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原本对巴黎国际钢琴大赛并不关心, 说白了那是远在地球另一端的狂欢,跟日本音乐界没什么关系。
狗卷荆在日本的公开演出只有几场,大部分日本音乐界的前辈也听说过他, 正端着架子等人来拜访的时候, 小子却闭关了半年, 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种后辈就是太傲了,还得磨砺磨砺才能“成才”。
两个原因叠加在一起, 他参加巴赛的消息传来,大部分的新闻都被他们压下。
等级尊卑在日本非常重要,是美奈子桃平和滨井美沙都不得不遵从的潜规则。
肖邦安排的几场演奏都并非自己出面,七拐八拐的关系, 演奏会的主角自然也不会为这样一位小辈来说话。
毕竟狗卷荆在这之前, 在日本也没有什么资历和来头。
一片空白。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怪物。
在大家默认的情况下,狗卷荆的出名仅在“圈内”。当他消失了半年之后,这种知名度也逐渐消失。
——直到狗卷荆从预选赛脱颖而出,进入巴赛第一轮。
每个进入巴赛的选手都会被重点关注, 日本的音乐迷查看选手的时候看到自己国家的选手总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再点开预选赛视频,就完成了他们的入坑过程。
事情截止这里为止,也只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缓慢发酵。
直到留法发展的日籍指挥家松田幸久转发了狗卷荆的《冬日》。跟狗卷荆这种突然冒头的小怪物不同,松田是正正经经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他的基础比狗卷荆要踏实多了,圈内的朋友也多,影响力也更大。
松田意识到了日本音乐界的态度, 他本来应该明哲保身、袖手旁观的。
因为……
因为本来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不是吗?
但是。
这里又有了一个但是, 松田坐在电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听狗卷荆的《月光奏鸣曲》,单曲循环了两天。
在音乐厅现场听的时候,他无法自控地哭了出来。
泪流满面。
现场和他类似的人不在少数。
音乐的魅力在于它具有极强的共鸣性,无论是流行音乐还是古典音乐,这是没有具体指向的语言,只有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刻、合适的心情……人会不可抑制地被触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触动到他的音乐了。
缠绕在他身上许久的某些黑暗情绪似乎都缓缓消融,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从他身边消失了。
松田转发了狗卷荆的演出片段,并且向身边所有人推荐他。
雪球就这样慢慢滚大。
等迹部和五条发现的时候,狗卷荆的词条已经被自动顶上的搜索前列。
新闻热点一来,就算是音乐界也压不住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转载各种巴黎的报道,加以日本风格的翻译,把他们的精灵小王子吹上了天。他们像是苍蝇一样盯着狗卷家,狗卷雅也动用他的力量之前,迹部和五条悟先出手了。
见事不可为,记者们迅速转移目标,财大气粗的报社更是指派了记者前往巴黎实地采访。
狗卷荆从巴黎重新火回了日本,因为他前面的空白,因为他的外貌,因为他的低调……总之种种原因叠加,让大众更加好奇。
好奇也得不到一星半点更多的消息,这就像烈火当中加上了助燃物,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巴赛。
巴赛第三轮,也是决赛。在这一轮,十二个人都要弹奏指定曲目,著名法国作曲家圣·桑《g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然后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公布前三名以及特殊奖。前三名必定在进入决赛的选手当中选出,但特殊奖的范围囊括所有选手。
比赛前,组委会会提供钢琴练习室,两两一间,亚当斯基主动要求,和狗卷荆分到了一起。
然后亚当斯基就发现自己的人缘好了很多。
在休息室里,苏菲怀抱着歉意对亚当斯基道谢:“你和狗卷一起真的是太好了……怎么说,我知道他很厉害,也真的不想和他一间琴房。”
亚当斯基:“会被牵着走对吧?”
