响,一道青色的光芒在罗中夏胸前复盛,仿佛为了应和,一道白光从远处的某个地方闪过。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滚过,如火车开过。这种震颤开始极为细小,波及的范围只是退笔冢,然后是云门塔林、整个云门寺,最后甚至整个秦望山的两翼也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就好像被夸父的大手抖搂地毯一样抖动着地壳。
而那道白光,和青光融汇一处。青莲笔从罗中夏胸前跃然而出,呦呦共鸣,从笔顶莲花到毫尖细毛都精神抖擞,仿佛见到多年老友,雀跃难捺。
震颤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整个秦望山周身都有丝丝缕缕的气息飘然而出。方圆十几里,这些肉眼勉强可见的灵气自山谷、山脊、山腰等处蒸腾而上,不疾不徐,纷纷融入白光之中。
白光最终凝聚成了一条长约几里的乳白色长带,曲折蜿蜒。它在半空蜷曲成一个缥缈的巨大圆环,并停在了距离退笔冢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上,光芒渐盛,十分耀眼。过不多时,圆环逐渐收缩,慢慢敛入山丘,不留片缕。
一分钟后,秦望山震动复起。一缕白烟从山丘下的小池塘内重新扶摇直上,升至半空,逐渐伸展。周围云气见了,纷纷散开,仿佛战战兢兢迎接主人到来的仆役。这光的形状渐次有形,有头有颈,有喙有翅,竟似一只展翅待飞的白鹅。这头白鹅微一曲颈,一声响彻数里的叫啸从山体之内响起,引起周围山岭阵阵共鸣回声,听上去清越激昂,无比深远。待白光尽数化走,褪去光芒,出现在山丘之上的,竟是一管笔灵。
这笔通体素白,笔管丰腴优美,如白鹅凫水,雍容不可方物。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不知在何处响起:
“好一支王右军的天台白云笔。”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不知何时,一个身穿唐装的老者负手而立,神态安详。这老人无声无息地接近身旁,众人竟无一觉察。
唐装老者没把注意力放在众人身上,而是举头仰望那支他口中的天台白云笔的笔灵,语带赞叹:“人说管城七侯之中,这支天台白云笔号称雅致第一,如今来看,果不其然啊!”
相传,晋时书圣王羲之王右军曾在天台山的华顶苦练书法,但无论如何努力,总不能突破既有境界,进展甚微。一夜他心情烦闷,依山散步,忽然一位鹤发银髯的老者飘然而至,自称“白云老人”。王羲之向他求教书法之秘,老人就在他掌心写下一个“永”字,教以永字八法。王羲之从“永”字的体势架构入手,终于悟出运笔之道,从此境界精进,成为一代宗师。后来为了纪念白云老人,王羲之还特意手书《黄庭经》一部,藏于天台山顶的一山洞内——即是如今的黄庭洞。
诸葛一辉心头一跳,他对天台白云的典故很熟悉,这么说的话,眼前这支莫非是王羲之的笔灵?
他从小就听大人们说管城七侯的故事,知道这是笔冢主人亲炼的七支至尊至贵的笔灵,每一支都炼自空前绝后的天才巨擘。笔灵若有阶级,那么这七支就是当之无愧的贵胄,足可傲视群笔。
只是管城七侯之中,除了偶尔现身的点睛笔、青莲遗笔以外,其他的笔灵无论名号还是样式都已经在笔冢那一场离乱中湮灭无存,流传至今只剩几行残卷片帙,甚至没人知道究竟都有哪几位得以位列管侯。如果这老人说的是真的,那他此时亲眼所见的,就是传说中的其中一支!
王羲之是千古书圣,百代仰止,他归为管城七侯当之无愧。
可是诸葛一辉心中却生出一个疑问。
每一支笔灵,多少都与炼者之间有些联系。天台白云笔是王氏之灵,按说该留存在天台华顶的墨池,或者藏有他所抄写黄庭经文的黄庭洞内,为何会跑到在王羲之生前还不曾存在的秦望岭云门寺来呢?
