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中夏心旌动摇,连带整个笔阵都陷入混乱。灵崇、天台白云、点睛、青莲等笔显得无所适从,攻势一滞。
好在天人笔没有乘虚而入,它也停在半空,似乎在揣摩咏絮笔的炼法精髓。那些殉笔童齐立在原地,也停止了骚扰。于是在这桃花源内,出现了奇妙的和平对峙局面。
“哥们儿,你要冷静啊,冷静。”颜政在罗中夏脑海里絮叨,可他自己明显也坐不住了。罗中夏深深叹息一声,扫了一下笔阵内,秦宜没吭声,但看她的脑波凌乱,应该是在照顾韦势然,二柱子始终默不作声,专心致志在驾驭从戎笔。
这时另外一个声音传入罗中夏的耳中:“罗中夏,镇之以静!”
声如霹雳,如当头棒喝,一下子就把罗中夏有点混沌的情绪打散了。罗中夏惊喜道:“彼得?”
这正是彼得和尚的声音,陆游精魄化阵之后,彼得的意识便已回归那具肉身。在这个关键时刻,彼得居然醒转过来。
彼得道:“事已至此,你不可有半分彷徨颓丧,否则再无挽回机会。”罗中夏苦笑道:“我再怎么努力,还是被天人笔摆了一下,让小榕被吞掉。彼得啊,我只是个傻大学生,何德何能,能与这么多千古大家抗衡呢?”语气里满是灰心丧气。
彼得道:“拿你的怀素禅心来。”罗中夏一怔,连忙借助笔阵之能,把体内的禅心送到彼得处。彼得和尚与禅心一碰即融,声音又一次传来:“这颗怀素禅心,我代你收了。此乃救生圈,你抱着它,永远学不会游泳。”
罗中夏大急,怀素禅心相当于是一辆车的水箱,全靠它给自己降温冷静,才能维持笔阵运转。如今彼得不帮忙就算了,还把它给收走,这不添乱吗?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这么玩的。
这一次,传来的却是怀素的声音:“心志磨砺,本该不假外物。你之所以彷徨困惑,是因为从一开始,你便心存退笔之志,又被诸笔寄寓,所见所得,所悟所感,皆因外物,未能照见本心。青莲遗笔也罢,点睛笔也罢,禅心也罢,都不是你,你的本心在哪里?”
罗中夏不期然想到鞠式耕的话:“不违本心,好自为之。”
可自己的本心,到底是什么呢?一直在逃避,一直想退笔,即使取得禅心之后,也是一路被形势推着走,到了现在,自己想守护的到底是什么?剥去所有的外物和凭恃,内心的坚持又是什么?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些事,对面的情势又发生了变化。
天人笔倏然收回了所有的触手,紫云也逐渐反卷消失,就连那耀眼的浩然正气,也缓缓收敛。只见天人笔从半空降落下来,距离地面越近,它的形体越是模糊,隐然还有赤焰缭绕。等到它彻底立于地面之时,已经脱去了笔灵的形体,变成一个青袍长须的儒者。
这位儒者宽额厚颐,面方耳长,一双眸子闪着咄咄精光。一望便知,天人笔在极短的时间内吞噬了韦小榕,领会了韦势然的殉笔秘术,可以化为人形而不失性灵。不过它的面容,却始终在变化,让人捉不住重点,这是因为天人笔如今只是笔灵变化,还未寻到一具合适的肉身——原来那一具,已经被罗中夏毁了。
“罗小友,可否一谈?”天人笔站在笔冢阵前,发声呼喊,声音化为肉眼可见的涟漪扩散开来。
罗中夏在阵中心想,反正禅心也被收了,笔阵运转再不似从前那般如意,不如出去谈谈。他被逼到绝境,居然变得光棍起来,一咬牙,抬腿走了出去。
天人笔笑眯眯地打量了他一眼:“能与我战到这个地步,你也算是千古第二人了,可堪自傲了。”罗中夏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这么一直瞪着它。天人笔抬起手来:“当年在桃花源,我与笔冢主人一战,致笔冢封闭。从此以后,可再没如此酣畅淋漓地一战了。我很高兴,所以我决定给你一条生路。”
“生路?”
“奉我为师,受我教化,从此以儒门弟子行走天下。”
“呸!”罗中夏啐了一声,不屑一顾。
天人笔似是预料到这回答,也不动怒:“还有一条路,就是你助我打开笔冢,我放你离去,如何?”
打开笔冢,须得七侯毕至。若天人笔执意要战,打破笔阵吞噬剩余笔灵,不知要费多少手脚。罗中夏也知道它的用意,却依然用一个“呸”字回答。
“若我加上这个筹码呢?”天人笔一笑,闪身让开。从它后面出来三个人,两男一女。罗中夏一看到那女子相貌,顿时失声叫道:“十九?”
十九神色委顿,恹恹地被两边的人架住,对罗中夏的叫声恍若未闻。看她头顶有一方狰狞笔架,显然是如椽巨笔被压制了,连灵智都被死死锁住——但毕竟还活着。
左边的是王尔德,他大概是函丈组织唯一还没被炼成殉笔童的笔冢吏了,右边那人,却完全出乎罗中夏的预料,居然是诸葛一辉?
