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被彼得和尚的反应吓了一跳,这一本拓印究竟藏了些什么,竟惹得一贯淡定宴如的彼得和尚如此失态。罗中夏率先开口问道:“彼得你怎么了?里面写了什么?”
彼得和尚没理睬他的问话,金丝眼镜后的两道目光锐利无比射向那老人:“这难道是真的吗?”韦势然沉痛地点点头:“不错,这是真的。我原本似懂非懂,一直到坐在这砚台之上,方始明白。”
“不可能!笔冢主人天纵英才,有悲天悯人之心,岂会是这种阴损毒辣之辈!”彼得和尚厉声叫道。韦势然道:“你若别有解法,也不妨说出来,老夫十分欢迎。”彼得和尚答不出话,面色煞白。
韦家与诸葛家的笔冢吏虽然争夺千年,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对于笔冢主人奉若神明。彼得和尚虽已破族而出,对笔冢主人的尊崇却是丝毫不变。
柳苑苑缓声道:“情东,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彼得和尚声音如同一个瘪了气的轮胎,有气无力,他把书卷打开对柳苑苑道:“苑苑你自己看吧。”柳苑苑打开这一页拓片,原来是一首刻在石壁上的七绝,拓印水准很高,反白墨印清晰可见:“青泥切石剑无迹,丹水含英鼎飞出。仙风绝尘鸡犬喧,杉松老大如人立。”落款是处州刘泾。
这七言绝句写得中规中矩,未有大错,亦未有大成,通顺而已。
柳苑苑大惑不解:“这诗,又怎么了?”
“这个处州刘泾,其实就是笔冢主人的化身之一啊!”
彼得和尚说罢,轻轻闭上眼睛。韦势然接着他的话说道:“南明山整片摩崖石刻,如葛洪与米芾的手迹,都是刘泾苦心经营而来,并一一加以品题,以示标徽,却唯独留了这一首自己的诗句下来,必有缘故。诚如贤侄所说,有局必有破法,而鼎砚笔阵中的鼎、砚既已在摩崖石刻中有了提示,破法自然也被深藏其中。”
柳苑苑也是头脑极聪明的人,略加提示,稍微想了下,忽然悟道:“青泥切石剑无迹,莫非指的就是悬在里洞外的石液墨海?”
韦势然道:“不错,第二句中的丹水二字,意指葛洪丹鼎与米芾紫金砚。至于这鼎飞出,便是暗示这蕴藏的丹火一飞冲天的圈套。”
“那后两句呢,难道就是暗寓破局之术?”十九也被吸引过来,抛下罗中夏与颜政两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加入讨论中来。
“仙风绝尘鸡犬喧,这里用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故,俨然是个解脱之势,而关键就在于最后一句。”韦势然点了点指头。众人去看“杉松老大如人立”一句,字势写得银钩铁画,苍劲有力。
“嗯?”柳苑苑和十九此时已忘了敌对身份,凑到一起大皱眉头。秦宜在一旁看得不耐烦,开口道:“哎呀,真笨,你们想想,在这鼎炉之内,有什么东西是最像杉松的?”
“难道是……笔灵?”这一次说话的居然是罗中夏,凭着鞠式耕的特训与怀素禅心,他也猜出八九分来,面色亦渐渐变白。
韦势然道:“不错,看来罗小友已经窥破了玄机。笔灵无人不活,于是诗句后面又加了‘如人立’三字,说的分明就是笔冢吏了。”他指头又指向第二句:“丹水含英,丹水含英,只有丹水含英,方能有鼎飞出——笔冢吏,就是这‘英’啊!”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至为沉痛。
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都已明白笔冢主人这破局之诗的用意了,个个心中无比震骇。
“丹水含英”,含字乃是正意,意味着要将笔冢吏送去米芾紫金砚与丹鼎之火之间,以体内笔灵作为燃料,耗尽丹鼎飞出的火元,所藏七侯方能“仙风绝尘”,得以出世。
笔冢吏本是人间罕有的机遇,非福缘深厚者不能为之。而这笔阵居然把笔冢吏当作消耗品,毫不吝惜,生生要用他们与笔灵的性命耗尽鼎中火元,才能破开此局。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破局之法,真是骇人听闻,残酷无情到了极致。
回想起来,笔冢主人于那洞口密布石液墨海,非笔冢吏不能进入,本以为是沙汰无关之人,想不到竟是为了给鼎炉挑选燃料。
无怪彼得和尚如此激动。笔冢主人正是为了留存才情,方才炼就笔灵,开创了笔冢一道。是以诸葛、韦两家的历代笔冢吏无不遵奉创始人的精神,对笔灵呵护有加,几乎已成为牢不可破的最高戒律。以笔灵为材料的笔童被列为绝对禁忌,正是出于对笔灵的尊敬。
而现在的破阵之法,却把这最高戒律践踏无余,等于是笔冢主人的核心理念自我否定,怎能不叫这些笔冢吏震惊。这……这跟殉笔余孽又有什么区别?
