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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别时提剑救边去

七侯笔录 马伯庸 10401 2024-03-12 10:20:11

从戎笔,炼自班超班定远,留下一段气壮山河的投笔从戎。与文气纵横的笔灵相比,从戎笔凭的是一股武人的豪气。

陆游负有笔通之才,可以使用万笔。但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一支从戎。从戎豪情万丈,不讲求惺惺作态,纯靠胸中一股意气,与陆游性情十分相投;而且笔主班超扬名西域,为汉家打下一片江山,正是身处南宋、忧心国事的陆游所最为倾心的一种气质。

当桃花源的笔冢被朱熹所毁后,陆游将救出来的笔灵都散去了诸葛、韦两家,唯有这一支从戎笔被留了下来,与之形影不离。陆游辞世之后,从戎笔灵竟与陆游的精魄浑然一体,一直在世间辗转,直至在高阳洞内复活。

这一次韦庄之行前,陆游在彼得和尚体内留下一缕意识,从戎笔灵就藏身于这缕意识之中,一直到最终的危急关头,方才现身。

诸葛家的笔冢吏原本摩拳擦掌,打算对韦家做最后一击。可眼前发生的事情,让他们一下子冻结在了原地,变成一座座主题叫作“惊愕”的雕像。诸葛家的泰山北斗、身负通鉴笔灵的费老,居然被一个其貌不扬的韦家少年一拳打飞,生死未卜。

这个转变,委实让人难以接受。不止一个笔冢吏以为,韦家肯定有什么残存的笔灵可以制造出幻境,用来蒙蔽大家——现实中怎么可能会发生这么荒谬的事!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诸葛夏。他和其他三个兄弟仍旧维持着滕王阁,不敢擅自离开,只能扯开嗓子喊道:“王全,还愣着干吗!快去救人!”

诸葛家里有专门负责抢救的笔冢吏,他听到诸葛夏的喊声,浑身一震,连忙跑到青箱巷的废墟上。费老躺在地上,四肢摊开,满脸都是鲜血,已经陷入了昏迷。这笔冢吏不敢耽搁,连忙唤出自己的药王笔,这笔炼自唐代名医“药王”孙思邈,是少有的几支能救死扶伤、活人性命的笔灵。

这一次大战,这个叫王全的笔冢吏随身带着大量事先配好的药丸,随时准备着救助其他战斗型同伴。他把费老的牙关撬开,先喂了一丸,然后呼起药王笔,将费老全身都笼罩起来。这药王笔的能力,单独来看毫无用处,但却可以大幅催发药性,促进循环吸收,让平时药效甚缓的药物见效极快。

那药丸一下肚子,立刻溶解开来,化作无数股细流散去四肢百骸,有蒸蒸热气开始从费老全身冒出。王全连忙又掏出几包外敷药粉,撒在费老破碎的面颊上,药力所及,流血立止。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要这些外敷内服的药物用上十几分钟,费老的性命便可保无虞。

可就在这时候,二柱子的第二击也到了。

二柱子的想法十分单纯,这些伤害了自己族人的家伙,都该死。他感觉这支陌生的笔灵十分亲切,与自己配合起来得心应手,毫无涩滞。只要他像往常一样挥动拳头,就有巨大的力量从招式里喷涌而出,无人能够阻挡。

巨大的拳风扑面而来。

“保护费老!”诸葛家的笔冢吏急切地喊道。

立刻就有四五个人挡在了二柱子与费老之前。他们各自唤出笔灵,要么筑起厚实的防护盾,要么放出冲击波去抵消,还有的试图将整个空间扭曲,想把拳势带偏。

他们的努力收到了成效,从戎笔的强拳在重重阻碍之下,一部分被抵消、一部分被偏转,没有波及费老和王全。但是这一次阻挡的代价也是相当大的,这四个人的严密阵势被残余的拳劲一轰而散,纷纷跌落在地上,一时都爬不起来了。

一拳打垮了四个笔冢吏,这个结果让在场所有人哑口无言。二柱子保持着出拳的姿势,一动不动,觉得浑身无比舒畅,少年的身体在微微颤动,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想不到,”被怨笔字轴紧缚住的陆游喃喃道,语气里带着感慨和欣慰,“从戎笔,居然与这孩子神会了。”