诸葛一辉看到罗中夏瞪他,有些惭愧地把视线移开,钳住十九胳膊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韦庄一战,老李拼上最后的力量把他送出去,本意是让他返回家中,救出那些被禁锢的诸葛家反对者。可诸葛一辉已经被天人笔骇破了胆,居然把十九擒住,主动来投效函丈。
适才一战,他们一直躲在后面,听到天人笔的呼唤,这才现身。
“你助我开冢,我把这姑娘连同笔灵还给你,放你们这里的人活着离开。若是不同意,我便吞了她,咱们再战便是。”
罗中夏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天人笔这种手法实在俗套,可十分有效,所以所有的反派都喜欢这么用。罗中夏张了张嘴,却发现咽喉干涩,他看到十九那副模样,心中一阵刺痛。这次没有怀素禅心遮护,痛楚更深切。就连刚才失去小榕那种绝望感,也趁机袭来。
“十数之内,做出抉择,否则我的提议作废。”天人笔踏近一步,似笑非笑,竖起指头来。
从大局考虑,根本无须犹豫。一人一笔,岂能和笔冢安危相提并论?如今青莲正笔还没现身,陆游笔阵犹在,尚有一战之力。倘若罗中夏投降献笔,那可就彻底完蛋了。
九。
可就这么把十九牺牲掉?开什么玩笑!那可是一条人命,人命岂是用价值来衡量的。
八。
但如果把十九换回来,之前包括陆游在内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已化人形的天人笔已脱离桎梏,会对这天下造成怎样影响?
七。
这些责任,为什么都要我来承担啊!罗中夏没有了怀素禅心,在压迫之下精神濒临崩溃,他双手抱住头,绝望地蹲了下来。
六。
对了,对了,点睛笔,问问它!
罗中夏像是找到一根救命稻草,正要动作,眼前又浮现房斌死时的面孔,随即联想到他死后给自己的赠言:“命运并非是确定的,你可以试着去改变,这就是点睛笔的存在意义,它给了我们一个对未来的选择。”
可是这选择做出来,是何等艰难啊!
五。
颜政!秦宜!二柱子!彼得!你们谁也好,替我拿个主意啊!
罗中夏的意识在笔阵中疯狂地呐喊起来,可其他人都保持着难堪的沉默。他们都是悍不惧死之辈,哪怕要牺牲自己也不会含糊,可要做出牺牲别人的抉择,这实在太难了。他们同样心神激荡,也同样束手无策,只能感受着罗中夏的情绪朝着旋涡滑落。
四。
彼得和尚手握禅心,心中也出现一丝犹豫,是否应该把禅心交还给罗中夏?这时他耳畔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彼得,助我一臂之力。”
彼得睁开眼,发现传音过来的是韦势然。咏絮笔被吞之后,他的生命力急遽消失,现在佝偻躺地,眼看就要枯老而死。可他看向彼得的双眸,却闪着回光返照式的锐利光芒。
“借你的力量,给罗中夏传一句话。让他答应天人笔的条件,无论什么条件都答应。”
“什么?”阵中的人都忍不住跳起来。虽然他们内心也万分犹豫,可韦势然的这个要求实在太奇怪了。彼得和尚皱眉道:“这岂不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三。
韦势然大喝道:“快,否则来不及了!”随即他剧烈咳嗽起来,精神又萎靡几分。彼得和尚知道这家伙深藏无数秘密,连陆游都感佩不已,只好立刻在意识里告诉罗中夏这个意见。
二。
罗中夏听得彼得和尚说起,脑海里却并未如释重负。韦势然这只老狐狸,不知又有什么谋划。
鞠老师啊,鞠老师,“不违本心”四字,真是知易行难啊。他在心中苦笑起来,那一瞬间真羡慕那个在国学课堂上打瞌睡的自己。
一。
天人笔刚要垂下手指,罗中夏开口道:“好,我答应你。我助你开冢,你把十九放回来。”天人笔大笑:“识时务者为俊杰。”罗中夏厉声道:“但我要你先放人。”
天人笔大袖一展:“既然要我放人,你也该有些诚意才是。否则你抱着美人钻回阵里,我岂不亏了?”罗中夏忍住内心焦躁,问它什么算诚意。天人笔道:“你那有一支我儒家大笔,如今也该归还了——反正要让七侯开冢,早晚也得这么做。”
天人笔说的,自然是紫阳笔。
罗中夏迟疑片刻,天人笔面色一冷:“哦,你要食言而肥?”
