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荀谌跪坐在黄篾坐席上,看他四叔跟六叔吵架。
房间两侧的竹帘全部升起,可以望见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凉风卷来,裹起薄如蝉翼的纱账,又将香炉上袅袅升起的青烟吹散。这座雅致的水上教室里充满了光明、香气和从外到内的大自然的味道。
可惜的是,大人们说的话,与雅致优美的环境格格不入。
“女孩子!六弟,你可想清楚了!接纳一个外姓的女孩子入家学,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四叔荀焘几乎是咬牙切齿,平日里的风度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四兄。”荀爽眉眼舒展,完全没有被挑起火气的模样。他食指在一封辞别信上轻轻叩击,示意荀焘:“曹家嫡长子已经告辞离去。此事本就是我们家的孩子失礼在先,只得在曹二郎处弥补一二,算是对曹太守有个交代。”
“那也不用让她入家学吧……”荀焘喃喃道,“亲兄弟的孩子你都不肯收。阿攸我就不说了,好歹还在五服之内,收个外姓的算什么?且男女七岁不同席……”
“四兄,”荀爽扬了扬嘴角,“上天眷顾之人,不能用常理去推测,也不能用常理去对待。我还是那句话,想入我的门墙,至少得有中等的资质吧。”
荀焘的脸一下子就黑了,转身就走。荀爽几乎是在明说他老四家的孩子太蠢教不动了。同胞兄弟,在外面也是有名的君子,私底下毒舌起来简直人神共愤。
荀悦哥哥、荀衍哥哥还有荀谌自己都已经习惯了六叔的毒舌,只有新入门的荀攸在末席上惴惴不安:“慈明叔祖父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荀谌拍拍远房堂侄的肩膀:“六叔说话比较……耿直,你习惯了就好。”
“呃……”
“我不曾夸张。”荀爽道,“曹氏二子皆不凡,与他们交好对你们没有坏处。”
孩子们点头应诺。
荀谌扭头找荀攸提问:“阿攸,曹家的二郎真的是女孩子吗?既然是女孩子,又怎么叫二郎呢?”
荀攸一脸懵逼,他也是刚刚才知道。“我,没看出来啊。阿生是女孩子吗?”
荀爽摆手:“曹家既然称二郎,你们便当她是个小郎君就是了。以我们家孩子的礼仪,不会有失礼之处的。”
荀爽做了决定,孩子们也就没有反驳,各自低头回忆家中姐妹的待遇,不由暗暗心惊。
世家女子天资聪颖,从小读书、甚至比兄弟还读得好的大有人在。不说班昭那样续写《汉书》的传奇女子,就是临朝称制的几位太后中,也不乏政治素养出色的才女。但要说离开家门抛头露面,凭借长辈的人脉四处求学的,曹生还是他们知道的第一例。
曹家,真宠女儿啊。
就在这时,有仆人自木桥走廊上过来,跪坐在门外叩首:“主人,曹二郎到了。”
“请进来。”
伴随着轻轻的一声木头撞击的声音,门开了。
荀谌好奇地望过去,只见一名身穿浅青色夏服的小郎君稳步而入。其人眉清目秀,肤白如玉,唇若点朱,仔细看还真有些雌雄莫辨。但一旦她行动起来,步履方正动作利落,又毫无扭捏之态。荀谌一下子就更迷惑了。
“曹二郎好姿仪。”荀衍凑过来跟荀谌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阿悦兄长还秀气的……呃……小郎君。”
“嗯,嗯。”荀谌连连点头,目光还盯在新来的小伙伴身上。
那边阿生已经在荀爽面前空着的坐垫上落座,执客礼道:“学子曹生拜见慈明公。”
她的动作不能说非常标准,或许还带有豫州的乡土气息,但因为由内而外的不亢不卑,做起来竟然说不出的好看。
荀爽还礼,让她起身坐好。
“你既然说求学,那是想求什么样的学问呢?或者说,你将来的志向是什么样的呢?”荀爽板起脸来还是很能唬人的,严肃得像个教导主任。
这个联想让阿生感到无比亲切,于是她几乎是微笑着回答道:“家祖在时也曾问我的志向,彼时我还年幼,说:‘想要天下人都有鸡蛋吃。’家祖训斥我好高骛远。于是我改变了志向,‘先让天下人都能喝稀粥’吧。”
荀爽暗暗抽了一口冷气:“让天下人都能喝稀粥,古往今来即便是孔子都没能做到啊。年轻人好大的口气!”