从戎笔自炼成以来,还从未与人真正神会过。这其中固然有陆游将其秘藏的原因,但究其主因,还是宿主难觅的缘故。纯粹的文人,根本无法驾驭这豪勇的从戎笔;而纯粹的武人,也难以获得从戎认同。笔冢主人炼的笔灵,毕竟是为保存才情而设,唯有类似班超这种文武兼备的,才能真正与从戎达到神会境界。

二柱子性格单纯直爽,有古义士之风,又出身于韦家书香门第。连陆游本人都没有想到,这从戎笔居然选择了和二柱子神会。要知道,笔灵神会,与笔灵寄身的威力,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否则诸葛兄弟四人也不会耿耿于怀,要为寄身笔冢吏争口气了。

此时得了从戎神会的二柱子,如有神助。他从口里发出沉沉低吼,一拳一脚施展开来,足以断金裂石,在藏笔洞前的狭小空间里,宛如一尊无敌战神。

诸葛家的笔冢吏意识到,若任凭他拳拳攻来,自己这方是坐以待毙。于是纷纷选择了先发制人,一时间各色笔灵,都朝着二柱子席卷而去。如此密集的攻击,恐怕就是卫夫人《笔阵图》也未必抵挡得住。

“投笔势!”

二柱子不知为何,脑子里浮现这么三个字。他大吼而出,同时做了个投掷的姿势,从戎笔化作一道银子流星,扎入诸葛家笔冢吏的阵势之中。

只听到一声巨大的轰鸣爆开,尘土四起,地动山摇。二柱子身形一晃,后退了数步,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对面更是一片混乱,只有几个笔冢吏勉强还能站住,更多人都被剧烈的碰撞震倒在地。

班超放弃做书吏、投笔从戎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从戎笔对文人笔灵有心理优势。二柱子的投笔势,硬撼二十位笔冢吏而立于不败之地,足可令班超欣慰。

“二柱子,先打滕王阁!”韦定国厉声喝道。

二柱子擦了擦嘴角,抑制住腹中翻腾,挥拳捣向半空中的那一栋空中楼阁。

一拳,两拳,三拳,四拳,滕王阁在拳风下开始倾颓,有细小的瓦砾掉落。

到了第五拳的时候,诸葛兄弟四人再也无法支撑,四人一齐喷出一大口鲜血,同时朝后面倒去。滕王阁在空中轰然溃散,化成千万片碎片,消逝不见。

被禁锢其中的罗中夏重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他跪倒在地,不住地咳嗽,只有头顶的青莲笔依旧光彩照人。

二柱子的攻势没有停歇,他的拳头一浪高过一浪,毫无间歇。而且这拳势表面看长枪大戟,其实每一招都瞄准了正在被抢救的费老,这使得诸葛家的笔冢吏不敢轻易出手攻击二柱子,把全力都放在保护费老上。

“班超万里侯!”

罗中夏忽地大声吟道。这是李白《田园言怀》中的一句,满是对班超的赞叹羡慕之情。此时被他吟诵出来,恰好推波助澜,通过青莲笔为从戎笔大壮声势。

一支是管城七侯,一支是笔冢中唯一的武笔,两者相合,相得益彰。

诸葛家转眼间就由绝对的胜利者变成了一个慌乱不堪的集群……

在通往内庄的竹桥尽头,老李沉默地站在原地,表情僵硬。费老从刚才开始,就失去了联系,他从耳机里听到的只是无休止的脚步声、嘈杂的叫喊声、喝骂声和此起彼伏的轰鸣,不时还有哀鸣闪过。

他知道自己的部队遇到了大麻烦。

“有没有人回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李连续换了三个频道,都没有任何回应,回答他的只有沙沙的电子噪音。他的神态和语调仍旧保持着镇定,可频繁的呼叫还是暴露了内心的焦虑。

“需要我们过去看看吗?”他身后的护卫问道。

“不必,如果真是大麻烦,你们去了也没任何用处。”老李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继续进行呼叫。这一次,费老的频道里终于有人说话了,传来的声音却是王全的。带着哭腔的王全把陆游与从戎笔的爆发简略地描述了一遍,然后传来一声惨叫,他的声音又被噪声盖了过去。

老李听完以后,无奈地把耳机从耳朵里拿出来,攥在手里,恨恨地自言自语:“被耍了……”

当初函丈告诉他,陆游一定会留一缕魂魄在罗中夏体内,还慷慨地送了怨笔字轴给诸葛家。老李虽然心怀疑虑,但反复检查,都没看出任何破绽,便让费老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当费老看到陆游时,立刻把信息传达给了老李,老李最后一点疑窦也烟消云散了。