罗中夏脑海里忽然想到韦势然的提醒:无论天人笔开什么条件,都答应。他不知道韦势然的用意是什么,但那个老家伙绝对不会无的放矢。
局势已经败落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差这一笔两笔了。
他叹了口气,乖乖抬起胳膊,在笔阵中将那支紫阳笔捉出来。这支笔本无笔主,只靠笔阵维系,此时本体浮现,立刻被天人笔迫不及待地捉在手里。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它身躯散射而出,两支笔彼此共鸣,浩然正气与理气同步震荡,紫云翕张间能听见有无数儒士齐声合诵之声。合诵持续了许久,方才光华尽敛,天人笔重新恢复成人类样子。但它的头顶,多了一顶紫阳冠,两袖多了两道理气纹。天人笔、紫阳笔,这一前一后两个儒学中兴的大宗师,终于在这一刻合二为一,成为真正的七侯之一。
天人笔——不,现在应该叫它天人紫阳笔——心满意足地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大袖鼓荡不已,显示它丰沛四溢的力量。它如今二笔合一,又掌握了殉笔秘术,化脱成人形,可以说是近乎无敌的存在了。
王尔德和诸葛一辉连忙下跪,恭喜尊主成就全身。天人笔心情似乎很好,他手腕一挥,诸葛一辉和王尔德连忙将十九的封印解开,朝着罗中夏一推。十九朝前踉跄几步,被罗中夏一把搀扶住。罗中夏摸着她的头发,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天人笔抬起手来,随意朝王尔德和诸葛一辉那边一拍,一股浩大之力瞬间笼罩两人。可怜他们表情都来不及变换,就这么带着喜悦和谄媚,被天人笔从头顶吸走了笔灵。
罗中夏吓了一跳,他不明白天人笔为何突然出手,干掉了效忠自己的两个笔冢吏。天人笔把两支笔灵随口吞噬,淡淡道:“既然我已成完全之体,万笔皆该归于我身,笔冢吏这种东西,没必要再存在了。”它一捋长髯,那两支笔灵的光华便从身躯外表彻底消失。
从前天人笔吞噬笔灵,还要经过一番波折,如今却像是吃零嘴一样,随手即收,收之即化,可见天人笔的力量,已经达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它甚至已不需要去防备罗中夏,即使这个小家伙现在突然反悔,重回笔阵,它也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一鼓而荡。刚才干掉王尔德和诸葛一辉,也有警告的意味在里面。
天人笔把目光投向罗中夏身后那座巨大的坟丘,依旧被淡淡的心霾缭绕。如今唯一的隐忧,就是在那笔冢之内。对于笔冢主人这样的人物,天人笔始终还是心存忌惮,不知他会在里面埋下什么伏手。只要顺利打开笔冢,消除最后一丝隐患,它便可以放开手脚,去教化如今的浊世了。
“好了,时候不早了,罗小友,请吧。”
天人笔催促道。
罗中夏搀扶着十九,挺直了腰杆:“你要怎样?”
“首先,撤掉守在笔冢旁边的笔阵——事到如今,有阵无阵,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罗中夏想到韦势然的叮嘱,别无选择,只能心神一动。陆游笔阵很快便散去,露出阵中的颜政、秦宜、二柱子、彼得以及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韦势然。
天人笔对这些人看都不看一眼,迈步向里走去,可刚一进入心霾之内,便不由自主地退了出来。天人笔如是再三,始终无法进入。那心霾含有拒斥之力,似乎单靠伟力无法化解,得满足某种条件才会散开。
不过天人笔并未露出失望之色,这原也在预料之中,笔冢哪那么容易就能开启的。笔冢主人早有预言,七侯毕至,笔冢重开。
于是它把注意力放在围绕笔冢四周矗立起的七块石碑,那石碑造型古朴,碑首有相互盘结的八条螭龙,下有龟趺,只是碑面平整无文,看上去是一片空白。
“你可知此碑是什么?”天人笔突然问罗中夏。
“不知道……”
“此乃无字碑,本是武则天为自己在乾陵所立。她牝鸡司晨,不知后世如何评价,便立起一通无字石碑于自己陵前,是非功过,自有后来者评价,一切随其本心,因此这无字碑又叫问心碑。没想到笔冢主人从这事得了灵感,炼了七块,竖在这里——”说到这里,天人笔看向罗中夏,“我听说你一开始就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中来,还到处闹着要退笔?”
罗中夏不置可否。
天人笔大笑:“那你总算找对地方了。这无字问心碑,可是唯一能将笔灵安全退掉的办法。”
“什么?”
天人笔嘿嘿一笑:“可惜仅限于七侯——你以为笔冢主人为何在坟前设置这七座石碑?”它双手向上一抬,太史笔和慈恩笔应声飞出,在半空盘旋几圈,各自落在一处石碑上。那石碑立刻闪出七彩光华,八条螭龙恍若游动,有一列一列的蝌蚪文缓缓显示在碑面之上。罗中夏不懂这些怪字,但多少猜得出一定是关于这两支笔的评价。
随着二笔归位,七座石碑发出微微的共鸣声,连那片心霾都淡薄了几分。
所谓七侯毕至,笔冢重开,想来就是把七侯笔灵置于这七座无字问心碑上,激活碑文,笔冢才会打开吧?
