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季,雪花在空中零零洒洒地飘,给黑色的大地镀上一块一块的白色。广宗汉军的营地里,散落着毕剥的篝火,给寒冷的季节平添了几分温暖。
曹操带着亲兵们在火堆前烤火。如今是汉军围黄巾的攻城战,骑兵派不上太大用场,除了当斥候,赋闲的时候居多。反倒是孙坚,隔上七八天就要上阵杀敌,又赚了不少军功。
夏侯惇被这样鲜明的对比弄得郁闷无比,坐在地上一下一下抽火堆。“大兄,我等何时才能出阵啊?”
曹大兄给自己戴上盔甲,牵来马匹:“你去练兵,不要懈怠了。我带人去西边探探消息。”
夏侯惇闻言,拎着木枝站起来:“怎么?朝廷的粮草还没有到?”
“何止粮草啊,就连何大将军那里也音讯全无……”
“这怎么办?!”夏侯惇急了,“我们来得急,豫州的辎重抛弃大半。后面接应不上,不等张角饿死,大军就得打猎捕鱼为生了。”
曹操已经点人上马,朝夏侯惇摆摆手:“练兵去吧,我只怕……雒阳有变。”
雒阳自然是有变了。
四岁的皇子刘协被董太后抱在怀里,他身穿黑底红纹的帝王袍服,头戴一个小小的冕旒。冕虽小,但前后下垂的珠帘数目也是天子所享有的十二道,密密麻麻撞来撞去,只怕小刘协什么都看不清。
不过,他也看不清或许还要更好些。
何进带着兵马杀气腾腾地冲进大殿,早就有皇后大皇子一派的宦官里应外合帮他打开了宫门。何进提剑冲进来的时候,一步一个血脚印,脚印旁边滴落的是宝剑上流下的鲜血。
“大……大胆!”董太后喊道,“你想对陛下不敬吗?”
“陛下?”何进的表情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哪来的陛下?”他一剑挑飞刘协头上的冕旒,系带弄伤了小朋友的下巴。但刘小朋友不敢哭,只用手紧紧抓着祖母的衣襟。
“先帝驾崩前留下遗诏……”
“国赖长君,先皇断不可能做出废长立幼之事!”何进大喝,剑指董太后,“是尔等奸邪毒妇,为了一己之私,趁我外出平乱之际矫诏伪立,其心可诛!”
伴随着何进的话音,身披黑甲的将士冲入大殿,将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董太后,不,现在是董太皇太后了。即便是再愚昧浅薄,这时候脸上都流露出绝望,她闭了闭眼:“骠骑将军董重呢?我的家人呢?”
何进冷笑一声,后面的兵士就扔过来几个披头散发的脑袋,骨碌碌滚在光洁的大殿地面上,留下斑驳的血迹。刘协偷偷看了一眼,就看到一只死不瞑目的铜铃大眼,吓得他连忙又将头缩回去。
“矫诏伪立,视同谋反。且董太后多年来穷奢极欲,门客外戚横征暴敛,便是死在了这里,也不冤枉。”紧跟在何进身后穿铠甲的男人,赫然是四世三公出身的袁绍,但他说出的话却带着森森冷意。
何进点头,抬手一挥,就有士兵上前抹了董太后的脖子。这个寒门出身的董氏,因为幸运成为郡王侧妃,因为幸运生下了郡王唯一的儿子,又随着儿子君临天下而成为全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最后,却血溅在南宫大殿上。
出身更加寒微的何进朝着她的尸体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然后吩咐宦官扒掉刘协身上的袍服,将只穿一件单衣的小朋友抱走。
“去,宣召文武百官。先帝驾崩,皇长子刘辩继位。”他甩掉剑上的鲜血,理了理外袍,准备去迎接在北宫偏殿避难的妹妹和外甥。
袁绍跟在他身后,走向寒风呼啸的室外,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
“本初,此次你有大功!要不是你密信通传,我还一无所知地在外守关呢。等回到雒阳,刘协小儿都祭完天地了!”
“将军过奖了。国赖长君,先帝生前又无明示,自然该是嫡长子继承大统。”
“哈哈哈。”何进高声大笑,“本初,你放心,世家这般支持,我自当投桃报李。等到了新帝登基,便大赦天下解除党锢。”
袁绍凑近,压低声音:“还有尽诛宦官。”
何进背着手,有些迟疑。
“大将军在犹豫什么呢?阉宦乱国,导致蛾贼肆虐生灵涂炭。难道新帝刚立,大将军就要继续带兵和蛾贼纠缠吗?此时不用十常侍的人头安抚民心,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何进最终打了个马虎眼:“我再和太后商议。”
每当东汉王朝的帝位更迭的时候,都会在雒阳卷起腥风血雨。胜者一步登天,败者尸骨无存。灵帝死去的时刻也不例外,甚至因为外戚的轻信寡断而更加惨烈。
正月十六,本来是新帝和新太后宴请何大将军举办家宴的日子。袁绍等人极力劝阻何进不要去,但何进却拒绝了:“我如今大权在握,皇帝特许我带卫士入宫,难道还会怕了他们不成?”
于是他这一去就没有回来,只从宫门里被扔出来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狗急尚且跳墙,何况已经察觉到异样的宦官集团。且对于宦官们来说,杀外戚已经是惯例了。桓帝时杀梁冀,灵帝时杀陈蕃、窦武,再到现如今杀何进,越来越顺手了有没有?