法国小姐姐露出一个充满赞同又不明说的笑容。
十二个人都弹一样的协奏曲,每个人都必须弹出自己的特色和感觉才行,这个时候的练习,尤其是两次和乐团配合的机会就显得尤为珍贵,自然想要尽可能地减少他人对自己的影响。
狗卷荆这个时候就呆在他们背后的窗帘后面,等所有的人走后才从窗帘里走出来。
这是狗卷荆理解的礼貌。
亚当斯基惊讶地望着他从休息室里出来,也没说多余的话:“走吧,我们先去吃饭。只有三天的时间得抓紧练习了。”
“好。”
这也是一个温柔的波兰人。
……
肖邦再次来到狗卷荆的房间时,他正逆着撸甚尔的毛。他站起来比一个小孩还高,结实的肌肉充满攻击性,像只小黑豹的猫咪却趴在床上装死。
他已经连续几天都在狗卷荆出门的时候玩消失,今天晚上被狗卷荆抓住,只能纵容他这种更像玩闹的惩罚游戏。
肖邦兴致勃勃地加入其中,狗卷荆把猫放到他的腿上,自己坐到地毯上负责逆撸毛,波兰人则顺着撸平他。
几个来回之后,黑猫甩手甩脚地跑了,活像爪子上粘了什么脏东西甩不掉。
肖邦哈哈哈笑出声。
黑猫嫌弃的表情太明显,一个嫌弃的猫猫头就很好玩。
狗卷荆代替猫咪趴到了肖邦的膝盖上,肖邦就从撸猫变成撸狗卷。
这一点,十年前十年后的小荆也没多少变化。
“比赛开心吗?”
大概只有满怀老父亲心态的老师,才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大概?”狗卷荆回答:“有开心的地方,也有不开心的地方。”
肖邦:“比如?”
“大家的钢琴都不一样。不是弹奏的手法问题,是基于本身的社会、阅历、视角,这些基础建筑带来的差别会体现在曲子,太奇妙了,让我好像看到了世界的很多面。”
钢琴家轻抚他的头发,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庞威……是我们之中最明显的。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让他的钢琴里面充满了愤怒和绝望,但是他还在挣扎。音乐的演奏截止到绝望的一刻,可是他在台上完全烧起来了。”
真正绝望的人是烧不起来的,只会留下一地的灰烬。
肖邦被他的比喻逗笑。“没想到你挺喜欢他的?我以为你会更喜欢亚当斯基。”
“庞威的钢琴真的很独特。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钢琴,激烈,矛盾……还有,不放弃。”
没有经历过的人绝对不会有那样的琴声。
狗卷荆说:“亚当斯基当然也很好,他的钢琴里面充满了自己的声音,戏剧化的转折、幸运的拐点、起伏波澜……”
“还有雨宫修平……”
“一之濑海的钢琴也很独特……”
肖邦耐心听他说完每一个人。“这些都是开心的地方,还有不开心的地方呢?”
“我……”
像这样的深度剖析,狗卷荆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
人越是长大越会隐藏真实的自己,有时候就连自己都找不到自我在哪里。
无法面对的黑暗面、难以启齿的羞耻。
所有阴暗的情绪。
当黑暗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咒灵就会从中爬出来。
“我有点羡慕,或许是嫉妒。”
嫉妒,人类七宗罪之一。
“有一次,仅仅是一次,我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像老师那样弹奏,会轻松很多吧?’对不起,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无法控制。”
这个念头在第二轮比赛的舞台上特别特别清晰。
看过别人的破茧,再看自己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着急。
尤其是他听过浪漫社的成员大量作品,模仿对他来说很容易。
差那么一点点。
无形的丝线勒住了他的手指,没人知道狗卷荆曾经在悬崖边上凝望深渊。
“我很高兴听到这些。”肖邦继续说:“嫉妒并不可怕,模仿也不可耻。”
“你这一刻的羞愧是你开始独立和觉醒的证明,小荆。”
波兰人弯腰抱住了他。“自己永远都是最大的敌人。”
狗卷荆回抱肖邦:“老师也是这样吗?”
“到现在为止,一直,大概永远都是。”
狗卷荆抬头看向肖邦,波兰人那双褐色的眼眸一如当年,不,比当年更漂亮。
他没有李斯特那样耀眼的光芒绽放,也不是长袖善舞的性格,但只有靠近他的人才知道,才华横溢的光辉之外,波兰人还有一颗温柔的心。
少年嘟嘴:“好难。”
肖邦失笑:“超难的。”
“还记得我们看过的电影里那句台词吗,‘人生本来就那么辛苦,还是只有童年才会那么苦?’”
狗卷荆接下一句:“Always like th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