可到了现在,老李才突然想到,函丈之前只告诉他陆游可能出现,却从来没说过陆游出现之后会做什么。诸葛家对陆游了解不多,但函丈不可能不知道陆游藏着从戎笔。

“该死,函丈故意提前离开,就是让我们去撞陆游的铁板……”

老李此时的心情又是恼怒,又是挫败。这一场行动从策划开始,他就与函丈钩心斗角,殚精竭虑。他故意拖延进攻时间,纵容罗中夏破坏儒林桃李阵,以致天人笔只吸收一半的韦氏笔灵,本以为稳占了上风。

可自己终究没有算过函丈,被对方反算计了一手,以致诸葛家的主力部队在藏笔洞前陷入了麻烦。

而且还是个大麻烦。

老李思忖再三,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摘下眼镜习惯性地擦了擦,又架回到鼻梁上。

“只好让我出手了……”

“族长,您不能这样!”站在旁边的魏强急忙劝阻道,“您一出手,几年都无法恢复,以后怎么跟函丈斗啊!”

老李忧虑地望着远处的内庄村落,镜片后的目光有些暗淡:“那青莲笔和从戎笔背靠藏笔洞,灵力源源不断。就算能制伏他们,也势必要付出巨大代价。今天诸葛家赔得够多,必须要止损才行了。”

说完这些,老李盘腿坐在地上,对魏强道:“给我护法。”魏强不敢怠慢,连忙后退了几步,担心地望着族长。老李双肘微微屈起,眼睛微眯,双手平伸,手指拨弄按抚,宛若正在弹着一架看不见的古琴。

老李的手法十分熟稔,右指勾抹、左指吟猱。初时寂静无声,然后竟有隐约的清淡之乐绕梁而出,在竹桥缭绕不走。老李左无名指突然一挑,琴声陡然高起,如平溪入涧,这一片琴声袅袅飘向远方的韦庄内庄……

在藏笔洞前,青莲笔与从戎笔联手打得正欢,诸葛家的笔冢吏只能东躲西藏,不成阵势。他们若是集合一处,彼此配合,未必不能有一战之力,可费老的意外受伤让他们心神大乱。没了费老这根主心骨在背后坐镇,士气大受影响。

“再坚持一下,这么猛烈的攻击,他们很快就会没体力的!”

一个笔冢吏声嘶力竭地喊道,然后他就愣住了。他看到颜政笑眯眯地出现在罗中夏和二柱子身后,拍拍他们两个人的肩膀,红光一闪,两人立刻恢复生龙活虎的模样。

“时间恢复的画眉笔……”笔冢吏觉得眼前一黑,这样的组合实在太没天理了。

“难道这就是韦家灭族的报应?这报应来得未免也太快了吧。”不止一位笔冢吏的脑海里浮现这样的想法。

他们此时人多势众,本想干掉藏笔洞前的这些余孽只是时间问题,可碰到青莲、从戎和画眉的组合,只怕是要付出巨大代价才成。

就在他们有些犹豫之时,忽然有一阵琴声传入耳中。这琴声清越淡然,闻者心泰,霎时便传遍了整个藏笔洞前。二柱子和罗中夏听到这琴声,先是一怔,旋即攻势更为猛烈。可他们很快发现,诸葛家的笔冢吏一个个身体都开始变淡,似乎要融化在空气里。

“难道又是诸葛春玩的伎俩?”罗中夏心想,诸葛春号称“天涯若比邻”,能把别人传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可这一次,看起来却有些不同,诸葛家二十多人,包括远处受重伤的费老,都同时出现了奇怪的淡化状态。一次传送二十多人,这绝不是寄身的诸葛春所能达到的程度。

这时候,琴声中忽然出现一个人的声音。罗中夏立刻分辨出来,是老李。

“韦家的诸位,今日就到此为止,你们好自为之吧。”

语气平淡,却傲气十足。随着这个声音的出现,诸葛家笔冢吏的身体越变越淡,这不是单纯的消失,而似是化作了无声的旋律,以不同音阶微微地振荡着、跟随着琴声飘荡而出。

二柱子眼见仇人要逃,哪里肯放过,双拳齐出。咚、咚、咚数声轰鸣,周身掀起一片烟尘、数个大坑。可从戎笔再强,也只能攻击实体目标,面对已经化成了宫、商、角、徵、羽的诸葛家众人来说,从戎也无能为力。他最多是给这段旋律多加上一些背景噪音罢了,却无法影响到远方的老李。