天人笔做完这动作,看向罗中夏。罗中夏知道该轮到自己了,他闭目细细感应,先从笔阵中提出天台白云和灵崇两支笔灵,依样放到石碑上,同样光华大作,有蝌蚪文显示。
随后他试着唤醒自己体内的点睛笔,那小小圭笔飞至半空,归位于问心碑上。随着碑文显露,罗中夏感觉到自己和它的联系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虚弱。等到碑文显示完全之时,他感觉到“啪嗒”一声,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断了,他再也感应不到点睛笔,更控制不了它,笔灵彻底从他的身体里脱离了。
果然如天人笔所说,这无字问心碑,是唯一可以分离笔灵的,因为它直问本心。
这本是罗中夏的夙愿,可此时他却感觉到怅然若失,就好像自己心灵中的一块被挖去似的。他深吸一口气,觉得双眼湿润,不由自主地有眼泪想流下来。不是悲伤,也不是害怕,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就是单纯想要落泪。
天人笔见他表情有异,只是冷冷一笑,双袖一抖,整个人浮空而去,踏上第六块石碑,显出了天人紫阳笔的本相。
天人紫阳笔、天台白云笔、点睛笔、灵崇笔、太史笔、慈恩笔,一时六侯各自归位,笔灵彼此共鸣,有奇妙的韵律弥漫在碑林之间。六块石碑同时颤动起来,那些千古大家的才情化为流光溢彩,穿梭其间。
“罗小友,你还在等什么?”天人笔在光芒中喝道。
七侯如今只差李白的青莲笔未曾归位,不过正笔自炼成之日起,就没人见过其踪迹,如今罗中夏体内只是青莲遗笔,是否能算作七侯,还是未知之数。
罗中夏低头看去,胸中那支青莲笔的形貌还是和第一次相见那样。种种经历,种种磨难,皆由此笔而起。可也正因如此,这一人一笔已成患难之交,彼此风雨相依。
“如今终于到了分开的时候了吗?”罗中夏苦笑着问道。那青莲遗笔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发出啾啾鸣叫,露出不舍之意,就像两个老友告别一般。
立在石碑上的天人笔再次催促,罗中夏一咬牙,猛然挥手。那青莲笔越飞越高,与他的牵系越来越细。待得它飞到最后一座石碑上时,他心中霎时感觉到一阵刺痛,再也感应不到青莲笔的存在。尽管罗中夏还能看到青莲遗笔的身影,可一道隔绝情感的帷幕,在这一人一笔之间垂落下来。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笔冢吏,也不是什么渡笔人。体内再无笔灵,重新回归一个普通人。
终于,七座石碑都有笔灵归位,共鸣声越来越大,这是才情的涟漪,这是性灵的合唱。六侯的光芒几乎达到极致,只有青莲遗笔的光团略为暗淡,与其他笔灵不太一样。
天人笔立在石碑上,沉默不语。笔冢主人说七侯毕至,一定有他的道理。天人笔原本猜测,把遗笔放上来,青莲真笔自会现身。可如今看起来,真笔迟迟不至,似乎其中还有未能参透的玄机。
就在天人笔陷入沉思之时,意外发生了。
原本奄奄一息的韦势然,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搭着彼得和尚的肩膀,喊出一句话来:“天者仁乎?理乎?”
周围诸人听到这一段莫名其妙的问话,都不知就里。可这一句话一喊出来,天人紫阳笔的笔形居然微微动摇了一下,似乎被一下子点了什么穴道。它从笔又化脱为人形,双手抱住脑袋,极其痛苦地弯下腰,口中念叨不已,嗓音一阵洪亮,一阵低沉,似乎如二人争论一般。
要知道,天人紫阳笔本是董仲舒和朱熹二人合并而成。两者虽然同为儒家,观点仍然相异。董仲舒认为“天者,仁也”。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而朱熹则认为“动而生阳,亦只是理;静而生阴,亦只是理”。董说重仁,乃是吸收百家而成;朱说格理,兼采道、释两家之学。
双方本来不处于同一时代,纵有歧见亦无大害。如今两人才情并于一笔,偏偏又都是性情坚毅、岿然不动之辈,于自己之说所持甚定,又岂能容忍,别说动摇道心?试想董仲舒时,连太极图形都还未出现,如何能接受朱熹太极之理?朱熹信奉格物穷理,人人皆可借理而天人合一,让“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的董仲舒又怎么想?