但可惜的是,宦官们低估了袁绍的大胆。
入夜,袁绍率领司隶校尉部的士兵共五千余人杀入宫中。火光从繁华的宫殿中冲天而起,掺杂在砍杀声中的只有一个口号:“杀光宦官,为大将军报仇!”
圆月被云层所遮蔽,等它再度显露光辉的时候,宦官的时代结束了,外戚的时代也结束了,但即将开始的却不是袁绍的时代。
雒阳城北二十里,西凉军的大营中。董卓面前跪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宦官,而董卓的桌案上,放着一张加盖大印的遗诏。遗诏上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朕驾崩后,二皇子刘协承嗣宗庙。”
烛火将董卓的脸照得油光发亮,甚至比盘子里的烤羊肉还要油光发亮。“蹇硕,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侍奉先帝二十余年,他的心意我再清楚不过了。”老宦官泪流满面,“但董太后薨逝,二皇子在宫中孤立无援。何氏兄妹仗着有世家撑腰,嚣张跋扈,擅行废立。您是董太后远亲,又蒙受先帝的恩德,除了您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可以拨乱反正,匡扶正统之人了。”
“这……”
“若是二皇子登基,您就是大权在握的功臣,为大将军,为三公,都只在一念之间。”
实打实的利益让董卓心动了。他收起遗诏塞进袖子里。
雒阳局势瞬息万变,而冀州的消息是严重滞后的。
新皇登基的消息传到阵前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一了。曹操他们刚好攻克了广宗,坐在敌军裹黄布的尸体上,周围一片狼藉皆是被摧毁的旗帜。
曹操还穿着盔甲,累得起不了身。他只抹了把脸上的黑灰:“你说啥?”
传令的信使比曹操要干净十倍,拱手道:“先帝驾崩,长子刘辩继位,改元光熹。”
曹操挥挥手:“知道了。”
“大兄,雒阳果然是……”夏侯惇凑上来,“那我们怎么办?”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曹操用剑支撑身体站起来,“咱们做好眼前的事,消灭黄巾,就是帮了朝廷大忙了。”
何进可以丢下黄巾跑回雒阳当国舅爷,皇甫嵩部可不行。怎么的也要先解决了张角。要不这边大军刚撤走,那边黄巾就喊着“苍天已死”杀过来了,岂不是笑话?
党锢解除大赦天下的消息传过来了,曹操在冀州大族那里借粮草被服,碰了一鼻子灰。
袁绍出任司隶校尉的消息传过来了,曹操在带着士兵破冰捞鱼,手都冻僵了也才够每人分上半条。
何进身死、袁绍屠宫的消息传过来了,曹操在看皇甫嵩鞭尸张角,此时大军已经弹尽粮绝,要不是胜利的喜悦在支撑,很多人都要倒下去了。
董卓杀入京城另立刘协的消息传过来了,曹操……曹操是真的想骂人了。他知道袁绍野心勃勃,也能够想象士族对宦官的滔天恨意,但他没法理解董卓这种不知廉耻的行事方式。
“董卓,不是该来冀州接替北路大军的吗?怎么杀入了雒阳,还自行废立?”曹操双手握拳,敲在几案上,“我们在这里苦熬,他们在雒阳争权夺利,连粮草都拖延多月,这要我们怎么办?”
将士们更是茫然无措:“董卓说先帝遗诏令他进京扶持少主登基。那到底谁是忠臣,谁是矫诏?唉,其实他们谁忠臣谁矫诏我们也不关心,将军我们什么时候撤军啊?弟兄们都顶不住了。”
全军上下几万双眼睛盯着皇甫嵩,等他拿主意。这个时候逃跑的张角弟弟已经不是主要矛盾了,主要矛盾是饥饿。
皇甫嵩临危不乱,一边让士兵们打猎捕鱼,一边往雒阳方向移动。“我们皇甫家是凉州将门,从来只知晓保境安民,抵抗外辱。”他跟将领们说,“如今朝中动荡军粮供应不上也是无可奈何,诸位万不可心存怨怼。”
到这里曹操算是看明白了,皇甫嵩杀黄巾的时候不留情,但放在同一个阶层中,绝对是个老好人,忠、仁、义,道德楷模了。但他心里却总是不得劲。
曹操讨厌流血政变,这会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失去祖父的那个冬天。记忆已经模糊,只有愤怒和恐惧还挥之不去。
光熹元年四月,耗尽粮草的大军带着张角的尸体返回雒阳,皇甫嵩部因为功勋卓绝,从上到下都升官进爵。卢植旧部就悲惨不少,不过是逃脱了牢狱之灾罢了。
因为黄巾起义杀了不少地方官,董卓就将平乱大军的各级将领分到各地去补太守、县令的空缺,同时令他们自行平乱。
曹操本来是想要回幽州去的,但不知怎么的没被应许,他被派到青州平原郡当太守。平原郡作为此时的大河【1】出海口,土地肥沃水网密布,是人口几十万的富庶之地,也是青州黄巾重灾区。
更让人意外的是,同样想回幽州的公孙度被派到了北海国当国相【2】,左边和曹操的平原郡相对,右边和阿生的东莱郡做了邻居。
作者有话要说:注【1】:此时的黄河还不叫黄河,叫大河。黄河上游水土流失之前,黄河下游的地理环境可以参考如今的长江三角洲。
注【2】:东汉,国和郡同级,类似于省和自治区的平级关系。太守和国相都是两千石地方官,掌一地军政大权。不过国相头上还有一个拿税收的诸侯王,如果封王勾结豪强,国相可能会被架空。