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维多利亚港被称为世界三大天然良港之一,但在这个时代,还是一片莽荒之地。海边广袤的沙地上,连聚居的蛮夷都没有。而汉人的村庄与耕地要更加往北,在珠江两岸的冲积平原上,其中最繁盛的,是交州的首府番禺,大约在后世广州的位置。
远道而来的谯县人将这座港湾称作沉港,沉港南边的海岛被称为沉岛,据说是因为两岸的山林中出产沉香树,因此而命名。
沉岛上原本有一个不足三十人的小部落,但在过去的一年里纷纷下山渡海成了曹家的佃户。用他们的话说,他们祖上本就是从中原来此避难的,日夜思念中原的教化,希望归顺。但根据廿七和秦六的推断,这些人思念中原是假,活不下去了才是真的。
从几年前的夏天开始,每年都有特大台风侵袭南海郡,沉岛首当其中。直接死于台风的人不说,岛上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田地都被海水反复浸泡成了盐碱地,稻谷年年减产。这对于农耕为主的部落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正好这个时候,海的对岸来了一群脑子抽风的中原人,硬是要在这片不适合耕种的荒芜海岸上搭建坞堡和码头,不光财大气粗,对于招揽的人手也十分和蔼,还热衷于教小孩子识字。这种冤大头主家不去投奔,难道要在沉岛上等死吗?
投奔过去后,再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曹家的规矩严苛,一进门就是洗脑教育,偏偏领头的几个少年还都学会了岭南话,土著居民想假装语言不通都混不过去。另一方面,伙食待遇又优厚得很。棍棒、大枣加洗脑,不到一年就把二十多个人给同化了,一个个说起汉话来都是豫州和雒阳口音,张口闭口“我们曹家”、“我们豫州”。
对此,廿七表示:“可惜了,我刀都磨好了,就等着杀鸡儆猴呢。”
秦六坐在修建了一半的水泥石墙上眺望通往番禺的道路:“运气好遇上了性情温和容易教化的蛮人罢了,你的刀总有机会用的。阿朽上次回来不是说了吗?主人想要的那座大岛上,山林密布,多得是生蛮。”
田牛正在下面指挥大人们往水泥外面堆沙土,刷石灰,时不时还要自己上手干两下,这时抬头喊道:“你们两个,莫要偷懒,好好执勤。”
大家都是“一届生”中的小组长,虽然性格迥异,但关系处得不错。
“我看着路呢。”秦六喊,“田大郎,你快点洗手换件衣服出去撑场面。我看到有人从大路上往这边来了,不是丁家的人,就是士家的人。”
他们一来一回把周围干活的家丁们都逗笑了。“田大郎快去吧。”马上就有人说,“你可是我们的大管事嘞。”
田牛抬脚就跑,回到屋里冲了个战斗澡,束上头发,换上上衣下裳,乍一眼看过去就是个像模像样的门客使节了。
来的人是丁、士两家的信使,还是士壹亲自带队的。
“田郎。”士壹进门就拉住田牛的手,脸上满是愧疚,“有贼人反叛,围攻南海郡城。虽然现在已被杀退,但番禺城外的丁氏妇医堂,却是,却是……唉,上天不仁,好人没有好报啊。”
田牛只觉得手脚都是冰凉的,脑子里不停地盘旋着一个念头:糟了,愧对小主人重托。但他到底稳重,慢慢地找回了思维能力:“妇医堂中应该有家丁护卫的,关上门进入后院就是坚壁高墙。总不至于一个人都没有幸存下来……”
“唉,田郎所言不差,后院中的孤儿倒是无损,只是来不及避难的几位妇医却是被裹挟走了。我按照刺史大人的命令带了妇医堂两名家丁过来,田郎若有什么疑问,问他们便是了。”
两名家丁是刺史丁大舅的人,身上都带着伤,见面就跪地请罪:“没有保护好妇医堂,让妇医被劫,药材被抢,是我等的失职。”
死于这次叛乱的除了曹家自己带出来的两名护院,更多的是丁家和士家的人手。这种情况下田牛、廿七等人也不好苛责,只得打听清楚状况后让人先下去养伤。
“刘夫子大概率是还活着的。”外人一走,秦六就率先开口,“药材从来就不是贼寇抢掠的重点,带走所有的妇医这一点也很奇怪。我甚至怀疑劫掠妇医堂的和围击南海郡的不是同一批人。”
廿七提着刀就站起来:“我带人往番禺去,往贼寇退散的方向追击,也许还能找到刘夫子。田大郎守好家,流寇虽然是往西边合浦郡的方向逃窜,但也不排除会有人迷路跑到沉港来。”