二柱子愤怒至极,不由得“啊”地大吼一声,巨拳捣地,碎石横飞,生生砸出一个陨石坠地一样的大坑。

这边厢老李手指拨弄,身体俯仰,一曲《广陵散》让他在虚拟的琴弦上弹得风生水起,意气风发。最后一个音符缓缓划过琴弦,老李小指一推,按住了尾音,身子朝前倒去,幸亏被魏强一把扶住。护卫看到家主的后心已经湿成一片,面色灰白,眼镜架几乎要从沁满汗水的鼻梁上滑落。

魏强仔细地把老李扶正,老李睁开眼睛,看到诸葛家的笔冢吏都站在身旁,个个面露羞愧之色。这也难怪他们,以倾家之力,对半残的韦家,尚且被打得狼狈不堪,最后还要家主牺牲数年功力相救,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此时老李脸色有些惨淡,头顶悬着一支竹竿长笔,其身姿挺拔飘逸,形体却模糊不清,隐然似乎分成七支。

老李这支笔,叫作七贤笔,乃是炼自晋代竹林七贤: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这支笔灵将七位贤者合炼在一处,可以在七种功能之间轮转施展,极为罕见。不过以一人心神负担七灵,消耗巨大,所以老李轻易不能出手。

见众人都回来了,老李问道:“费老没事吧?”王全连忙说道:“性命无大碍,但是受伤太重,我只能保他一时平安,得赶紧运回家去治疗才行。”

老李看了看仍旧昏迷的费老,歉疚之情浮于面上。周围笔冢吏们登时跪倒一片,齐声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家主责罚。”老李疲惫地摆了摆手:“这次不怪你们,全是我失算,才有此一败。”他忽然想起什么:“你们的笔灵,收得如何?”

其中一人连忙道:“韦家这一次被我们干掉的笔冢吏,他们的笔灵除了逃掉三四支以外,都被我们收了。”队伍里诸人纷纷举起笔架、笔筒等物,都是在刚才大战中缴获的笔灵,每一支都代表韦庄一条人命。

老李叹了口气,这下子两家可真是血海深仇了,可为了复兴国学,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环顾四周,下令道:“此地不可久留,撤吧。”

话音刚落,突然一阵巨大的压力从天而降,让在场笔冢吏胸口都是一窒。众人同时抬头,看到函丈的一个傀儡负手而来,头顶光芒万丈,紫云滚滚,正是天人笔的本相。

老李勉强站起身来道:“函丈尊主,幸不辱命。”

“幸不辱命?”函丈的傀儡露出一个木然的嘲讽,“我的命令是,让你们占领韦家的藏笔洞。你们却被区区一支从戎笔打出庄外,这算什么?”

老李道:“韦家笔灵,大半已被我等收下,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藏笔洞,占不占已不重要。”

函丈傀儡发出一声怒喝:“跪下!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要的是占领藏笔洞,谁让你自作主张?!”

老李膝盖软了一下,可几下挣扎,终究没有跪下去:“函丈尊主明鉴,若非尊主隐瞒从戎笔的事,我等如今已经胜了。”

这一句话顶回去,函丈不怒反笑:“好,很好,到底是一家之主,伶牙俐齿。有你这样的人,何愁儒门不兴。”

老李眼神一厉:“此前我已禀明尊主。在下甘愿背负杀戮罪名,违千年祖制,并非为效忠尊主,只因你我目的相同,都是志在复兴国学——但世情已变,人心更易,如今国学之兴,可不止在儒,而在兼收并蓄、百家争鸣。那一套抱残守缺、独尊儒术的做法,已不适用于今日,尊主你不要不识时务。”

这一句话喊出去,函丈傀儡突然双目失神,轰然崩塌。

老李瞳孔陡然收缩,一股绝大的危机感笼罩过来。他不顾身体,急忙催动七贤笔,想把周围的笔冢吏都转移出去。可为时已晚,天人笔以卓然之姿降临下来,威能如泰山压顶一般笼罩四周。

当年董仲舒施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追杀诸子百家几十年,要灭的正是“百家争鸣”。老李说出百家争鸣、兼收并蓄几个字,正触动了天人笔最敏感的地方。

一股金黄色的触须刺入老李的头颅,几乎要把七贤笔灵吸过去。老李试图抵抗,但他之前已用过能力,此时油尽灯枯。而天人笔的力量,却充满了不容拒斥的强大——讽刺的是,他所遭遇的局面,就和韦定邦死前完全一样。