“没……没有别的解法了吗?”颜政舔了舔嘴唇,这种凶悍的办法,就连他心中都一阵恶寒,极力不愿去想。罗中夏把仍旧昏迷不醒的小榕小心交到颜政手里,然后独自走到韦势然面前。
“你刚才阻止小榕走进这太极圈内,是否就是怕她被丹鼎火元化掉?”
“小榕的咏絮是玄阴之体,碰到这种至阳火元,自然是不行的。”
“你的目的,就是把他们都诱入鼎里,统统烧死,你好取笔,对吗?!”
罗中夏语气骤然严厉起来,韦势然至今虽然劣迹斑斑,最多不过是利用别人,如果这次真的像罗中夏猜想的那样,可就真的触及了底线——要闹出人命了。
出乎意料,这一次解围的却是彼得和尚:“贫僧以为,势然叔并非如此歹毒之人。入洞之前,谁都不知其中藏着葛洪鼎、米芾砚,又怎能参透刘泾诗句中的寓意呢?我想,势然叔只是在入洞之前猜测破阵需要多支笔灵之力,便安排秦宜诱我等来此,他自己先行入洞勘察,结果误中圈套被困笔阵。至于鼎火焚笔的玄机,我看多半是势然叔困守方砚之上,有了闲暇观察四周环境,才想透的。”
韦势然呵呵一笑,捋髯赞道:“贤侄目光如炬,真是天资过人。”十九忍不住问道:“难道……除了焚烧笔灵,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韦势然道:“老夫是没什么法子了,也许贤侄能想到些什么?”彼得和尚摇摇头,重新坐回地上,刚才那一番滔滔言辞消耗了他本来就不多的体力。他的举动,让周围的人心中都是一沉。秦宜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一罐红牛,给他递了过去。柳苑苑见她对彼得和尚举止轻浮,不知为何心中有一丝恼怒,这种情绪她自己都难以描摹。
罗中夏站在圈中,突然大喝一声,从胸中振出青莲笔,青光绽放。
“你要做什么?”颜政和柳苑苑同时问道。
“我只是不想大家都死在这里罢了。”罗中夏在青光中淡淡答道。在绿天庵外,他曾经因为怯懦而放弃了自己的同伴,最后自己反被放弃的同伴所救。这一根内疚的尖刺,从来不曾真正消除过,每到特定时刻,就会拱出来令自己痛苦不堪,提醒自己的怯懦。尽管没人责备他,甚至没人提及那件事,但他急切地想要弥补与赎罪,否则便永远不可能达成一颗真正的禅心。
“冰龙鳞兮难容舠!”
随着一声高亢的诗句从口中喷出,一条巨大的白色冰龙从青莲笔端飞出,鳞爪俱是冰凝而成,晶莹剔透,纤毫毕现。这龙身躯极长,稍稍仰脖就几乎够到了头顶的石液墨海,连鼎内都感受到它的低温,周围空气甚至都有点点结晶飘浮。
青莲笔所化出的东西,是与笔冢吏本身的李白诗悟性和精神力息息相关的。能形成如此规模的冰龙,罗中夏消耗的精神绝对不少,若非接受过鞠式耕的培训,决计是化不到这等程度的。
“罗小友,你体内的只是青莲遗笔,能力有限。若你打算用冰龙压制鼎内火元,是绝不可能的。”韦势然望着冰龙,开口提醒道。
罗中夏却不答话,他此时正全神贯注,贸然开口便会分神,轻则冰龙溃散,重则反噬自己。
那冰龙在半空回转片刻,便慢慢朝下游来,姿态优雅,龙头逐渐贴近了韦势然与米芾紫金砚。众人都注意到,冰龙的冰晶一接触到太极圈,便立刻融掉。可见火元之盛,这冰龙怕是连靠近都没有办法。
就连专精冰雪的咏絮小榕靠近太极圈,都会被烧至昏迷不醒,遑论这条仅靠能力幻化出来的冰龙呢?!