是以韦势然问出这一句直指道心的疑问,天人紫阳笔登时陷入分裂。天人也罢、紫阳也罢,都必须先把这个关系到自身存亡的争议捋平才行。
罗中夏没料到,韦势然一句话,居然让天人紫阳笔陷入停滞。他喜出望外之际,本以为这只老狐狸还有什么后手来反击。没想到韦势然晃晃悠悠站起来,走到了自己身旁,伸出手来。
罗中夏大疑,自己已经身无笔灵,他还要做什么?韦势然的面容已经枯槁到不成样子,仿佛随时可能化成飞灰。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推着罗中夏的肩膀,似乎要带着罗中夏去什么地方。
远处天人笔看到这一幕,面容一凛,不顾自己还在分裂状态,冷哼一声,远远飙出一只触手,正好抽中韦势然。韦势然不闪不避,拼出最后一丝力气猛然一推,然后身躯剧震,化为飞灰。
与此同时,罗中夏被韦势然这么一推,整个人一下子撞进原本无法进入的心霾之中。
罗中夏先是一阵迷惑,随即感觉自己像是跌进一个装满了果冻的游泳池,黏滞柔软的心霾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身体飘浮于雾蒙蒙的虚空之中,不分上下左右。眼前是一片灰白,什么都看不清楚,可隐约能感觉到一条条霾气扭结在一起,不得舒展。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雾气似乎稀薄了些,同时重力也在慢慢恢复。当罗中夏的双脚再度踏上坚实的土地时,四周的心霾都散为淡淡雾霭,恍惚间看到前方有一个雅致竹亭,亭中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
罗中夏信步向前,快到亭子时,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目。他面色清瘦,青衿方冠,在一条黑漆案几前正襟危坐,右手轻持一支毛笔,似是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忽然又侧过头去,饶有兴致地伸出左手二指缓缓捻着笔毫,意态入神,似乎浑然不觉有人靠近。
罗中夏一见到他,不禁脱口而出:“是你!”
眼前这人,正是他第一次被青莲笔上身时梦见的人物,后来又在韦势然家中收藏的画像上见过,他就是笔灵种种的起源——笔冢主人。
笔冢主人看到他,悬着手腕,淡然笑道:“暌违多年,不意又见到你们罗氏之人了。”他的笑容就像是博山炉飘出的香霭,缥缈不定。
罗中夏僵在原地,脑子里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就是传说中的笔冢主人啊?也就是说,我是在笔冢内喽?
笔冢主人似乎看破了他的心事,摇了摇头:“你如今仍在在下心霾之中,所见之形,不过是心霾郁结的一个幻影罢了,真正的笔冢可还没开呢!”说完又悠然自得地拿起笔,在纸上写起字来。
“天人紫阳笔就在外头,随时等着打开笔冢,七侯只差青莲笔就归位了!您……您得快拿个主意!”罗中夏急匆匆地用最简短的句子说出情况,希望能给笔冢主人带来警告。可笔冢主人却慢悠悠地写了好长一幅墨汁淋漓的书法,这才轻轻搁笔,转过头来:“你先没想过,为何你能进入这心霾?”
罗中夏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这是件怪事。对啊,心霾不是会拒斥所有人吗?别说他,就连天人笔以最强的状态靠近,都会被弹出来。怎么这一下子,他又能进来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显然韦势然刚刚领悟到,所以才会把他往里推,只可惜韦势然已身死成灰,来不及询问。
笔冢主人见他依然不解,叹笑了一声:“痴儿。”他站起身来,负手站在亭边,眺望迷迷茫茫的外面:“陆放翁先生应该告诉过你了吧,当年桃花源被天人笔与朱熹入侵,以致笔冢封闭。”
“是的,可是这事不着急……”罗中夏急躁地催促道。可笔冢主人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
“陆放翁先生所知,并非全貌。其实当年笔冢封闭,外因是朱熹所迫,可真正的内因,却是我自己欲封。”
罗中夏仿佛受了当头棒喝:“什么,您自己想封冢?为什么啊?”
“因为在下有一事萦绕于怀,久未能释。”笔冢主人伸手在雾上一拂,气息登时凝成一支支笔影,密密麻麻地悬浮在竹亭四周,可他倏然叹了一声,意兴阑珊,又是一拂,那些笔影又随风散去。
“在下最初起意炼笔,是为了保存天下才情,不教其随主人身死而消。可我在当涂炼制李太白那一支时,那青莲笔却不肯顺服,踏空而去。这是之前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这让在下突然意识到,炼笔之举,究竟是爱惜才情,还是禁锢才情?若说是禁锢,忍见那许多惊才绝艳的才华就此消失,在世间没了痕迹,实在可惜;若说是爱惜,那么多天纵奇才,被拘束于笔具之内。我等视如珍宝,束之高阁,偶尔摩玩一二,可笔灵万世不得解脱,岂不成了玩物?——青莲笔的遁走,将在下点醒,并非所有笔灵,都甘心化笔。在下一介书生,何德何能,凭什么去决断这些天才的去留?”
笔冢主人说到这里,面露痛苦之色,身体里开始有丝丝缕缕的暗灰色心霾散逸出来。
“是炼是纵,是去是留,这个问题困扰在下良久,从唐至宋几百年时光,仍未通透,以致郁结于心,壅塞不畅。那些块垒无从化解,反而越发沉积,后来竟化为丝丝缕缕心霾,时刻向身外散逸,缭绕至笔冢外围。到了朱熹造访之时,在下的身躯几乎已全部散为霾灰,就算他不来,不出几十年,笔冢也要自封。与他最后一战,也是在叩问在下本心——天人笔欲吞噬诸笔,化万为一,固然不对,可在下所作所为,就妥当吗?”