在心神恍惚之间,老李残存的灵智想到了一个最可怕的猜想:

也许,函丈驱使诸葛家攻打韦家,正是想借着两败俱伤之机,把他们一网打尽,尽数吞噬……那藏笔洞里,到底有什么……

周围的笔冢吏看到家主被吸,无不惊怒交加,纷纷亮出笔灵来救。可这时,构成桃李阵的那些殉笔童从外围聚拢过来,个个面无表情,步步逼近。

诸葛家的笔冢吏先前只觉得这个儒林桃李阵很好用,可当这个阵势变成敌人时,他们才发现它的可怕之处。七十二道光柱构成重重迷宫,浩然正气填塞其内,让众人如陷泥沼。所闻所睹,皆是圣人训诫,避无可避。

换作几个时辰之前,天人笔若要一次吞噬这么多笔灵,可谓难上加难。如今诸葛家久战残破,家主又遇袭受制,正好落入函丈的算计。

一时之间,惨呼和喊叫声四起,诸葛家阵势大乱。混乱之中,笔灵光亮不时亮起,那是笔冢吏在试图反击,可每一次光亮,都会引来天人笔的触手从天而降,一吸而走,留下一具扑倒在尘土里的躯壳,几如当年董仲舒独战百家的景象。

老李见函丈突然翻脸,霎时彻悟,嘶声叫道:“你……你不是要利用笔灵,你是打算戕灭所有笔灵的灵性,都炼成你儒门的傀儡!”

函丈阴恻恻的声音在耳畔传来:“就是如此!我要这天下,再度开儒门道统!笔灵本就是奇技淫巧,惑坏人心。人间只要听圣人之言就够了!”

“你这哪里是纯儒,分明是腐儒!”老李怒喝道。

函丈似乎没兴趣跟他多谈,触手继续加力,眼看就要把七贤笔从老李身体内吸走。老李的意识逐渐模糊,可他到底是一族之长,这时骤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大声念诵道:“……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踑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此乃刘伶《酒德颂》中的句子,先描述儒门礼法之士如何愤怒如何指斥,再表明自己全不在乎,怡然自乐。竹林七贤中,刘伶最为放浪形骸,视礼教如无物。是以当老李把七贤笔中的刘伶唤出来,儒门阵法竟然无法拘束,对其无从克制。

这一股力量并没去拯救老李,而是送到了诸葛一辉身上,裹挟着他朝庄外飞去。诸葛一辉骇然莫名,只能随着力量飘然飞开,远远看着老李的身躯消失在天人笔的光芒中。

天人笔吞噬了七贤之后,利芒愈盛,又分出几十条触须,分别刺向困在桃李阵中的诸葛家笔冢吏。惨呼声此起彼伏,赫然成了天人笔的一次盛宴,把诸葛家和韦家收藏的各种笔灵尽数吞噬……

此时韦家藏笔洞前,死里逃生的一干人等聚拢在一处,面无喜色,浑然不知外面的剧变。

虽然青莲笔与从戎笔成功迫退了诸葛家,可没有人高兴得起来。韦家这一次伤亡极其惨烈,笔冢吏近乎全灭,笔灵损失殆尽。

“韦家的小孩子们和女眷,都还在藏笔洞里吧?”罗中夏问道。韦定国转头望了望洞口那几个大字,用一种沙哑、低沉的声音道:“是的,他们就在藏笔洞的最深处。”

罗中夏摇摇头,他怎么也没想到,为了笔灵,居然要残杀到这种程度。

诸葛家也罢,韦家也罢,似乎为了笔灵而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整个家族的命运和几百条人命,就这么不值钱?这实在超出了罗中夏所能理解的范围。

难道才情就真的比人的性命更加重要吗?笔冢主人保存才情的初衷,难道不就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活下去吗?