“献之墨池,智永退笔,嘿嘿,笔冢主人藏笔之处果然非常人所及。”老者轻托白髯,不住轻点头颅,仿佛在鉴赏一幅名画。
这时天台白云笔周身泛起白光,那光笼罩笔管周身,幻化成一只优雅白鹅,拍了拍翅膀,朝着退笔冢的方向飞去。
罗中夏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神情委顿,衣服破烂不堪,瞪着那个老头,双目之中却燃烧着熊熊怒火。诸葛一辉、十九和颜政不认识,他可太认识这老头了。
“韦势然!”
罗中夏突然发出一声暴喝。老者站在几米开外的一处高坡上,朗声笑道:“罗小友,好久不见。”
罗中夏此时真是百感交集,他落到今天的境地,全都是拜韦势然所赐,说韦势然是仇人丝毫也不为过。可他忽然想到,韦势然既然突然现身,那么……小榕也许也在附近吧?一阵惊喜潜流在怒潮的底层悄悄滑过。
他心中一下子涌起无数问题想要追问,韦势然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少安毋躁,一指天上。罗中夏抬起头来,胸中骤然一紧。
点睛笔没,青莲笔出,在半空之中鸣啾不已,逐渐绽放出一朵莲花,罗中夏从未见青莲笔的青莲花开得如此精致,青中透红,晶莹剔透,甚至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与此同时,白鹅轻轻飞至退笔冢上空,以青莲笔为圆心开始飞旋盘转。
只见碧空之上,一只雍容大鹅围着一朵青莲花振翅徘徊,似有依依不舍之情,鹅身缥缈,莲色清澄,让在场众人心神都为之一澈。
曾有一位大儒感慨道:“以右军之笔,书谪仙之诗,宁不为至纯乎?独恨不能人间相见矣。”今天青莲、天台白云二笔交汇,同气相鸣,仿佛书圣、诗仙跨越漫长时空携手一处,惺惺相惜,已然几似傅青主“至纯”的境界。
就连辩才的墨色怨灵,也为这种氛围所感染,静立空中不动。
罗中夏耐不住性子,张嘴要说些什么,却又被韦势然的手势阻住:“罗小友,先且慢叙旧,待此事收拾清楚再说不迟。”
天台白云位列管城七侯,灵性自然与寻常大不相同。它仿佛听到韦势然的话,白鹅昂颈回首,又幻成一支白笔,蘸云为墨,青空作纸,不出片刻半空中就留出片片云迹,蔚然成观,赫然一篇《兰亭集序》正在逐字而成。
众人看着那笔灵上下翻飞,无论笔力劲道还是字里行间的那一段风韵,无一不是形神兼备,仿佛右军再世,持笔挥毫一般。
云字缭绕,逐渐把辩才和尚的墨身围住。每书完一字,墨身的墨色就淡去几分,眉间戾气也消减了几缕。等到天台白云笔书至最后一句“亦将有感于斯文”时,最后一个“文”字写得力若千钧,摧石断金,似是一鼓作气而至巅峰。
辩才和尚的身形已是渐不可见,受了这一个“文”字,残余的凶戾之气顿消,唇边却露出一丝解脱后的微笑,如高僧圆寂时的从容坦然。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在空中响起,辩才和尚最后的魂魄四散而去,千年的怨魂,终于消散无踪。
退笔冢——准确地说,现在已经是退笔冢遗迹了——前恢复了平静,颜政、十九两个人伏在地上,尚还没恢复精神;诸葛一辉蹲在十九身旁,惊愕地望着天台白云,他号称笔灵百科全书,却也是第一次目睹这一支笔灵的风采,完全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罗中夏走到韦势然身前,问出了萦绕心中许久的疑问:“你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对不对?”
韦势然笑道:“同一件事,从不同角度来看,是不同的。”
罗中夏没理睬这个废话回答,继续追问,声音逐渐高昂起来:“这个不能退笔的退笔冢!也是你让小榕骗我来的,对吧?”自从他无意中被青莲上身以后,事故接连不断,种种危险麻烦,全是因此人而起。
“不错。”韦势然回答得很干脆,“我叫你来退笔冢,其实另有用意。”
罗中夏面色因为气愤而变得涨红,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什么用意?!”