罗中夏听完这长长的自述,久久不能言语。他本来觉得笔冢主人炼才成笔,实在是威风极了,保存天下才情也是极好的立意,没想到这其中还藏着如此深沉的痛苦,以致连笔冢都因此关闭。
“现在你该知道,为何独有你能走进这心霾了吧?霾之心结,正在笔灵本身,所以唯有无笔之人,才不为排斥。”
罗中夏这才恍然大悟,明白韦势然之前那些古怪举动的用意。
小榕被天人笔吞噬之后,韦势然便成了无笔之身,因此先觉察到了心霾的秘密(彼得虽然无笔,但他讨去了怀素禅心,亦不能入)。可惜他已油尽灯枯,无法靠近,只好故意出言提醒,让罗中夏答应天人笔的一切要求。表面看,是天人笔步步紧迫,拿走他的点睛和青莲笔,其实正好让罗中夏成了无笔的普通人,趁机入霾。
天人笔机关算尽,唯独没想到,笔冢四周缭绕的心霾,却是要一个无笔之身才能进入。
“那您有办法打败外头的天人笔吗?”罗中夏问了个煞风景的问题。
笔冢主人摇头:“在下不是说过吗?只是心霾所化的一段幻影,岂是天人紫阳笔的对手。笔冢之内,才有你要寻求的答案。”
“可是青莲笔找不到啊,怎么才能去?”
笔冢主人拿起手里的那支笔,递到罗中夏的手里:“人凭本心,笔亦如是,你找到正确的道路,心霾自解。自己选吧!”
笔冢主人留下这一句暧昧不清的话,整个身躯终于彻底消散,又化回心霾。罗中夏觉得眼前一晃,又回到了心霾外头。他环顾四周,那六座石碑依旧光彩夺目,而韦势然被天人笔抽碎的飞灰,刚刚徐徐落地。
看来外界的时间,恐怕只过去了一瞬。
罗中夏一低头,发现手里握着一支其貌不扬的小毛笔,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他重新拥有了一支笔灵,所以被心霾排斥出来了。
天人笔高高在上,威严地喝道:“罗中夏,你刚才到底干了什么?”它对笔灵十分敏锐,刚才虽只一瞬,还是引起了它的疑心。
此时天人笔已压制住了董朱之争,不再陷入分裂,煊赫一如从前。
罗中夏没有理睬它,垂着头,反复咀嚼着那一句话:“人凭本心,笔亦如是。人凭本心,笔亦如是……手辞万众洒然去,青莲拥蜕秋蝉轻?”没来由地,他想到了小榕留给自己那首集句诗。原本他觉得其中深意,是暗喻退笔,可现在再仔细一想,这两句意义又不同了。
若只为退笔,何必手辞万众?又哪里用得着洒然而去?青莲拥蜕,秋蝉身轻,暗喻人为秋蝉,蝉壳为笔灵,退笔是得大解脱——但若以笔观之,才情方是秋蝉,为笔灵躯壳所禁锢,不得舒展,只待青莲拥蜕,方能脱壳而走。这正是“人凭本心,笔亦如是”的最佳注脚。
这么一解,罗中夏隐然发觉,这两句诗似是隐着什么法门。
天人笔见罗中夏久久不答,心中气恼,又将触手伸了出来。左右这小子已是个无笔的普通人,打杀了也无妨。可它转眼瞥到青莲遗笔,心想正笔还没出现,这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它突然发现罗中夏手里多了一支笔,触手微微改了个角度,把笔夺了过去。
天人笔把那笔拿到眼前端详了一下,看不出什么端倪,可它想再深入探查一下,却突然如触电一般,整个人——或者说整支笔——都僵住了。
不只是它,连其他五侯,也纷纷停止共鸣,仿佛都被其所克制。
“这是什么笔?”天人笔愤怒地喊道。
“这你认不出吗?这是笔冢主人用自己炼成的笔冢伏笔啊!”罗中夏缓缓抬起头来,开口说道。
笔冢主人在封冢之前,自知将散,遂把自己也炼成最后一支笔灵,化于心霾之中。天下诸笔、管城七侯皆是笔冢主人所炼,所以见到这一支笔冢伏笔,虽不至俯首称臣,但多少会被炼主压制。
天人笔知道笔冢主人暗伏了对付自己的手段,却没料到会藏得如此巧妙。试想,欲开笔冢之人,谁不是极力搜集笔灵,壮大己身?笔冢主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唯有无笔之人,方才有获得这伏笔的机会。刚才天人笔一番苦心策划,自以为得计,却完全落进了笔冢主人的算计里。
所幸笔冢主人与董仲舒理念不同,不至于有吞噬笔灵、戕灭才灵之能,最多只是慑服而已。那支笔冢伏笔飞回罗中夏手中,附近的诸多笔灵仍不能动。
罗中夏心中明白,现在只要他愿意,可以将其他六侯皆收入囊中,乃至天人笔吞掉的那百余支笔灵,亦可以收归己有。不必考虑什么渡笔体质,亦不用在意一人一笔的限制,因为这一支笔冢伏笔的能力,就是代主人统御诸笔,任多少都可以。
换句话说,他心念一动,便可成为有笔冢以来,拥有最多笔灵的至强之人。
天人笔亦觉察到了这一点,沉声道:“罗小友,你本有退笔之心,又何必再度涉入此局。你若就此退开,我保你与你的伙伴一世平安。”
罗中夏摇摇头,若有所思。
“你真以为拿了这笔,便能压服我吗?”天人笔惊怒交加。它虽被笔冢伏笔压制,可终究不是收服。它拼命催动其他五侯,只要再度形成共鸣,便可挣脱束缚。
要知道,持笔的罗中夏毕竟只是个寻常人类,纵有伏笔加身,短时间内也难以驾驭如此庞大的力量。而这,正是天人笔可乘之机。
问心碑顶,嗡嗡作响,光华时亮时灭,看似平静的局势下,两股力量在纠缠运转,扭结角力。眼看六侯共鸣将成,天人笔觉得身躯上的压制减轻了不少,心中大喜,正欲鼓劲冲破,却看到罗中夏抬起头,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天人笔看到这笑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何必拿这支笔来压服你,笔灵本是才情所化,只用来压服斗战,实在是焚琴煮鹤啊!”罗中夏朗声吟道,“手辞万众洒然去,青莲拥蜕秋蝉轻。我终于明白其真意了。”
他转向天人笔:“这伏笔除了统御诸笔之外,尚有一个神通,你可知是什么?”