罗中夏觉得自己在赢得一场胜利后,反而变得惶惑了。他有些茫然地走到二柱子跟前,想把他搀扶起来,却发现这个小家伙倔强地瞪着内庄的废墟,双拳已然紧紧地攥着,不肯收回从戎笔。两道眼泪哗哗地从他的眼眶流出来,却无法融化他坚硬愤怒的表情。

罗中夏回头对韦定国道:“把他们都叫出来吧,我要收笔了。”

韦定国抬起暗淡无比的眼睛,似乎对这一切都毫无兴趣。韦家藏着七侯之一,这么惊天动地的消息,此时在这位老人心中,却也掀不动任何波澜。他缓缓起身,弓着背走进藏笔洞内。

罗中夏暗暗叹了一口气,开始按照陆游交代的法门准备。

深藏在韦家藏笔洞内的这一支管城七侯,叫作慈恩笔,乃是炼自唐代一位高僧,这位高僧算得上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位和尚——玄奘。

玄奘当年一人西行五万里,历时十七年,取回经论六百五十多部,返回长安之后,他又潜心译经,先后十九年,译出七十五部经论,前后有一千三百三十五卷,成就了震古烁今的大功德,可谓取经至心,译经至笔。后来他在大慈恩寺内建起一座五层高塔,用来存经,名之曰慈恩塔——也即后世之大雁塔。玄奘圆寂之后,他一生心血,便凝炼成这一支慈恩译经笔。

佛家有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慈恩塔贮中原之释典,总佛法之精要,天生有容纳收储之能,俨然就是一处小世界。当年笔冢主人把它放在韦庄后山,自然就形成一处秘藏洞穴。韦家传承这么多代,竟无一人觉察到,这韦家藏笔洞,竟然就是慈恩笔的本体所化。

所以罗中夏得先把韦家人叫出来,才能收笔。

因为外面有韦家遮护,慈恩笔的封印并不似天台白云、灵崇、青莲、紫阳几支笔那么复杂。只要用玄奘当年译经用过的一支小毫,就可以点化而开——前提是,使用者必须是另外一个七侯笔冢吏,这就防止有人误打误撞。

罗中夏取出陆游给的译经小毫,唤出点睛笔来。点睛能指示命运,与志在超脱轮回的佛经最为相合。它一出现,就自动附在小毫之上。罗中夏紧捏着笔杆,一等韦定国把人疏散出来,就立刻收笔。

眼见韦定国迟迟不出,罗中夏有些焦急。韦庄外头如今是个什么局面,他们也不知道,但函丈绝非善罢甘休之辈,得抓紧时间才成。

忽然二柱子从地上跳起来,警惕地看向天空,从戎笔如长剑凌空,无比戒备。颜政、秦宜等人也无不色变,几乎要憋闷而死。

只见庄外紫云滚滚,天人笔已经吞噬完了诸葛家的笔冢吏,收入金色触须,朝着藏笔洞而来。它这一次吞噬了几十支笔灵,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大。那藏匿不住的凶悍气息,遮天蔽日,比当年吞噬桃花源还可怕,大有天上天下唯儒独尊的气势。

“不好,它不是冲我们来的,是冲着慈恩笔。”罗中夏大喊。

如果是对付这些小人物,天人笔根本不必显露真形。函丈苦心孤诣筹划了这么一个局面,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同在七侯之列的慈恩笔。

颜政和二柱子纵身要去挡住,可秦宜一下子把他们拽回来。天人笔现在太强大了,一两支笔灵过去,只是送死而已。

“你倒是快点收笔呀!”秦宜冲罗中夏大吼。

“可是……里面还有人呢!”罗中夏迟疑道。韦定国和韦家最后的老幼病残,还没从里面出来。现在收走慈恩笔,那些韦家人就会全被嵌在山中,与死无异。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些!”

罗中夏犹豫地抬起手来,握着译经笔,却迟迟不肯动手。收笔,可以阻止天人笔的吞噬,但要付出百条人命;不收笔,人命固然能够保全,可也会让函丈获得管城七侯之一,为未来决战投下无穷变数。

罗中夏在课堂上曾经听过一个心理学实验,叫作电车难题。一辆飞驰失控的电车开过来,前方是悬崖,如果不及时变轨,一车人都要死;而如果变轨的话,另外一条轨道上是一个小孩,一定会被电车碾死。如果你是扳道工,该怎么做?