冰龙不甘心地盘旋了数周,突然龙头一抬,发出一声清啸,朝着天顶飞去。众人同时仰望,只见那条龙矫跃飞旋,扶摇直上。就在它即将飞临洞顶墨海时,冰龙做了一个完全出乎大家意料的举动,一头扎进墨海里去。
其实“扎”这个字形容得不够准确,冰龙并不是完全把身躯都扎进去,而只是探进去一个头。与此同时,它的身躯拼命摇摆,龙尾伸长几乎接近鼎底。正像是一幅蛟龙入海图,海色纯黑,龙体纯白,两下辉映煞是醒目。
大约过了五秒钟,一个奇异的景象出现了。墨海围绕着冰龙入头的地方泛起了小小的旋涡,而冰龙体质也忽然发生了变化——从脖颈开始,原本晶莹剔透的冰躯开始染上淡淡的墨色,随着时间推移,墨色越来越重,而被浸染的区域也逐渐从脖颈开始朝着躯干扩散。
从鼎底的角度看上去,就好像是这条冰龙正试图把整片的墨海吸入体内一般。
“莫非他想把墨海吸干?那也没什么用处啊!”颜政大惑不解,他不敢惊扰全神贯注的罗中夏,彼得和尚又闭目养神,只好去问秦宜。秦宜抿着嘴想了一阵,忽然笑起来,挽起颜政的手臂道:“你说,这冰龙像什么?”
颜政看了一眼冰龙,这冰龙头悬墨海,已经有一半身躯染上了墨色,脖颈处更是乌黑一片,显然已完全被墨海侵蚀。颀长无比的身躯在虚空中一圈一圈盘转而下,龙尾恰好搭到鼎底。
就像是……就像是一座冰雕玉砌的盘山悬桥!
颜政恍然大悟,可随即又有了一个疑问:“可是这样的桥,真的能走上去吗?不是说青莲笔幻化出的,都不是实体吗?”
这时韦势然道:“冰龙本是青莲笔幻化出来的,只具其冷,而不具其质,本是不能做桥的。可罗小友巧思妙想,驱使冰龙吸墨,墨海乃是实体,经过冰龙身躯便可冻成一条实在的墨桥。而且洞顶墨海被吸光以后,也便不会成为离开里洞的障碍,真是一举两得。”
经韦势然这么一说,众人均有醍醐灌顶之感,不觉对罗中夏多了几分尊敬。原本他们都把他当作一个半路出家的小毛头,至今才知其已非吴下阿蒙。十九看了看躺倒在地的小榕,又看了看一脸凝重的罗中夏,心中颇不是滋味。
正在他们谈话间,那条冰龙已经吸足了墨海,通体泛起墨黑色的冰晶光泽。洞顶墨海似乎被吸去三分之二还多,就像干旱水塘中所余不多的几汪水洼,而这条冰龙身躯冻成的墨桥,也已经初具了规模:不仅用一圈圈龙盘接续的方式减低了倾斜度,而且每一圈的鳞甲都朝上形成一片片凹凸,成了方便落脚的天梯。
罗中夏这时控制着青莲笔朝冰龙墨桥一指,说道:“雪山扫粉壁,墨客多新文!”这两句李白诗批此情景绝佳,一阵飞雪吹过,墨桥登时又冻硬了几分,墨冰棱角分明,光芒愈盛。
做完这一切,罗中夏长长出了一口气,身子委顿下去。他从未试过控制青莲笔做这么大的手笔,无论意志还是体力都消耗极巨,甚至连开口说句“我已完成了”都不能。颜政一个箭步过去扶住他的身子。
十九本想第一个冲过去,可见颜政身子一动,迟疑片刻,就晚了,只得停住脚步。她见到罗中夏殚精竭虑的模样,心里又喜又气,复杂至极,连忙把视线转去别处,无意中瞥到柳苑苑正一直盯着彼得和尚——那副神情,就和刚才的自己一模一样。
颜政扶着罗中夏,叫道:“喂,大家各自带好伤员,咱们赶紧上去。”十九这才回过神来,发现秦宜已经搀起彼得和尚,柳苑苑站在一旁,想要帮手却又拉不下面子,还在犹豫;而小榕依然躺倒在地,唯一能带上她的,就只剩身旁的十九一个人罢了。
对十九来说,摆在面前的是一道极难的题目。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扫到罗中夏脸上,那张熟悉的面孔如今变得极度疲惫,五官却有一种奇妙的满足感,大概是什么心结被解开了吧。末了十九银牙暗咬,终于俯身将小榕横抱起来。少女体质极轻,又有着淡淡凉意,十九抱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这时秦宜忽然道:“哎呀,可是即便如此,我们还得有一个人留下压制米芾紫金砚。”说完她看了眼韦势然:“否则鼎火一起,恐怕我们还没爬上去,这冰桥就会被烧化了。”
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所有人都盯着韦势然。倘若此时投票选择谁留下牺牲,恐怕除了昏迷的小榕以外,大家都会投给这个狡黠的老狐狸。
韦势然挥了挥手,语气介于无奈与淡然之间:“不可能有这么完美的事情。你们爬上去就是了,我反正坐在米芾砚上也动不了。你们逃出去以后,想出解决的办法再回来找我就是,十天半月老夫我还撑得住。”
他这么大义凛然,倒是颇令其他人意外。
这时,鼎中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我有一个更完美的办法,不知诸位是否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