韦势然悠然弹了弹指头,像是当日在长椿旧货店后的小院里一样:“你们要知道,管城七侯都是笔冢主人的爱物,所以他为了寻找收藏之地,也颇费心思。这一个退笔冢,实际上乃是笔冢主人盛放天台白云的笔盒。”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忽然提起这个干吗。
“笔通大多以为笔灵必然与炼者的籍属有所关联,其实大谬不然。”说到这里,韦势然瞥了诸葛一辉一眼,后者有些脸红。
“天台白云是王右军性灵所制,何等尊贵,岂能放到尽人皆知的地方?隋末唐初之时,笔冢主人终于选定了秦望岭作为天台白云笔的寄放之所。这里有王献之的墨池、智永的退笔冢,他们两个与王羲之都有血缘之亲,作为藏笔之地再合适不过——不过盒子虽有,尚缺一把大锁。”
“于是辩才也是个关键?”诸葛一辉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错。”韦势然道,“据我猜测,那个御史萧翼,恐怕就是笔冢主人化身而成的。他故意骗走了辩才收藏的《兰亭集序》真迹,让老辩才怨愤而死,然后再把这和尚催化成无比强大的怨灵,一腔沉怨牢牢镇住云门寺方圆数十里,顺理成章地成了笔盒上挂着的一把大锁。”说完他双手一合,像是锁住一个并不存在的盒子。
众人都沉默不语,原来他们以为那只是唐初一段文化逸事,想不到还有这层深意。罗中夏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有些惶然。
韦势然伸出两个指头:“因此,若要开启笔盒,让天台白云复出,必须要有两个条件。”
“释放辩才的怨灵?”颜政和诸葛一辉脱口而出。
韦势然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只有辩才的怨灵彻底释放出来,才能解开加在笔灵上的桎梏。不过,这才是笔冢主人此局真正的可怕之处……笔灵大多狂放不羁,如果只是简单地毁弃退笔冢,固然可以解开辩才的封锁,但天台白云也会在解脱的一瞬间溜走。毁弃退笔冢的人非但不能得到笔灵,反而会遭到辩才怨灵的反噬。这并非没有先例。”
众人想到刚才的凶险场面,无不后怕,心想不知那位不幸的先例究竟是谁。
“所以只有在释放的瞬间克制天台白云,不让它遁走,才能借此化掉辩才怨气?”
“不错,只有在解放天台白云的同时留住它,才能让天台白云用《兰亭集序》化去辩才怨灵,再从容收笔。一环扣一环,一步都不能错。而能满足这个条件的……”
韦势然停顿了一下,把视线投向半空,白鹅依旧围着青莲团团转,不离退笔冢上空:“管城七侯之间有着奇妙的共鸣。若要控制一支管城笔侯,必须要用另外一支管城笔侯来应和,这也是笔冢主人最根本的用意——非七侯之一,就没资格来取七侯之笔。如今的世上,六侯渺茫无踪,只有青莲笔已经现世……”
罗中夏脸色“唰”地一片苍白:“即是说,你们骗我来退笔冢,根本目的就是让青莲与天台白云彼此应和相制,你好收笔?”
“然,天下唯有青莲笔才能破开这个局。”
韦势然指了指半空,用行动回答了罗中夏的疑问。一只斑驳的紫檀笔筒“嗖”的一声从他袖中飞出,悄然靠近仍与青莲纠缠的白鹅。这个笔筒是用一截枯树根茎制成,镂节错空,苍虬根须交织在一起,拼凑出无数个“之”字纹路,可称得上是一件浑然天成且独具匠心的名器。
相传王羲之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兰亭集序》,而《兰亭集序》中最得意的,是那二十一个体态迥异、各具风骨的“之”字。王羲之当时兴致极高,天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等到后来他再想重现,已是力不能及。
所以要收天台白云笔,用这一个紫檀“之”字笔筒,再恰当不过。韦势然显然是早有准备。
“原本我计划是把罗小友诱到退笔冢前,然后自己动手。不过既然有诸葛家的几位主动配合,我也就乐得旁观了。那位带着如椽笔的小姐真是知心人,毁冢毁得真是恰到好处。只可惜你们不知内情,若不是天台白云及时出世,险些在辩才手里送掉性命。”
听完这种风凉话,罗中夏已经再无法可忍。
“可恶!青莲笔,给我打这个老东西!”
一声怒吼,被一骗再骗而积聚的怒气一下子全爆发出来,如同维苏威火山一样喷射着灼热的岩浆,滔天怒意卷向韦势然。
这个懦弱的少年第一次如此积极主动地表现出强烈的战斗欲望。
“雷凭凭兮欲吼怒!”