当时课堂上的讨论,罗中夏已经不记得了,似乎没讨论出什么正确答案。他万万没想到,会有一天自己要面临如此重大的抉择。汗水悄然从他的额头流下去,嘴唇微颤,这一次,就算去问怀素禅心都无济于事了——禅心可以解决内心自省,却解决不了外物抉择。

最合算的选择,当然是尽快收下慈恩笔,它的价值显然高于一群韦家的陌生人,可是在罗中夏朴素的道德观里,性命岂能如此衡量。

天人笔的威势越逼越近,颜政、秦宜等一干笔冢吏都被压得抬不起头,只有二柱子勉强站立,可也支持不了多久了。那无数金黄色触须在半空舞动,似乎为即将到来的大餐而无比兴奋。

罗中夏的手臂肌肉因为过于紧张而无比酸疼,手腕剧烈抖动。同伴们焦虑的声音在耳畔回荡,脑海里都是韦家人扶老携幼朝门口赶来的画面。两边交相压迫,不断挤压着他的心思,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就在他几乎要疯掉时,脑海里忽然闪现两个人的面孔,两个他都没想到会出现的面孔。

一个是房斌临死前的脸。在法源寺里,罗中夏眼睁睁看着房斌在面前气绝身亡,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一个温热鲜活的生命,就在一瞬间消失了,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这对他的心灵产生了极大冲击。

另外一张脸,却是他的老师鞠式耕。两人分别之时,鞠式耕觉察到了罗中夏的异样,送给他一幅赠言,一共八个字:不违本心,好自为之。

这八个字一浮现在心中,如万里长风吹过彤云,罗中夏心中霎时一阵清明。他转头看去,天人笔已近在咫尺,最长的一条金黄色触手的手尖,已勉强能扫到藏笔洞的入口。

罗中夏把译经笔朝藏笔洞里一插,低声念起《心经》来。《心经》乃是大乘佛法第一经典,凝练了精髓要旨。玄奘法师亲手将其译为华文,文辞雅驯,言简义丰,从此遂成定本,流传千年。最关键的是,《心经》不长,只有二百六十个字,以罗中夏的懒散,也能迅速背下来,此时低声诵出,正可以催醒沉睡在藏笔洞里的慈恩笔灵。

随着一阵阵诵经声,藏笔洞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开始放出一圈氤氲祥和的佛光。其他人俱都停下动作,朝着这边看过来。颜政瞪圆了眼睛,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真的要收……了?”二柱子捏紧了拳头,想要冲过去,却被秦宜不动声色地拦住。

就连天人笔,都在半空停滞了一下。对面的慈恩笔灵是管城七侯之一,若是觉醒过来,就算是天人笔也不得不认真对待。

罗中夏对这些反应不闻不问,一门心思握着手中译经笔,念诵不已。当《心经》念到了第三遍时,藏经洞从硬实的岩体化为片片灵光,从山体中徐徐脱出,边缘隐隐有光圈轮转,七宝缭绕,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它最终并未变成一支笔,而是化为一座四方楼阁式的庄严宝塔,俨然就是慈恩塔的模样,镇守在天人笔和众人之间。塔顶一点灵光不昧,琉璃光旋,正是玄奘魂魄寄寓之处。

天人笔见状,迫不及待地伸出最粗大的一只触手,朝它狠狠刺去。奇怪的是,慈恩塔并未抵抗,而是任由其刺入塔身,缠住塔顶佛宝。触手一提,就在佛宝离塔的一瞬间,挂在塔边檐角的百十只铜铃突然无风自响,似如百十名高僧大德在同声诵经。佛塔顶端徐徐展开一顶上覆璎珞华盖、四周张诸幢幡的宝帐,无边无际,把慈恩塔罩了个严严实实。

眼看自己要被罩住,天人笔笔身一颤,触手急忙从慈恩塔顶抽离,赶在帷帐盖严前缩回本体,触手尖仍攫住那一枚七彩琉璃佛宝。

这佛宝本是玄奘的精粹所在,得了它,即等于是得了慈恩笔。天人笔甫一得手,立刻迫不及待地一口吞掉,周身光芒登时又旺盛了几分。它晃了晃,似是极为满意,想俯身顺口吞掉青莲、点睛、画眉、从戎、麟角诸笔,毕其功于一役。

可奇怪的是,明明慈恩笔的核心佛宝已被吞掉,可那座慈恩塔却并没消失。无论天人笔的触手如何攻伐,塔顶的宝帐却岿然不动。

此时罗中夏等人被笼罩在宝帐之中,外面的情形却能看个通透。他们看到天人笔像条鲨鱼一样,在宝帐周围盘旋许久,屡次试探,却都空手而归。过不多时,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天人笔的笔杆中央部分,突兀地亮起一排梵文种子字,让儒门至尊的天人笔顿觉如鲠在喉,不得不停止对佛塔的侵袭。

全真教祖王重阳曾有一首诗云: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说的正是中土三教,素来可以彼此相融。天人笔乃是儒门大笔,慈恩笔是释家大德,两笔互相吞噬,究竟谁融合谁,一时还不好说。