“不远大不足以称为志向。我愿意像拿着蛇的人一样向西奔跑,即便死在半途也没有遗憾。【1】”
荀爽后来跟兄弟们感叹:“曹生说自己的志向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以神明自比。这样的人目光高远无所畏惧,一旦有机会长成,不是王莽那样的乱世之贼,就能成为千古圣人。”
他是个传统的士人,因此教导曹生越发用心,生怕她走错路。
转眼,夏季和秋季就过去了。
阿生跟荀家重点培养的孩子们也逐渐熟悉起来。
年纪最大的荀悦是荀老大家的孩子,今年十六岁了。身姿挺拔的少年如玉树临风,为人处世也温文尔雅,阿生从来没见过他有生气或争强好胜的时候。虽然在荀攸、荀谌的衬托下显得不够聪敏,但阿生知道荀悦这样的叫“守拙”,将来可以接荀靖的班成为荀家待人接物的门面。
荀衍、荀谌是荀老二家的三郎和四郎,荀衍十三岁,荀谌十岁,都比阿生稍大。荀谌相较之下更加活泼些,无论是射箭或者学乐器,都喜欢来招呼阿生。
跟阿生最亲近的荀攸不是荀淑和“荀氏八龙”的后代,反而属于荀家的另外一支。他家的长辈都是反宦官的急先锋,忙于跟宦官集团斗智斗勇没心思管孩子,再加上荀攸几年前父母双亡,因此只好回到颍阴老家托身族学之中。荀爽慧眼识人,将他从族学里提升入家学,差不多跟阿生前后脚。
都是孤身一人的曹生与荀攸住同一个院落,房间之间只隔一道墙。
“阿生?”某日夜里荀攸起来更衣,恍惚间看到有一个黑色的人影窜入隔壁阿生的房间里。这日朔月,只有星星照明,因此看不分明。荀攸左思右想,觉得那不是自己的错觉,可他们身处荀家大院的深处,警卫森严,普通的贼人是绝对进不来的。
荀·小豆丁·攸心里存了事,怎么都睡不着,终于等到天蒙蒙亮,带着仆人去敲阿生的房门。“阿生,阿生,你起了吗?”
阿生一夜没睡,正给匠艾和刘氏写回信,草稿纸都划了好几张。荀攸的敲门声跟石破天惊似的,把她的笔都吓掉了。
阿石目光一闪,剑已出鞘。
“欸欸,别。”阿生连忙伸手拉住她,“纸张是自家生产的,都藏起来。人不用藏。大多点事,坦然,坦然,啊。”
等到阿石将桌上都整理干净,阿生才示意田小马给荀攸开门。“阿攸,怎么了?还不到早课的时间吧。”
“昨晚我见到有一个黑影……诶?这位是?”
“介绍一下,这位是阿石。这次是,呃,信使,从老家送信过来的。她不懂礼节,因为情急就直接闯进来了。为此,我等会儿还要亲自去给慈明公致歉。”
荀攸后退半步:“原来是阿生的老家人,是我失礼了。阿生先处理家事,等到辰时一刻我再来叫你。”
阿生笑道:“阿攸虽然年幼,但却是个君子呢。”
说得荀攸脸红了,还没有出门,就小跑着走了。
等到门关上,阿生的嘴角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南边的事,急不来,急也没用,鞭长莫及。你先吃点东西,随后跟我去拜见慈明公。”就算隐匿功夫好吧,直接闯荀家老宅也太嚣张了。闯就闯了,不被发现也好啊,还被荀攸撞见了算什么事。
阿石头一次露出沮丧的样子:“是属下学艺不精,回去自己领罚。”
阿生无语地看着那张因为痛心疾首而彻底崩坏的面瘫脸:“罚轻点。我还要用你,你别把自己弄死了。”
“主人仁慈,但属下学艺不精,出了这么大的疏忽。”
“阿攸是君子,没事的。”
“主人仁慈,但属下学艺不精。”
“我会在荀家村外建一座小屋,轮流派人在那里值守。你以后送信去那里找人,然后按照正常的流程,你进来,或者我出去。也不用避着荀家,我跟曹家有通信是很正常的事情。”
“诺。但属下这次给主人惹祸了,必须受罚。”
“受罚就……”
“按照规矩,必须受罚。属下回去后一定勤学苦练,这种错误绝不会再犯。”
“……”阿石啊,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变态的杀手组织领袖,还是当反派领便当的那种,你知道吗?
这一年初冬,南海爆发叛乱。以刘氏为首的九名妇女被困在少数民族的山寨中,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
作者有话要说:注【1】:这里是引用夸父追日的典故。《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夸父耳朵上有两条蛇,手拿两条蛇。所以这里阿生说的“拿着蛇的人”就是指夸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