秦六也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危机到来的时候,武力派的廿七和头脑派的秦六都比田牛有着更强的行动力。田牛很自觉地下去给他们两个调派人手了。匠艾带着阿朽在南岛上考察地质,连颜文姐姐也带着人跟他们在一起。因此沉港这边人手紧张,每一分人力都要仔细计算。
好在十一月月中就是跟谯县通讯的日子,阿石姐姐会亲自来岭南沟通消息。按照她的脚程,最迟到十二月底,主人的命令就会传回沉港。在此之前,一切都要靠他们自己。
这是延熹六年的冬季。
与气候还算温和的沉港不同,谯县已经是大雪飘扬。
一队十二人,都裹棉袄戴斗笠,在积雪的地面上骑马飞奔。“前方就是谯县的城墙,大家抓紧些,我们今晚到了老宅就休息,明早再向小树林别院去。”
“诺!”整整齐齐十一声。
阿生转过头,继续驾马向前,目光黑沉不知道在望向什么地方。
曹嵩在雒阳,老宅中当家的就是大伯曹昆。阿生先拜了曹昆与孟氏夫妇,然后就去自家的院落找胡氏。胡氏秋天的时候生下了一名女孩,取名叫做曹佩。这还是阿生第一次见她。
两三个月大的小宝宝已经会睁眼看人了,但要说跟阿生有什么互动,那还太为难她了。
“阿佩还没有张开啊。”阿生有些失望,把妹妹交还给乳母,转头跟胡氏说话,“颍川虽说人杰地灵,但物产都跟谯县相差无二。我思来想去,还是请恩师写了‘曹佩’二字,拓印到玉石上雕刻成章。将来阿佩长大了,就可以用这枚印章了,无论是书信还是字画,总归能够用上。”
玉是好玉,字也是好字。胡氏没有什么不满意的,笑道:“二郎向来看得远。我便借你吉言,希望她将来能够做一个才女。”又叫人取了新做的披风给阿生试穿:“你阿兄来信说,他今年不回来过年。这是怎么回事?”
“哦……他呀。”阿生一边试衣服一边组织语言,“阿兄拜了张奂张太守为师。但张公前日里改任度辽将军,他要随同一起去并州五原的度辽营。朝廷的调令要紧,路途又远,张公分不出人手送他回家,不如一起上路更加方便。”
胡氏一脸懵逼:“不是在颍川求学吗?怎么又跟了个将军?再说并州,不是快到边关了吗?”
“张公是当朝名臣,说实话比颍川的夫子要强。他既然能够欣赏阿兄,这是阿兄的机会。所谓人往高处走,母亲不用担心他。明年他就回来过年了。”
继子的事情胡氏管不了。她叹息一声:“你父亲要等正月初一的休假才能回来,到达谯县估计也要到十五了,呆不了几天就要回去。这么算起来,今年过年,家中就只有你我了。”
“不止你我,还有阿佩。”
胡氏一下子就笑起来:“是了,还有阿佩。”
这边把继母哄开心了,那头还要操心岭南的事。
通常来讲,交州的南蛮没有北狄西戎那般凶悍。南方丰富的物产决定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不是劫掠,而是向丛林和大海索取生存资源。而水稻的传播又使得他们擅长耕种,被同样是农耕文明的中原王朝同化起来相对容易。
这次大规模的进击郡城,是有原因的。
五侯乱政下的东汉王朝向交州进行了掠夺式的征收:珍珠、珊瑚、象牙、香料、水晶矿……刺史丁宫和当地的世家大族没有办法,只能加重少数民族的徭役。死于采珠和捕猎的人数到达了一定数值,暴动自然就产生了。
再温顺的土著居民,都经不起中原王朝的贪得无厌。当年在海南岛上设立的珠崖郡之所以被荒废,也是类似的故事。
南海郡的暴动上报雒阳,毫无政治素养可言的某些宦官却依旧咬着贡品不松口,中央政府与当地居民之间的裂痕已经越拉越大。丁宫已经生了离开的心思,他在交州任上呆得够久了,名声一直好,不想因为扩大征收而名节不保。
队伍中死了两人,失踪九人,本来就是根基不稳,局势动摇的时候,大靠山丁大舅还准备撤退?
阿生都快把头发愁白了。她想了一晚上,终于还是把今年兑换的反式复合弩图纸取了出来,拓印了一份让阿石带去给匠艾。她相信匠艾的谨慎和专业素养。
“没有靠山,就只能靠自身的武力威慑了。”阿生在给沉岛的信件中写道,“对待原居民,首要的还是学语言。能交流,就能分化他们。吸纳愿意接纳我们制度的人,团结愿意和我们交易的人,消灭胆敢伤害我们的人……
“我会让人带钱财和丝绸瓷器给你们,你们可以用来购买土地,贿赂豪族,结交土著……
“我的观点与秦六一致,刘氏等人很可能在合浦郡某处的山寨中。结交土著居民获得他们的信任,或者用武力让他们屈服,这两种方法都能够从他们口中打听到刘氏等人的下落。注意辨识人心,不可盲目自大。万事小心,记得保全自己,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