在远处的函丈,显然也意识到不妥。它没料到,慈恩笔的笔灵被吞噬之后,居然还有反击的余力。天人笔今天吞噬了太多笔灵,光是消化压服就要花去大半精力,稍有不慎,被对方反吞也说不定。而今之计,须寻得一处儒学丰沛之地,徐徐化之,至于眼前这些小对手,恐怕是顾不上了。

函丈今日已算是大获全胜,这些小小残羹不追也罢。它极有决断,一念及此,只见天人笔长啸一声,迅速离去。霎时间紫云收尽,天清气朗,只剩下一座佛塔,坐落于韦庄的断垣残壁之间。

颜政看着保持着诵经姿势的罗中夏,忍不住问了一句:“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罗中夏没言语,可那慈恩塔的塔门却忽然打开,从里面走出老老少少一百多人,最后一个正是韦定国。二柱子“啊”了一声,惊喜莫名,迈步迎了上去。那些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原本正在通道里艰难通行,怎么就从一座塔里钻出来了?

等到韦定国一走出塔门,这慈恩塔终于缓缓消失,散作片片灵羽,消逝在废墟上空。

秦宜抚住额头,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罗中夏道:“你……你这个白痴!为了救这些无用之人,居然任由慈恩笔被吞噬,你是有多蠢!”颜政摸摸脑袋,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在最后一刻,罗中夏毅然选择了让慈恩笔去救出韦家人,以致笔灵落入天人之手。他歪着脑袋,有点迟疑道:“虽然这次你做了赔本买卖吧,可哥们儿我觉得你这么做挺舒服的。”

罗中夏回头苦笑道:“你们别误会啊,我的确是想救人,可化塔护持这事,是慈恩笔自行做的,我可没那个能耐去命令它。”

秦宜一愣,那居然是慈恩笔灵自己的选择?这时韦定国的声音悠悠传来:“玄奘法师以慈悲为怀,顾念天下苍生,这才有了西去取经的壮举。他化身的笔灵,又怎么会去伤人呢?”

慈恩笔灵,继承了玄奘悲悯怜世的精神。就算罗中夏刚才不顾人命强行要收笔,它也不会顺从,只会让所有人落入两难境地,坐被天人笔吞噬。正因为它感应到了罗中夏的犹豫和决心,这才主动舍弃自身安危,显化一座慈恩塔,护住韦庄幸存者和外面那几个人——作为代价,塔顶佛宝被天人笔摘走,也算应了佛陀舍身饲鹰,以保全鸽子的义举。

韦定国叹道:“感谢罗小友你挂念着韦家安危,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一直深藏在我韦家深处的,竟然是玄奘大师的笔灵。若早知道,何至于此。”他说到这里,颓然至极,一屁股坐在废墟之间,双眼发直。

尽管罗中夏做出了正确抉择,可结局依然是残酷地大败亏输。韦家笔灵近乎全灭,诸葛家笔灵近乎全灭,老李重蹈韦定邦的覆辙,七侯之一的慈恩笔落入函丈之手,可谓一败涂地,为最终决战平添了无数变数。

罗中夏精神一懈,登时脱力躺倒在地,有气无力地歪头喃喃道:“如今能指望的,就看陆游先生那边收笔收得如何了……”

与此同时,在另外一个不知何处的神秘地点,陆游和韦势然并肩而立,眉头俱是紧锁。韦小榕安静地站在身后,默不作声。在他们眼前,是铺天盖地的断简残牍,这些碎片充斥着整个空间,犹如漂浮着无数书尸。似乎有什么怪力曾经硬闯进来,一举摧毁。

他们晚来一步,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韦势然侧过头去,对陆游道:“放翁先生,看这破坏痕迹应该是不久之前的事情……”陆游冷哼一声:“这一处的封印,若非管城七侯为引,是没法打开的——没想到那家伙的动作倒快。”

七侯如今不在他们掌握中的,只有一管天人笔,所以谁能提前来此取走太史,不言而喻。

韦势然道:“算上太史,函丈那边也不过七得其二而已。只要小罗那边顺利收得慈恩笔,优势仍旧在我。”

陆游对这个乐观猜想不置可否。他沉吟片刻,突然转身,朝着外界走去。韦势然忙问接下来去哪里,陆游头也不回,只是曼声吟出两句诗来。这诗莫说韦势然,就是小学生也能背上几句,乃是陆游当年写的《游山西村》: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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