感应到了主人召唤,本来与天台白云笔沉浸在共鸣中的青莲笔猛然回头,把罗中夏口中的诗句具象化成如啸似吼的雷霆,气势汹汹。
韦势然却似早料到了他的反应,轻轻用指头一挑,所有的雷电都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引导着反震回去。罗中夏用尽全力,一点后招都没留,这一下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震出十几米以外,衣服发出一股焦煳的味道。
“你的青莲笔毕竟只是支遗笔,还是别逞强了。”
韦势然淡淡说道。这时紫檀“之”字笔筒已经将天台白云吸入大半,每一个“之”字都泛起了金光,远远望去就好似在笔筒外镏了许多金字一样。
韦势然收完了笔,对着远处的罗中夏道:
“罗小友,好好保存你的青莲笔吧,日后还有大用。”
说完韦势然身影一转,如穿林之风般倏然消失。于是退笔冢之上,真正恢复了平静。辩才已消,白鹅已收,空剩下满目疮痍的废墟和半空中一朵不知所措的莲花。莲花的花瓣颓落,色泽灰败,和刚才的光彩迥异。
罗中夏静静地躺在地上,刚才韦势然的话他听在耳里全无反应,全身的伤痛不及心中悲凉。他的希望原本全寄托在了退笔冢上,指望能就此解脱,回归正常生活,却残酷地又一次被骗了——而且还是被那个人又一次骗了。
他闭着眼睛,心如死灰,觉得生无可恋,恨不得一死了之。
忽然一滴清凉的水滴在脸上,冰冷彻骨,却像是冰敷的毛巾搭在发烧的额头,让整个身体乃至灵魂都为之一舒。
罗中夏仍旧闭着眼睛。很快他就感觉到了更多的水滴滴下。
不,不能叫滴下,那种轻柔的感觉,应该叫飘落才对。
一只柔软的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还伴随着细切的抽泣声,那声音似曾相识。罗中夏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只有几片柳絮般的白色雪花残留在脸上,很快就融化了。
他猛然坐起身子,瞪大了眼睛急切地四处环顾。当他与颜政的视线重合时,后者面色凝重,冲他点了点头。
“是她……”
青莲笔收,点睛笔出。
指引命运的点睛笔再一次指出了方向。
罗中夏循笔尖望去,只来得及见到林中一个娇小的身影闪过,然后立刻消失……
还未等他有所感慨,视线忽又被另外一位女子的身影挡住,冰冷的刀锋距离鼻尖只有数毫米之遥。
“姓罗的,现在继续算我们那笔账吧!”
一阵低沉锐利的声音突然划破山林,略显狼狈的诸葛长卿从林子里钻出来,身上的衣着还好,头上却落满了碎叶。
二柱子实在是个难缠的对手,这孩子太认真了,认真到几乎没有破绽。诸葛长卿虽然故意留了实力,但在他的拳脚紧逼之下,也一度手忙脚乱。
直到退笔冢那边的动静彻底消退,诸葛长卿才快刀斩乱麻,使出一招《大风赋》,把二柱子远远吹开。二柱子双手护住面部,后背狠狠撞在树干上,晕厥过去。
诸葛长卿冷冷一笑,却没有过去补刀,他得尽快赶过去跟诸葛家的其他人会合。
一出密林,诸葛长卿耸了耸鼻子,能察觉到曾经有过一个强大的笔灵存在过,周围环境里仍旧残留着它的灵迹,那种感觉异常地强大,也异常地陌生。
他朝退笔冢的方向望去,那里既没有青莲笔,也没有如椽笔,颇为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冠的沙沙声,杀伐的戾气半点也不曾剩下。
诸葛长卿心中起疑,他谨慎地靠近退笔冢的方向,同时收起凌云笔。几分钟以后,他接近了退笔冢的边缘,屏息凝气,尽量让自己的脚步不发出声音,同时拨开一段树枝,朝退笔冢望去。
映入他眼帘的首先是满目的疮痍。原本硕大的退笔冢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扭曲的废墟。以废墟为圆心,周围半径几十米内都是横七竖八的断裂树干、碎砖,还有无数的枯笔,原本丰饶的草地被犁出了数十道深浅不一的沟壑,黑色的泥土从沟壑两侧翻出来,看上去就像是绿地上的数道疤痕。可见这里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罗中夏和颜政直挺挺躺在地上,衣衫破烂不堪,身体上遍布刀痕,有些甚至深可见骨,以至于血污成片,远远望去,几乎就像是人形的生鱼片一般。
这些可怕的伤口一看就是被锋利的刀刃所割。十九抱臂站在一旁,喘息未定,显然是刚经历了场恶战,上衣有几处撕裂,露出雪白的肌肤。那把柳叶刀倒插在脚边,距离罗中夏只有几厘米的距离。诸葛一辉四处搜寻着散落在地上的枯笔,这些都是智永禅师当年用过的,即便只是寻常毛笔,也颇有文物价值。
诸葛一辉从怀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诸葛长卿的怀里忽然一颤,当即明白他在给自己打,连忙按住手机,疾退了几步,躲到半人多高的一块山石后面,才按下接听。
“喂,长卿,你那边怎么样?”