天人笔不知这又隐藏着什么杀招,不由得全神戒备起来。罗中夏叹道:“笔冢主人一直心存疑惑,笔灵究竟是炼是散,他难以抉择,便把这困惑交给了我。我只是个普通傻大学生,才学浅薄,可有一点却得鞠老师教诲:不违本心,好自为之。我刚才就在想,人遵本心,笔亦应如是,那些天才性灵,生性自由乃是它们的本心,又岂该让笔灵受拘牵?”
“你……你难道想……”
罗中夏点了一下头。他的眼神,自介入笔冢世界以来,第一次变得如此坚定而自信:“伏笔的另外一个神通,就是散去万灵。”
他把笔冢伏笔往空中一抛,那笔瞬间粉碎成无数光点,四散而开,一时间桃花源顶如千星陨落,绚烂至极。天人笔顿时觉得神魂一阵骚动不稳,其他诸笔也是如此,就连一直在旁的颜政、秦宜、二柱子等人,心中都是一跳。
天人笔亦是笔冢主人所炼,立刻认出这乃是笔冢主人炼笔用的乍现灵光。所谓“灵光乍现,下笔如神”,笔冢主人就是以此为火,把才情锤炼成笔灵。它既然能炼灵成笔,自然也可以融笔回灵。如今那伏笔粉碎,散成万点灵光,正是打算把所有的笔灵都重新回归才情本身。
“你疯了吗?明明可以选择那可压倒一切的力量,统御一切,你竟然要散掉这些笔灵?”天人笔的声音嘶哑起来。
“你只是想奴役和控制每一个天才。但我却愿每一个天才的魂魄,都能重归自由!”罗中夏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不是笔冢主人、陆游、韦势然或是其他任何人引导的结果,而是完完全全凭借本心做出的选择。
随着他的回答,那一片片乍现灵光轻柔而坚定地朝着现场每一支笔灵而去。颜政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看到一点灵光落到指尖,顿时将画眉笔融成一片光华。颜政感觉与那笔灵失去了联系,一阵失落。可他咧开嘴,笑着挥了挥手:“好家伙,走你的吧!”那光华汇成画眉笔的形体,朝他略摆了摆,随后消散。
不光是画眉,秦宜的麟角、二柱子的从戎都碰到同样的境况。
天人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可你想过没有,以你的力量,就算把伏笔粉碎,也不可能化掉万千笔灵——反而毁掉了唯一能克制我的武器,我看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说完它的体形一瞬间增长了数倍,如同万仞孤峰,睥睨着这小小的虫蚁。
罗中夏微微一笑:“我的力量,自然是无法化解那些笔灵,可总有人能做到——手辞万众洒然去,我已经做到,这么说的话,青莲也该来了吧?”