“敌人丧失战斗力了,你们那边呢?”诸葛长卿故意压低嗓音。
“一言难尽,但敌人也都被制住了。尽快过来与我们会合。”
“好。”
诸葛长卿收起手机,故意又停留了片刻,才走入退笔冢的范围之内。他倒不必刻意化装,已经足够狼狈了。十九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诸葛一辉把捡起来的枯笔归拢到一堆,然后迎上去关切地问道:“看你迟迟未至,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呢。”
“是个难缠的犟小子,不过到底不是笔冢吏。”诸葛长卿说完,环顾四周,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诸葛一辉就把整个退笔冢、辩才、天台白云笔、韦势然的事一一讲给他听,诸葛长卿听得满面阴云,眉头一跳一跳。
“就是说,这里藏的是王羲之的笔灵,被韦势然坐收了渔翁之利?”
“没错。”
“可惜!”诸葛长卿咬牙切齿,早知道这里藏的是管城七侯之一,就该多派些人来。
“早晚有机会的。”诸葛一辉拍拍他肩膀,“我们总算有所收获,把青莲笔弄到手了,还有一管画眉笔做添头。”
诸葛长卿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罗中夏和颜政,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笑道:“我就知道惹恼了十九的人没好下场。”
“这两个家伙都没什么经验,空有好笔,牛嚼牡丹。刚才韦势然离开以后,他们还以为平安无事了呢,结果十九一发威,没费多大力气就解决了。”诸葛一辉乐呵呵地说。
十九弯下腰,从罗中夏身上摸出一个黑色的小塑料本,扔给诸葛长卿:“你看看这个,这是罗中夏在法源寺里弄来的。”诸葛长卿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一个驾驶本,它一直放在罗中夏身上。他随手打开,第一页的黑白照片十分清晰,是一张三十多岁儒雅男性的脸。
“他还有脸留着房老师的照片!”诸葛长卿感慨道,瞥了罗中夏一眼,随即凶光一露,“我们就该以牙还牙,让他们也尝尝房老师的剜心之痛!”
他本以为十九和诸葛一辉会接口,两人却都没有应声。诸葛长卿看看左右,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凝滞。
“长卿,”诸葛一辉和蔼地问道,“你说你没见过房老师,又怎会知道他的相貌呢?”
“……呃……驾驶执照上有他的名字嘛……”诸葛长卿一时语塞。
“真的吗?”
诸葛长卿连忙低头去看,发现驾驶执照上的名字分明写的是“颜政”两个大字!
“驾驶执照上写的是颜政的名字,只有见过房老师,才能只看照片立刻就认出来吧?”诸葛一辉说话还是慢条斯理,但口气逐渐严厉。
诸葛长卿抑制住心脏狂跳,连忙辩解道:“十九妹刚才不是说罗中夏从法源寺里弄来的吗?我想那肯定是和房老师的死亡有关。”
诸葛一辉和十九对视一眼,诸葛一辉叹了口气,似乎是失望至极,这时十九踏上一步,眼神逐渐改变:“你又是怎么知道房老师与法源寺有关呢?”没等他再次辩解,十九又是一声厉喝:“你又是怎么知道房老师是被剜心而死?!”
诸葛长卿被这一连串逼问乱了阵脚,他慌忙一指罗中夏:“点睛笔明明就在他的身上!一定就是他杀死的房斌!”
话音未落,原本直挺挺躺在地上的罗中夏和颜政忽然一跳而起,两个人衣衫整齐,身上半点血污伤痕也没有。颜政笑嘻嘻地运起画眉笔,朝驾驶证上一拂,驾驶证立刻恢复到五分钟前的样子,上面写的不再是“颜政”,而是“房斌”。这是颜政残存的最后一丝能力。
此时诸葛长卿的表情,十分精彩。他退后一步,头顶开始有凌云凝聚。
罗中夏冷冷道:“今天就让你看看我这管点睛的厉害。”
一条金龙自掌心长啸而出,一身金鳞光彩夺目,双目炯炯有神,充满了灵性。
诸葛长卿脸色更难看了,又朝后退了一步,冲十九和诸葛一辉沉声道:“诸葛兄,十九妹,请你们相信我,就是眼前这个人杀死了房斌老师!他点睛笔都亮出来了,可谓不打自招了!”
十九却岿然不动,只是冷冷道:“云从龙,风从虎,是不是和当日一样?”诸葛长卿连忙点点头:“不错!当时他新得了点睛笔,我本想为房老师报仇,却反被点睛的金龙打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长卿哥。”
“嗯?”
“你刚才只有一句话是真的。”十九头发高高飘起,两只眼睛变得赤红,如同北欧神话中的女武神,“惹恼了十九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诸葛长卿感觉到如椽笔已经昂起了头,空气压力大增,他急忙道:“十九妹,你……”
罗中夏此时收回金龙,冷笑道:“你当日被我的金龙惊走,可万万没想到那条金龙是我用青莲笔和李白诗‘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两句幻化出来的吧?点睛笔是指示命运之用,根本不是战斗型的,你不知道吧?”
颜政也帮起腔来:“你刚才说被点睛打败?根本就等于是不打自招!”
诸葛长卿环顾四周,最后把身体凑近诸葛一辉,试图寻求帮助,语气近于哀求:“诸葛兄,你是家里最聪明的人,这种愚蠢的中伤,你根本不会相信!”诸葛一辉长叹一声:“原本我们是不信的,但你现在句句说谎,满身破绽,叫我如何帮你……”
诸葛长卿突然凶光毕露,他猛一伸手卡住诸葛一辉的脖子,来了一个完美的勒颈后翻,大吼道:“你们不许靠近,否则他就死定了!”
颜政道:“你终于承认自己的罪行啦?”
诸葛长卿吼道:“住嘴!”话音未落,凌云笔呼啸着抢出来,一时间风起云聚。他试图和上次一样,用风云造成混乱,然后伺机逃走。
“别想逃!”
十九和罗中夏同时喝道,两人疾步向前,分进合击,竟显出了极高的默契。往往青莲笔一马当先,将周遭风云以诗句具象固化,然后十九刀锋一闪,经如椽笔放大的锋刃所向披靡。很快那些风云就被斩得七零八落,不成气魄。
凌云笔虽然强悍,可在两管笔夹击之下显得左支右绌。
诸葛长卿只看到眼前人影晃动,凌云笔喷吐的云气越来越少,刀锋却越来越多,不禁有些慌张,夹着诸葛一辉的脖子朝后退去,把自己藏身于一团滚滚黑云之内。青莲笔和如椽笔攻势虽盛,却始终没有对诸葛长卿本体进行攻击。
“我有人质,他们投鼠忌器,是绝不敢动手的。”诸葛长卿想,同时把诸葛一辉勒紧了些。
殊不知,这恰是十九和罗中夏想让他强化的概念。
诸葛一辉只是脖子被诸葛长卿钳住,双手还是灵活的。他听到十九呼喊,立刻高抬双臂。诸葛长卿以为他要挣扎,怕一只手不够,就用两只手勒得更紧了。没料到诸葛一辉却丝毫没有反击的意思,反倒堵住了自己的两个耳朵。
还没等诸葛长卿反应过来,真正的陷阱发动了。
“雷凭凭兮欲吼怒!”