话音刚落,整个桃花源,一下子陷入奇妙的寂静。过不多时,穹顶微微颤动,似乎有一丝青光闪亮,那光芒越变越大,起初只是萤光大小,很快就变成一颗狭长的青色流星,直奔笔冢而来。所到之处,气息无不活跃,风起云涌,却又偏偏不滞于一物,洒脱至极。
等到更靠近些,众人能看得清楚,那正是一支笔,与青莲遗笔形貌差不多,但更为壮美飘逸。笔顶青莲,更是剔透自然,蕴有无穷灵感。它穿过笔冢伏笔所化的灵光碎片,似乎更加兴奋,宛如披上一层星光披风。
“那是……青莲真笔?”颜政瞪圆了眼睛,吃惊地望着穹顶的流星轨迹。旁边彼得和尚感叹道:“只能是它了,这支自炼成之日便遁去无踪的青莲笔,如今终于现形了。”他看向站立在问心碑前的罗中夏,喃喃道:“也只有这家伙,这笔,才能做出这样的抉择吧……”
青莲真笔是谪仙所化,天生不耐束缚,不肯归服笔冢。它如今现身于世,是因为笔冢诸笔即将散灵,回归自由。只有真正能理解笔灵的本心,才能做出这样的抉择。只有做出这样的抉择,才能将真正的青莲笔唤出。
“终于见到你了,太白先生。”罗中夏唇边露出欣慰的笑意,仿佛见到一位老友。
青莲真笔鸣叫一声,飞至最后一座无字问心碑上。青光绽放,碑文显露。其他六侯纷纷共鸣以应和,鼓荡踊跃,那千年凝结的诸多才情喷涌而出,化作万道霓虹,又似万里长风,整个桃花源都为之震颤不已。
至此七侯毕至,那缭绕在笔冢的心霾,便在这共鸣震荡中悄然消退,最终彻底散去,露出那一座神秘巍峨的坟丘。
罗中夏望着那巨大的坟丘,心中暗道:“心霾既散,心结已开,笔冢主人您应该早就预料到今日这结局了吧?”仿佛要应和他心中所想,坟丘忽然在中间裂开一条大缝,洞天石坟,訇然中开,内里耀眼夺目,似有磅礴之力要涌现。
天人笔见势不妙,这家伙进了一次心霾,已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灾难,若让他再进入笔冢,谁知道还会有多大麻烦。此时已没有笔冢伏笔的压制,它立刻伸展触手,唤起所有被吞噬的笔灵,迫使它们全部现身,以理气牵引,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天人笔旁,俨然如一艘装满了炮台的狰狞战列舰。
天人所向,笔尖同归。天人笔驱动着这百余支笔,整个化为一道沛然莫御的紫金锐光,抢先罗中夏一步狠狠地刺入笔冢。
就在它进入坟丘的一瞬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矗立在眼前。天人笔认出那是笔冢主人,冲劲丝毫不停,要把当年一役未竟之事做完。可奇怪的是,笔尖刚刚触到笔冢主人,那身影便消散了,化为和刚才伏笔一样的破碎灵光。
可天人笔很快就觉出不对劲了。那灵光缥缥缈缈,如蛾似尘,飞散在冢内无处不在。只要笔灵一沾上一点,就好似雪见日头一般,立刻会被消融成一团清杳灵光。
先是一支,然后是两支、四支……灵光越飞越多,被消融的笔灵也越来越多。别说冢内,就连冢外问心碑上的其他诸侯也都在灵光消融的范围之内。
天人笔能感应到,那些笔灵并非消失,而是失去了躯壳,变回到炼笔之前的才情。这时它想要退出,已然来不及了。那些灵光并非与之对抗,而是将其解放,纵然天人笔学究天人、震古烁今,面对这种手段也是无济于事。
天人笔万万没想到,它没有败给罗中夏的才学,更没有败给罗中夏的力量,却偏偏败在了那个小家伙的抉择之上。
他代笔冢主人做了抉择,因此心霾自解,笔冢里隐藏的最后力量,也随之转化成了融笔的灵光。
此时做什么都已晚了。先是诸多笔灵,然后连管城七侯也随之消融。天台白云、灵崇、太史、慈恩、点睛,一支一支相继在灵光中获得解脱,最终青莲笔奋力一跃,也投身到这一场奇异的战争中来。它如长鲸入海,掀起滔天灵波,朝着天人笔的本体席卷而来。
天人笔怒不可遏:“愚蠢!你可知道把所有的笔灵都散掉,会是什么后果?这么多人,这么多想法,若同处一世,无有拘束,会闹出多大的混乱?人心浇漓,世风日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罗中夏耸耸肩:“那又如何?百花齐放,总好过万马齐喑。你所恐惧的,正是我的希望所在。”
天人笔并没读过龚自珍,但也听出这句里的嘲讽之意。它自知无幸,嘶声喊道:“既然你要解放我等的灵魂,就该知道,只要人心不死,我便不死,迟早我会凝神归来。”话未说完,它便被巨浪淹没,“腾”的一声消散成一团灵光。
此时笔冢内外,再不存半支笔灵,几千年的天才精魄,尽皆散作无数灵光飞舞在半空,宛若一道璀璨银河,星光熠熠。罗中夏分明看到,其中有一团星光幻化成少女的样子,向自己点头致意,他认出那是咏絮笔的残影,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感伤,举起手来挥动。那少女也学着他的样子略一挥手。随即一重一重人影相继出现,向着罗中夏挥手致意,然后冉冉升空,消散在那一片银河之中。
最终大河倒卷而起,反将坟丘裹住,万千笔灵在半空汇成笔冢主人的形体,肩上还多了一朵淡雅青莲。他向罗中夏深深施了一揖,摘下那朵青莲,袖手向上一弹。只见那青莲腾空而起,带着汇聚无数天才的魂魄之河,朝着桃花源的穹顶飘然飞去。
“手辞万众洒然去,青莲拥蜕秋蝉轻。”罗中夏喃喃念着那两句诗,带着笑意,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