罗中夏飞身大喝,青莲笔立刻将这诗句具象成天雷炸裂般的强悍音波。在下一个瞬间,十九的如椽笔把这原本就十分巨大的震动放大了数十倍。两人一前一后,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
这已经不能称为雷了。
是霹雳。
大霹雳!
肉眼可见的空气波纹向四面扩展开来,在如此巨大的音波面前,滚滚风云根本不堪一击,立刻被席卷一空。一直拼命钳住诸葛一辉脖子的诸葛长卿想要抽出手来堵住耳朵,已经来不及了。
他整个人被扑面而来的压力震倒在地,脑子被刺入的霹雳声搅成了一锅粥,当场晕厥在地,口吐白沫,两道鲜血顺着耳洞流出来。
霹雳只持续了短短两秒就结束了。
除了诸葛长卿以外,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只有颜政抱怨似的揉了揉耳朵,嘟囔着以后再也不和罗中夏吵架了。
十九走上前去,欲挥刀去斩诸葛长卿,却被诸葛一辉拦住。诸葛一辉道:“十九,且慢动手。杀人并非你我可以裁决的,还是把他押回去,让老李定夺的好。”十九看了一眼两眼翻白、四肢不断抽搐的诸葛长卿,冷哼一声,“唰”地把刀收入鞘中。
罗中夏自从得了笔灵以来,这次赢得最为酣畅淋漓,心里被骗的郁闷稍稍缓解。他这时方觉得大腿一阵酸疼,这是典型平时缺乏锻炼的结果,他低下头,本想揉揉,忽然鼻子一阵幽香飘过。他连忙抬起头,看到十九站到了他面前。
他见惯了十九剑拔弩张、金刚怒目的表情,此时她恢复了正常表情,柳目含黛,五官清秀而精致,英武飒爽之间带着几丝内秀的柔媚。一时间罗中夏竟然惊呆了,想不到她原来这么漂亮。
他的视线往下滑去,却不小心看到了十九右肩。那里的衣服已经在刚才的一连串混战中被扯破,露出一截白皙圆润的肩头,在黑色西装衬托下更显细腻。十九发觉他眼神不善,很快发觉哪里不对,立刻蛾眉一立,伸手轻扇了他一个耳光。
若是敌人,只怕十九早就拔刀相向;这一斩一扇的差别,已经默认了十九对罗中夏已无敌意。
“啪!”
罗中夏捂着脸,面色尴尬,不知该叫冤抱屈哪样才好。十九怒容一敛,神情忽然有些扭捏,双眸望着旁边,低声说了句“谢谢”。
“嗯?”罗中夏一愣,随即摆了摆手,“没关系啦,诸葛长卿也是我的仇人,我出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十九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渐低:“我是说刚才……嗯,辩才刚攻击我的时候,你……呃……救了我。”
罗中夏这才反应过来。辩才和尚刚从退笔冢里冒出来的时候,黑气直扑十九,当时他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扑过去把她抱开,才算逃过一劫。
“呃……我没那么有武德,也许是点睛笔驱使我这么做的吧。”
“你是说,这是命运的指示?”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觉得大不自在,彼此都颇为尴尬,都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这时候诸葛一辉和颜政绑好了诸葛长卿,也走了过来,两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诸葛一辉赞道:“罗兄弟你倒有急智,竟然能想到用青莲笔具象出重伤之势,唬过了诸葛长卿。”
罗中夏讪讪赔笑,其实那句诗最初他背下来,只是单纯为了装死用的罢了,哪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这种用场。“装死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那也是要有演技的。”颜政一本正经地补充。
“不过我没想到啊,你们最后居然会同意我的提议,来演这么一场戏。”
“假如你当时没有在辩才的黑气下救过我的命,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十九道,“我在想,能够在危急时刻还不忘去救敌人,这与房老师的精神实在太接近了。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害人的。”
“谢谢!”
诸葛一辉伸出手来,郑重其事地与罗中夏和颜政握了握。
“我们准备带着这个叛徒回上海去,看族里如何处置。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罗中夏一听,神色黯然。他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退掉青莲笔回归正常生活。现在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退笔冢非但不能退笔,反而被人利用。他灰心丧气,已经不知前途在何处了。
“要不要去我们诸葛家看看呢?”
罗中夏霍然抬起头来,看到诸葛一辉和十九以及颜政都满怀期待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